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立独行 学贯中西
作者: 黄丹麾吴冠中(1919—2010)既是一名特点鲜明的画家,也是一名敏锐的理论家。因为他的作品和理论往往充满争议,我们只有对他的艺术和言论辩证地加以评价,才能得到一个比较全面而真实的吴冠中形象。
一、吴冠中是一位颇有影响的批评家
吴冠中不仅是一个勤奋有为的艺术家,也是一个热衷于美术理论的学者,他对许多艺术理论问题非常敏感,而且经常对此发表自己的看法。

(一)有关“形式美与抽象美”的论述
1979年,吴冠中在《美术》第5期发表题为《绘画的形式美》一文,他写道:“在造型艺术的形象思维中,说得更具体一点儿是形式思维。形式美是美术中关键一环,是我们为人民服务的独特手法……美术教师主要讲授形式美的规律与法则。数十年来,在谈及形式便被批为形式主义的恶劣环境中谁还愿意当普罗米修斯!……我认为形式美是美术教学的主要内容……如何认识、理解对象的美感,分析并掌握构成其美感的形式因素,应是美术教学的一个重要环节,美术院校学生的主食!”[1]

不久,吴冠中又在《美术》1980年第10期发表题为《关于抽象美》的文章,他说:“我们要继承和发扬抽象美,抽象美应是造型艺术中科学研究的对象。因为掌握了美的形式抽象规律,对各类造型艺术……都会起重大作用……我们研究抽象美,当然同时应研究西方抽象派,它有糟粕,但并不全是糟粕。”[2]

接着,吴冠中又在《美术》1981年第3期发表《内容决定形式?》一文,他指出:“有一条不成文的法律:‘内容决定形式’,数十年来我们美术工作者不敢越过这雷池一步。……造型艺术是形式的科学,是运用形式这唯一的手段来为人民服务的,要专门讲形式,要大讲特讲。……我们这些美术手艺人,我们工作的主要方面是形式,我们的苦难也在形式之中。不是说不要思想,不要内容,不要意境;我们的思想、内容、意境……是结合在自己形式的骨髓之中的,是随着形式的诞生而诞生的,也随着形式的被破坏而消失,……内容不宜决定形式,它利用形式,要求形式,向形式求爱,但不能实行夫唱妇随的夫权主义。……如果作者的情绪和感受,甚至形式本身也都是造型艺术的内容,那么形式是不是内容决定的问题我是无意去探究的。但愿我们不再认为唯‘故事、情节’之类才算内容,并以此来决定形式,命令形式为之图解,这对美术工作者是致命的打击,它毁灭美术!”[3]
从吴冠中发表《绘画的形式美》一文开始,一场波及艺术界、批评界和理论界的关于形式、抽象以及形式与内容的关系的论战逐步展开。艺术家、美学家、批评家各持己见,以不同的方式参与了这场大辩论。刘纲纪、杨蔼琪、艾中信、何新、栗宪庭、邓福星等人从不同角度肯定了“抽象美”“抽象的形式美”的存在,他们完善了吴冠中提出的“抽象美是形式美的核心”的命题;程至的、浙江美术学院文艺理论学习小组、洪毅然、梁江、杨成寅等人持反对意见,他们否定“抽象美”,认为抽象是反艺术、反审美的。他们中的个别人干脆将抽象与西方现代派联系起来,认为它是反唯物主义反映论的;贾方舟、杜键、皮道坚、彭德等人指出艺术内容是审美内容。他们或者对形式进行不同层次的解释,或者从“史”的角度阐述了内容与形式的关系,实际上也支持和弥补了吴冠中文章中带有漏洞的论点;此外,栗宪庭、何新、程琦琳、毛士博、杨蔼琪等人则着重从“史”的角度,提出抽象古已有之以及抽象在中国艺术史发展中的地位。
这场由吴冠中发起的学术论争的实质,是对当时单一的注重“故事”“情节”的“写实主义”一统天下的状况的有力反拨,也是对庸俗社会学和艺术上的机械唯物反映论的猛烈批判,这场论争使美术从极左文艺思潮以及唯他律论逐步走向艺术上的“自律性”和“本体论”,这对构建、研究美术的“内部规律”有着极为重要的意义。所以,吴冠中不只是一个感性的艺术家,在某种程度上也是一名前卫批评家,他以敏锐的视点和具有前瞻性的眼光撰写的有关“形式美与抽象美”的文章,对当时忽视美术的形式美与抽象美的创作倾向具有拨乱反正的意义,在当时的美术理论界也具有极大的影响与贡献。
(二)有关“混血儿”和“风筝不断线”艺术主张
吴冠中指出,他的艺术价值在于是个混血儿,是个新品种,尽管这个新品种未必发展得很好。今后世界上,混血儿甚至混混血儿的艺术会越来越多。吴冠中认为,他爱中国的传统,但不愿当一味保管传统的孝子;他爱西方现代的审美意识,但不愿当盲目崇拜的浪子,而是回头浪子,他永远往返于东西方之间,回到东方是归来,再到西方又像是归去,归去来兮!其实,这种“混血儿”理论就其本质来说就是中西两种艺术形态的嫁接与融合。吴冠中主张,从东方到西方,又从西方回到东方,他的整个艺术生涯都奉献给中西文化的交融工作。1990年,法国文化部授予他文艺勋位时,法国塞纽奇艺术博物馆馆长玛莉-戴莱士·波波在他的画展开幕式上说,他(吴冠中)成功地融合了微妙的东西方两种文化。

在长期的实践中,他将艺术根植于现实生活之中,从而形成了“风筝不断线”的艺术主张:作品升华了现实,它与现实之间好似风筝,风筝飞得越高,线越不能断,这线指的是作品与启示作品之间现实母体之间的联系,亦表达了对人民大众的情感。“风筝不断线”表明,吴冠中主张艺术来源于现实而高于现实,二者是辩证统一的关系。他的“风筝不断线”理论,就是强调中国传统的文化、艺术和精神。
(三)关于“笔墨等于零”观点所引起的理论争鸣
吴冠中于1992年3月在香港《明报月刊》上写了一篇名为《笔墨等于零》的文章,当时并未引起人们的注意。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1997年出版的《艺林散步》转编了该文,1997年11月13日的《中国文化报》转载了该文,1998年第2期《中国画研究院通讯》全文转载了该文,1998年第2期《美术观察》“论摘”中也摘录了这篇文章,从而迅速引起了美术界的广泛关注。

吴先生在该文中认为:“我认为,脱离了具体画面的孤立的笔墨,其价值等于零。这话怎么理解呢?两个层次:第一个层次:构成画面,其道多矣,点、线、块、面都是造型手段,黑、白、五彩,渲染无穷气氛,孤立的色无所谓优劣,品评孤立的笔墨同样是没有意义的。第二个层次:笔墨只是奴才,它绝对奴役于作者思想情绪的表达,情思在发展,作为奴才的笔墨手法永远跟着变换形态。所以,脱离了具体画面的孤立的笔墨,其价值等于零,正如未塑造形象的泥巴,其价值等于零。”[4]

其实,吴冠中对他自己提出的关于“笔墨等于零”的观点也在不断变化的,他于2001年在南京艺术学院美术学院所作的学术报告中说:“我是讲老套的标准,笔墨没有一个固定的程式标准,这个标准等于零。《光明日报》记者来采访我,特别问这个‘零’指什么?我说,这个‘零’指程式化的标准等于零……我讲的‘零’,是说不要固定在哪一个标准上……古人有那么多描法、皴法,已经有成就……你达到了他的高度也没有意义,也等于零,没有价值。这里可能有一点儿误会,我不是讲不要笔墨,而是讲技法的问题。笔墨等于零不是我提出来的,是石涛讲的,石涛讲笔墨当随时代……石涛《画语录》里一个核心问题是‘一画之法’,我体会,一画之法,不是讲具体方法,而是讲法的观念,讲什么叫法……石涛的另一句话是:‘无法而法,乃为至法。’我体会到,无法之法等于一画之法,也就是固定的方法等于零……现在有人提出笔墨不只是技巧,笔墨是灵魂。我也思考一下,笔墨是技巧,当然技巧本身与心灵相通……如果说笔墨是灵魂,那么人到哪里去了?至于将来要不要淘汰笔墨,那是一百年、二百年以后的事了,我们不知道,今天谈不上……固定的笔墨套住了许多中国画的技法……总之,笔墨等于零,不是说不要笔墨,而是说笔墨不受老的陈法的圈套,不断地发展,用什么手段都可以,只要效果好,就是好笔墨。”[5]
吴冠中之所以提出“笔墨等于零”,是因为在他看来笔墨本来是手段,但是中国绘画界逐渐形成了一个习惯,就是用笔墨来衡量一切,笔墨成了品评一幅画好坏的唯一标准,这就说不过去了。因为每个时代、每个时期的笔墨标准不一样,怎么衡量?比如唐宋时期的笔墨就不同,到底哪个比哪个好呢?不好说。所以他说,笔墨要跟着时代走,时代的内涵变了,笔墨就要跟着变化,要根据不同情况,创造出新的笔墨,还有其他新的手段,为作品服务。

吴冠中认为这个观点之所以遭到反对,是因为许多艺术家和艺术理论家已经把笔墨僵化了,成为一个程式的东西,一切习惯于往里套。不能光学古人技法,跟前人一辈子走的路都相同,这没有意义。不学笔墨,要学表现。要学会怎样表现出自己的感情,可以不必计较手段地表达视觉美感及独特情思,产生出自己的风格,形成自己的风格。能把自己的感情很好地传达给别人,能打动人,就是成功了。在这过程中,笔墨是自然形成的,笔墨按题材分,应是感情产生笔墨,而不是用技法套感情。衡量作品好坏的标准是作品的感情。不管是用什么手段表现的,只要传达出来了,就是好的。语言、手段、工具,都不是主要的,要看效果,看能不能感动人、震撼人。这个效果就包括素质,功力,题材,技法……要综合起来看。一件艺术作品,仅仅说教不能感动人,最后要看总体效果。
吴冠中的“笔墨等于零”这一观点,同样在美术界引起轩然大波,有关争论的文章竟达60余篇之多。这场争鸣的实质是笔墨与表现、语言与情感、传统与创新诸多对立统一关系。
当然,吴冠中也有其他一些颇有争议的言论,比如“100个齐白石也抵不上一个鲁迅”以及“取消美协、作协和画院这些机构”等,这些语惊四座的言论一经出口,就引起轩然大波。今天看来,吴冠中的有关论述仍然能够引起人们的反思,这就是他的独特之处——既醉心于艺术创作,亦热心于理论思考,这种素养对今天的艺术家来说同样不可或缺。

二、关于吴冠中的艺术创作
我们从吴冠中的简历中就可以嗅到中西艺术结合的气味。1936年,他入国立杭州艺专习西画,兼学中国画及水彩画。这是一所主导中西艺术合璧思想的美术学府。国立杭州艺专首任院长林风眠即倡导“介绍西洋艺术,整理中国艺术,调和中西艺术,创造时代艺术”的办学宗旨。1938年,吴冠中从艺专附中结业,升入本科学油画,师事常书鸿及关良,同时亦学习中国画。1940年,他转学中国画,成了潘天寿的学生,临摹了不少历代绘画精品。1941年,其仍迷恋油画色彩,转回油画系。
1946年,吴冠中考取全国公费留学绘画第一名,赴法国留学。1947年,他于巴黎国立高等美术学校苏弗尔皮教授工作室进修油画。吴冠中在35岁之前,最重要的经历就是在法国学习西方绘画。吴冠中在法国留学的时候,正当欧洲画坛反写实风气盛行,吴冠中创作绘画的时候,正是西方现代抽象主义风潮盛行的时期,全世界都被卷入现代主义的潮流之下。他作为一个旅法留学回国的中国艺术家,便会很自然地思考艺术上的中西结合之路。
1950年,吴冠中留学归国,任教于中央美术学院,1953年任清华大学建筑系副教授,1956年任教于北京艺术学院,1964年任教于中央工艺美术学院(如今改称清华大学美术学院)。吴冠中在绘画和设计领域不断穿梭,这也为他确定中西艺术合璧之路打下了坚实的基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