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象诗学情境的构建
作者: 枣红马一、情境是由实际的时空和想象的时空构成
(一)情境的表意性和非表意性
从过去对于诗的神秘意蕴分析来看,诗如果要蕴蓄神秘意蕴,就必须构建神秘的诗学情境。因为神秘意蕴不是说出来的,语言对于神秘意蕴的表达简直是无能为力,意蕴只有“蕴”在意象(幻象)里才能成为意蕴,而意象的生存时空就是诗的情境。
所以,情境对于诗来说,它的意义就在于决定着诗的生命存在状态。如果诗是一个胎儿,那么,诗学情境就可以被称为诗的胎盘。当然,情境并不是诗的专利,所有的艺术形式和文学形式都必须有作者创造的情境,否则,他创造的文学和艺术作品,很难成为生命力旺盛的形式,也很难成为美的和谐体。道理非常浅显,没有胎盘,胎儿还会存在吗?
如果进而探究,情境也不是文学和艺术的专利,它是人的生存和活动的规定性和非规定性状态。
关于规定性,比如家庭聚餐,订在某某时间某某酒店某某房间,在这个酒店房间,大家到了以后就形成规定性的情境。订在中午12时,你不能晚上6时去,订在此酒店此房间,你不能到彼酒店彼房间,这就是它的规定性,这个时空就是它的规定性。但在日常生活中也存在着非规定性情境,你一个人散步,兴之所至,信马由缰,不但别人没有给你规定性,你自己也没有给自己规定性。

一般来说,上文说的规定性和非规定性情境很多时候都是非表意性。吃饭就是吃饭,散步就是散步,几乎很少有人探究它的意义。但是,如果家庭聚餐是给老人祝寿或者给小孩过生日,那就有可能形成表意性情境,就是说这个规定性情境已经有了象征性意义或暗示性意义,这样的象征性意义和暗示性意义提升了这个规定性情境的境界。就是说,它不仅仅是一次聚餐,不仅仅是品赏美食,它还是一次寓意性(表意性)的聚餐和品赏美食。再比如散步,如果是和自己的恋人一起散步,欣赏美景,并决定俩人之后的关系,那就不是单纯的散步了,不但具有了情感意义,可能还会具有终生情感的意义。
随着文化品位的提升,人们的精神世界的丰富,表意性情境在日常生活中越来越多。现实生活中的“仪式感”几乎成了一个大家常用的口语。现实的情境一旦具有仪式感,它就必然具有意义,不论是象征性的还是直接表达的仪式。仪式感不论是渗透进人们的意识,还是沉淀为人们潜意识的内容,它都表明,文化的精神在影响着人们所处的情境。即使是人们的荒野行动,他们想逃避文化,追求荒野至上,但近年来这样的行动甚至形成一种时尚,荒野行动形成帐篷文化。
即使撇开文化的意义,表意性情境的形成跟人的天资和气质也有密切的关系。比如大家常说的古人那句话,登山则情满于山,观海则意溢于海,如果具有诗人天资和气质的人,确实是会不由自主地形成这样的表意性情境,而缺少诗人天资和气质的人,山和海那可能就是非表意性的实用的情境。
以上所论,不外乎说了两个意思。一个是表意性情境的形成跟一个人的天资和气质有关,另一个是表意性情境的形成跟文化品位提升有关。
联系文学、艺术和诗,每一种形式的创造或每一个具体的作品的创造,都必须构建表意性情境,在文学、艺术和诗的每一件作品里,都不存在非表意性情境。过去的作品中会有非表意性情境的存在,但随着现代主义美学思潮越来越深入人的感觉和思维领域,非表意性情境就很少再出现在作品里。当然,情境的构建也是越来越含蓄,有人总是说,某某人的作品善于运用“闲笔”,而那种闲笔的意义,正是在于看似闲笔而实际上并非闲笔的表意性情境的构建。
以上说这些话,其实是一个基本的认知问题,没有必要再去进行大惊小怪的论证。而它的意义在于,随着现代主义美学被越来越多的人接受,个人的自由意志在艺术和诗的创造中越来越强烈,那么,表意性情境的内涵也越来越凸显个人自由意志的表达。
个人自由意志越强烈,艺术和诗的情境的精神浓度也越浓烈,即使在表面上不露声色。这似乎已经成为诗的规律性倾向。
清楚认识到这个诗的规律性倾向,对于改变口水诗状态,具有决定性意义。口水诗里没有任何的“腥味”,更不用说具有浓烈的精神味道。虽然这是由多种因素所导致的,但要改变这样的状态,就应该从某一个角度某一个具体存在开始改变,大而化之地议论或批评,能会有什么样的实际效果呢?
口水诗的出现是由诗的简单化、低级化、非智化所致,诗人随口而出,没有进行诗学情境的酝酿和建构,构思简单化,境界低级化,缺少意蕴和韵蕴的非诗化(与20世纪80年代中期出现的“非诗化”概念不同),让新诗退化,退化到胡适白话诗的层次。
胡适白话诗的“粗陋简单”,在20世纪20年代初中期遭到了象征派、浪漫派青年诗人的抨击和否定。“他们甚至认为白话诗的创始者胡适是‘中国的新诗运动’的‘最大的罪人’,因为胡适提倡的‘作诗须如作文’的主张,影响所致给中国诗造成一种平铺直叙的风气,‘他给散文的思想穿上了韵文的衣裳’。”比如,这些青年诗人把“红的花,黄的花,多么好看呀”视为“不伦不类的东西”,因为“诗不是说明的,诗是得表现的”。[1]由此我们可以看出,胡适白话诗的情境构造基本上属于表意性缺乏的现实情境,达不到诗学情境的境界。比对胡适的白话诗,口水诗也是散文的思想穿上了诗的衣裳,这样不伦不类的东西因为没有构造浓郁的诗学情境,很大程度地减弱了诗的意蕴性和韵蕴性。历史的教训值得我们认真地汲取和深深地思考,增强诗的表意性情境的诗性,以此阻止白话诗继续退化,提升口水诗的境界,是我们当前捍卫诗学的义不容辞的重任。
如果把情境的表意性和非表意性与中国书法艺术结合起来考察,我们会发现一个很有趣的现象。一般来说,从通常的角度看书法,书法作品撇开它书写的内容,它是不表意的,它是一种纯艺术的形态,线条本身能有什么意识形态的表达呢?但若是把它放在艺术层面上考察,那么它就必须符合艺术的标准即我们中国艺术的基本标准——意境。而要产生意境,就必须有意象,而书法的意象即书法的线条要达到“有意味的形式”的境界,而“有意味的形式”就是作者构造的书法情境。从这个角度来说,书法的线条又是表意的,它的表意是意境的“意”。所以,有人说草书最能表达书法艺术的本质,道理就在这里。而正楷只是书法的基本训练,作品如果拘泥于正楷的“正”,不赋予线条以意味,就很难达到书法艺术的境界。因为线条的表意性越强,线条的变化和变异就越是“有意味的形式”,它的艺术含量就越大。看来,情境的表意性应该是艺术和诗的一般性规律。
(二)显性情境和隐性情境
诗学情境的构建并不是像日常生活中那样简单化,它不仅有显性情境,更有隐性情境,否则就容易退化到粗陋简单的层阶。
显性情境和隐性情境并不是分离式的存在,而是融合性的存在,而且隐性情境的表意性被强化和凸显。我们以芒克的诗《天空》作为分析的诗例。
“1太阳升起来,天空血淋淋的,犹如一块盾牌。2日子像囚徒一样被放逐。没有人来问我,没有人宽恕我。3我始终暴露着。只是把耻辱,用唾沫盖住。4天空,天空!把你的疾病,从共和国的土地上扫除干净。5可是,希望变成了泪水。掉在地上。我们怎么能确保明天的人们不悲伤!6我遥望着天空,我属于天空。天空呵,你提醒着,那向我走来的世界!7为什么我在你的面前走过,总会感到羞怯?好像我老了,我拄着棍子。过去的青春终于落在我手中,我拄着棍子!天空,你要把我赶到哪里去?我为了你,才这样力尽精疲。8谁不想把生活编织成花篮?可是,美好被打扫得干干净净。我们还年轻,你能否愉悦着我们的眼睛? 9带着你的温暖,带着你的爱,再用你的绿舟,将我远载。10希望,请你不要去得太远,你在我身边,就足以把我欺骗!11太阳升起来,天空——这血淋淋的盾牌。1973年”
显性情境一般来说是现实情境,有的是表意性的,有的是非表意性的,不论是表意的或非表意的情境,如果从诗学的本质上来说,它都不是诗学的本质情境。诗学情境与现实情境具有一定的外在的和内在的密切关系,但是,隐性情境一旦脱离现实情境,进入诗学情境的境界,它将与现实情境无关,成为纯粹的诗学情境。
对于诗中这样的现实情境,帕斯把它叫作非涵义的语言,而隐性情境就应该是他说的涵义的语言,不过他认为,当我们阅读或倾听一首诗的时候,其实并没有触摸到语言,所有的感觉都只是“内心的意象”。就是说,唤起读者“内心的意象”是诗的隐性情境,也就是诗人所创造的内心意象——隐性诗学情境。诗人只有创造了自己的内心意象,才能唤起读者的内心意象。
自从现代主义诗学横空出世,显性情境已被诗人隐去,隐性情境被诗人强化,所以可以这样说,现代主义诗学的一个诗艺层面的意义,就是越来越强化隐性情境——诗人“内心的意象”。
《天空》中的“天空”虽然也有显性情境的成分,但在诗中它已经无关紧要,而诗的“天空”则是诗人创造的内心意象,而内心的意象就是当时社会的天空、政治的天空下诗人的内心的“天空”。自然的成分可以说已经不存在,它已经成为完全的诗化天空。从这个角度来审视,很多诗人和诗学家就认为,诗学的情境已经和现实无关。“无关”的含义并不是与现实不发生任何关系,而是一种被创造的新的存在,新的存在就是诗的存在。诗的存在之后,它的存在就是隐性情境也即诗的情境的存在,它的存在是独立的结构体,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它确实已经与现实情境无关。
诗学的情境也就是诗的隐性情境,隐藏着诗的全部奥妙和奥秘。按照中国传统诗学的意境说,诗的意境就是由诗人和读者内心意象所产生的,而诗的内心意象就是在隐性情境中孕育,那么也可以说,意境就是在隐性情境中孕育。没有隐性情境,没有了内心意象,谈何意境?
而口水诗大都是现实情境的叙述,几乎没有隐性情境,几乎没有内心意象,也几乎没有意境。
在自媒体上读到了这样一首被批评的诗《意犹未尽》:“空手去菜场,出来时,拎着几只塑料袋,总有一种意犹未尽之感。低头看袋子里面的水芹,心想着是不是该转回去,再买点儿牛肉,和小米椒。总感觉晚餐还差了点儿味道。夕阳也是意犹未尽地,落在了巷道尽头。我还在巷子里慢吞吞地走,两旁是阴暗又拥挤的店铺,一辆斜停在路边的三轮车旁,围满了像我这样的人。车上堆满了各种干货,八块钱一两小麻鱼,我买了半斤还言犹未尽。”平心而论,“意犹未尽”是可以写出一首好诗的,而且诗中的“夕阳也是意犹未尽地,落在了巷道尽头”也颇有诗意,然而,整首诗几乎都是在叙述生活的场景,根本感觉不到诗人内心的意象,当然也唤不起读者内心的意象,因为诗人没有创造诗的隐性情境。如果诗人意在表达生活的无聊的话,这却是一个很好的意境的入口处,然而诗人并没有去写心理的活动和变化,读者也感觉不到诗人这样的心理活动和变化。所以,即使从这个角度来说,诗人也没有达到预期的诗学效果,因为作品没有创造出诗的隐性情境。如果要是从口水诗的角度来衡量,说这个作品给“鲁奖”抹了黑,并不冤枉作者。
当然,随着对于现代主义诗学的深入理解和创造性实践,尤其在幻象诗学的笼罩下,隐性诗学情境越来越隐秘,心理内容的含量越来越多。在《天空》这首诗中,我们还能读到这样的诗行:“希望,请你不要去得太远,你在我身边,就足以把我欺骗!”虽然,这些直抒胸臆不是概念化、说教化,但直抒胸臆总是感觉影响了诗学幻象的隐秘性。在西方现代派诗歌《荒原》《海滨墓园》中,基本就没有这样直抒胸臆的诗句。在那个直抒胸臆、口号化诗的年代,作为觉醒的知识青年,受到一些时代的影响在所难免,也不可过度挑剔。随着诗人对于现代主义诗学的深入理解和消化吸收,芒克后来的诗就很少出现直抒胸臆。他构造的诗学情境更加主观化、隐秘化,也更加幻象化。
顾城是一位将自然和生命相融合的童话诗人,他的很多诗篇自然的成分虽然占了很大的比重,但诗人构造的诗学情境都是以意象为运行的主角,显性情境成分极少,隐性情境成为诗性思维的活动场所。但他早期的隐性诗学情境在他的很多诗篇里还达不到幻象的境界,就是意象的诗学浓度还达不到幻象的状态。然而,顾城他们“六大诗人”(其他五位是芒克、北岛、多多、杨炼、海子)诗学发展的趋势就是隐性诗学情境更加隐秘,更加幻象化,《鬼进城》的诞生,让读者看到了一个完全幻象化的诗人。
从《鬼进城》的角度来看,考察顾城创作的发展过程,诗人构造诗学情境越来越心理化,心理活动越来越浓度化,就是诗性的幻觉化。心理化进而幻觉化所创造的幻象,在诗学的情境里则充溢着生机勃勃的美学活动和美学创造。“六大诗人”的诗所创造的幻象,让读者感到含有越来越多的奥秘和奥妙,甚至达到神妙的境界,越来越感到美的力量具有强大的洇润效果,根本的原因就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