书写生生不息的大地,记录永不再来的时光
作者: 李勇 周瑄璞
周瑄璞长篇小说《多湾》插画/袁小真。西芳被石灰味呛得走出了陵园,来到颍河故道边,站在一排高大的白杨树下,隔着一条干河,看对面的麦田绿油油的,无边无际。麦田上,清晨的雾气还没有消散,缓缓地,丝丝缕缕地漂浮着,轻柔地抚摸着麦田。这麦田,这雾气,千百年来就这样生长,飘荡,见惯了人间种种变迁。
作家周瑄璞是河南临颍县人,她的老家在河南临颍县下面的一个村子,这个村子因为周瑄璞而变得更有名气——至少文学界应该有不少人已经知道这个村子了吧?围绕着自己长大的那个村子、那块土地,周瑄璞已经写了三部长篇小说:《多湾》《日近长安远》 《芬芳》。另外还有一部“非虚构”作品——《像土地一样寂静:回大周记》。据老家和周瑄璞的老家相距不远的评论家孔会侠讲,周瑄璞不仅频繁地写自己的老家,而且回到自己的老家,甚至还有在自己的老家重修旧宅长期深扎的筹划。一个人能做到这些,是很让人羡慕的,当然也很让人佩服。这些,自然都是文学带来的。因为文学,因为写作,一个人在离开故乡很久之后,重新跟故乡建立起一种血肉相连的很温热很切实的联系,这是文学牵起的“姻缘”。笔者读周瑄璞新作《芬芳》,又勾起当年读《多湾》时的记忆和感动,遂有了如下这篇访谈。
李勇(以下简称李):感谢周老师接受访谈,也衷心祝贺长篇小说新作《芬芳》出版。《芬芳》的开头,写的是杨烈芳离开西安,和那个死了老婆、大她一轮、有钱的南方商人离婚。这个开头是经过斟酌和选择的结果吗?为什么要这样开头?之所以这样问,是因为这是小说中间的一个情节,我原本期待着有个首尾呼应,但它是中间插入的,或者说是被摘出的一个情节。我不知道这样开头是否暗含深意?
周瑄璞(以下简称周):您说的是楔子部分。我想用简短的文字抛出杨烈芳这个“线头”,凸显出她的独特性格,她和前夫的两句对话有先声夺人之感,像是她命运的速写,引起读者的好奇。
一部几十万字的长篇小说,是庄重沉稳、舒缓悠扬的,但在这个基调上,我想有一些轻松别样的色彩,有闪转腾挪、自由灵动的切入方式。再者,我喜欢火车,尤其是那种绿皮火车。一定要是夜火车,夜晚适合回忆,有神秘浪漫的色彩,火车也象征着这部作品,承载着众多人物命运,从某一个站点缓缓启程,紧接着是第一章,里面叙述20世纪70年代的麦收,那时这趟列车将我们带向遥远的过去,顺着时光之河回到从前。
李:在《多湾》里,你用的是“顺叙”,整个故事是按时间一贯而下的。《芬芳》的开头却是这种“插叙”的方式。这种叙述方式看起来似乎是更“现代”的。《多湾》更“传统”,甚至在有的人看来是过于“传统”。但其实,除了开头之外,《芬芳》还是基本上延续了《多湾》那样的“顺叙”的方式。我个人是更喜欢《多湾》那种叙述方式的,在我们几年前做的那个对谈中,记得你曾经说过,《多湾》那种叙述方式是更顺应着你自己的生命感觉的,也曾试着不那样写,但总感觉别扭。那么这次呢?是有意识要用“不一样”的方式来叙述一个新的故事吗?
周:不能每次都是完全一样啊。这次,其实也并没有用什么十分特殊的方式,还是传统的“顺叙”。我喜欢文学本身的庄重感,而不愿意搞形式大于内容的、神神玄玄的写作,我认为一个作家应该将语言打磨到每一页翻开都能读进去,有没有故事都能看进去,而不是动用什么“技巧”。我学不来,也不愿意去钻研什么技巧,我用我耐心的语言和诚实的叙述以及人物命运和时代烙印来打动人。
相较于38岁时书写《多湾》时的我,现在的我已经是个年过五旬的女性。生命及情感节拍舒缓起来,不像十多年前那样紧绷,叙述中总有一种疼痛拉紧的感觉,现在少了一些生命的尖锐紧张激烈,多了一些从容淡然。这是一种自然表现,而不是有意为之。
李:我觉得《多湾》《日近长安远》《芬芳》可以称为你的“返乡三部曲”。不过,《多湾》《芬芳》被称为“姊妹篇”似乎更合适。与《日近长安远》相比,另外两个作品的人物、故事、精神格调、艺术风格,都更为接近和相似。它们唤起来的阅读感受,也更趋一致。但是毕竟隔这么多年,写《多湾》的时候,跟写《芬芳》的时候,世界、故乡,包括你自己,都发生了很多、很大的变化。所以,触发你要写《芬芳》这部长篇小说的原因到底是什么?
周:我更愿意称它们为“大地三部曲”或者“乡土三部曲”。“返乡”好像说明是有距离的,而在我心中,与故乡大地没有距离,情感总是一步到位。
“姊妹篇”一说,你感觉挺精准,作家出版社也即将再版《多湾》,正是要作为《芬芳》的“姊妹书”出版。这两部书和《日近长安远》的区别在于,“姊妹书”写的是生生不息的大地,大地上的人们及日常,是首先触动我自己的生命记忆,而《日近长安远》写的是他人,写的是人物命运和人生故事,它更像是一个寓言故事。
《多湾》写的是自己家族的经历,《芬芳》虽然完全不是,但我却把《芬芳》当成童年回忆录来写,作品的时代背景开始于20世纪70年代,恰是我人生记忆里的乡村生活,我不厌其烦地写了琐碎的日常生活,并试图将它们写出诗意和温暖。中年之后,我总爱回头看,回忆生命中尤其是童年的点点滴滴,想把那些再也不会回来的时光详细地记录和挽留,于是就要写一个长篇,让人物,尤其是众多女性在时光长河里慢慢流淌、成长。很多情节都凝聚着我心底对故土最深切的情感记忆。我写了大量生动鲜活的乡村志,比如烧鏊子用麦秸、做饭烧秸秆、蒸馍蒸红薯烧柴火棍、劈柴。随着时代的发展我们再也看不到这些画面,我想把人类历史上不会再有的情景记录下来,让人们若干年后看到这些依然能感到亲切和温暖。
这就是我写作《芬芳》的初衷吧:书写生生不息的大地,为普通人画像;追忆似水年华,记录永不再来的时光。
李:我在读《芬芳》的时候总是想到《多湾》,它们确实有很多相像之处。您在写的时候,有没有刻意考虑过回避《多湾》,或者说回避过去的那个自己?
周:当我书写中原乡村的时候,不管写哪里,其实在头脑中闪现的都是我大周村的模样,不论哪个村子的人,都是在我大周村街里走动,那么不可避免地,腔调和气息是相同的,《芬芳》会与《多湾》有所重合,偶然会有相同的句子和场景,这是我在重读《多湾》、配合作家出版社的再版工作时发现的。相隔十多年,竟然一些语句、一些场景、一些表达方式高度相似,因为写《芬芳》时,也没想到她会和《多湾》成为“姊妹书”一起出现。两者相距8年出版,偶有重复倒也没什么,放在一起出版,就应该避免,于是我删掉《多湾》中与《芬芳》重复的几句话。
《芬芳》中基本没有我个人的影子,但人们读后会认为从西安归来的丽雯是我,那随便吧,这是个无关紧要的人物。
李:和《多湾》相比,《芬芳》结构似乎更“散”。它好像有意消解人物主线,当然引章、烈芳兄妹的故事篇幅更大,但也不能算是绝对的主角。这种比较“散”的结构,也是斟酌、选择的结果吗?跟这两部作品比,《日近长安远》的人物主线就更突出。
周:越过几十年的时光,书中所写20世纪70年代的生活画面,变得愈发珍贵和美好,或者我试图美化它们,详细地描绘人们如何做饭吃饭穿衣花销、过日子走亲戚,有些段落就像是散文,可单独被摘出来阅读。这种比较“散”的结构与形式,并不是斟酌、选择的结果,而是情感的自然流露和漫溢。我老家人形容人在说话,用“秧秧秧”,我的理解就是像豆角秧一样随意攀爬,闲扯。再加上年龄原因,比之《多湾》《日近长安远》,我的个人状态也变得松弛许多。《多湾》写自己家族的故事,有着切肤之痛,再加上那时年轻(三十七八岁),总有着一种尖锐、紧绷、激越的感觉。而《芬芳》是用一个游子回望故乡的眼光,看每个人都可爱,一人一物、一草一木都想写,于是将他们集中在一条过道里,把我知道的、听说的人物命运漫漶地一路书写下来。这可能就是你觉得“散”的原因吧。我个人没有感觉到,经你提示,审视这几部书的创作,或许这是一个作家应有的风格走向吧。金宇澄老师如果年轻时写《繁花》,不会写成这样,不会有耐心讲述那些细碎动人的日常生活。所以跟年龄有关。
是的,《日近长安远》故事性更强一些。主题明确,主线突出,篇幅紧凑。因为我意不在抒发乡情,书写大地,而只是想写女人对自己身体的开发利用方式不同而有了不同的命运,想写一个恒定而荒诞的自然法则、生活法则。也就是说,《日近长安远》用几句话能说清,而《多湾》《芬芳》用几句话说不清,需要用较大的篇幅来表达。
李:每一个题材,每一种人生故事,每一次写作,似乎都应该对应着某种特定的小说结构,这三部作品里,我个人更喜欢《多湾》《芬芳》那两部“散”一些的作品。它们更有一种生活本然的形态和样貌,真挚而朴素,温馨而感人。
周:这真有意思,今天一个人告诉我,三部作品中他最喜欢《日近长安远》。看来,不同的读者有不同的理解。
是的,“姊妹书”是生命深处的情感,厚重的,宽泛的,阔大的,是阳光空气风雪雨露,是四季轮转,我喜欢这种书写,像颍河水一样,漫漫漶漶地流淌,水面较平,你几乎看不到她的流动,但其实她在流淌,更像是土地一样深厚,包容,生长万物。这是对“日子比树叶还稠”的耐心描摹。我喜欢《繁花》这样的作品,不加道德预设,也没有非文学因素,不依附所谓的宏大叙事,就是凭着一颗文学之心仔细地还原那些一去不返的时光,她就是那么琐琐碎碎但魅力无穷。不要说这很容易,不就是记录吗、还原吗?其实这是有难度的写作。没有奇遇,没有巧合,没有大起大落,没有外部光环,只将过去的时光细细道来,将人心一一呈现——是真实而勇敢的呈现,只有好作家做得到。
李:说到《芬芳》的结构,延伸出一个有意思的话题,那就是你小说的地域风格问题。你觉得自己更像陕西作家吗?有人说陕西作家是一种“史诗风格”,但其实《白鹿原》《平凡的世界》,都是人物、故事极为突出的现实主义之作,跟你那种缺少大悲大喜、跌宕起伏的故事和情节、人物多是被放置在更接近日常状态里塑造,还是很不一样的。
周:我当然是一个陕西作家,也追求史诗风格或者诗史胸怀,但史诗并不一定是宏大结构、大悲大喜、跌宕起伏。我对“大”和“正”有一种本能的戒备。很多时候,大即空。我愿意将笔触落在细处,落实到具体的人与物上。《芬芳》尾声,我写道:“这个季节,大地总是这样,一望无边,玉米黄豆,黄豆玉米,外加一点儿花生地,高高低低,低低高高,不知疲倦地铺展,单调成一部史诗。”这种恒定、单调而伟大的事物,就像芸芸众生一样代代相传,默默无闻,这才是真正的史诗。当然这也给作家提出要求,就是具有写好这一切的能力。你先去真心地热爱,才能将感情倾注于此。
李:刚才说到《日近长安远》,我个人虽然读另外两部作品更受触动,但《日近长安远》中有一个情节却印象极深,就是写到那对闯荡西安、在康复路开早餐馆的夫妻,由那对夫妻写到那条路的繁华荣辱,那大概是从20世纪80年代到90年代再到21世纪?具体时间记不太清了。那条路,可谓一个时代的缩影。《芬芳》中也有一对因为在故乡受到不公平待遇而出走北京的夫妻,虽然他们在北京的奋斗故事没有充分展开,但也能想象,那应该也是很相似的故事。在你的笔下,这种对时代,尤其是从20世纪90年代至今这段社会转型史的勾勒,似乎饱含一种特别的时代沧桑感。在你进行写作的时候,是否有一种为时代造像的冲动?还是说一切都是自然而然的?
周:康复路是一个时代符号,在二三十年里,统领着西北及周边省市的服装批发业务,人流量及货流量大得惊人。普通百姓,好像没有人能离得了那里。在西安,很少有人说他没来过那里、不知道那里。犹记得20世纪八九十年代,这条街上的货物带给人的惊奇与眼花缭乱。那是刚刚走出物质匮乏的国人,领略着来自南方的各种新式衣物,感受着遍地都是钱、风从南边来的冲击。真真是一个时代的风潮和缩影,我一想到要将我的主人公安放在这条街上,整个人都兴奋起来,血流的速度都快了。要写一个奋斗人生,要写一个发财梦,怎能不写康复路?现在看来,那二三十年,像是一场梦,结束了。康复路的兴盛和消亡,一去不返,可遇不可求。我很庆幸,自己在作品中写到了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