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上月亮

作者: 邓敏

潺潺的雨声中,泸定人民迎来了寅虎年的秋天。又阴又冷的天气,把劳作的诗意洗刷得很是干净。

为了稳步增收和让小女儿在泸定县得妥镇接受好的教育,幺妹和丈夫晓东在老家湾东村创办了一个小小的养猪场,既种地,又喂猪,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每天往返于镇中学和村子之间,周而复始。

中秋节前的一个清晨,他们安顿好在镇上读书的女儿,冒着绵绵秋雨,急急忙忙赶往湾东村收玉米。

那天上午,太阳迟迟不肯露面。云雾缭绕的湾东村静得让人感到害怕。山脚下,汩汩的温泉从地下冒出来,源源不断地流进一家家山庄的露天泳池,升腾的水汽弥散在空气里,与漫山遍野的大雾浑然一体,让人分不清哪团是雾,哪团是气。

幺妹和晓东都是干活的能手,仅几个小时,他们就把地里的玉米收进了屋,两人和谐地走进厨房准备午饭。

二十多年前,生长在湾东、正值花季年华的书岚,对老实憨厚、身穿警服的学长,幺妹的六哥骁勇心生情愫,骁勇也爱恋着聪慧玲珑的书岚。树林里、田埂边、温泉旁,到处都是他们恋爱的乐园。

他们在经历了六年的恋爱长跑后,终于在1995年腊月里一个艳阳高照的日子走进了婚姻的殿堂。在县民政局领完结婚证的当天,他们买了班车票,坐车到大渡河的支流湾东河口下车,沿着崎岖的山路行走了两个多小时,才到达骁勇的老家——湾东村一组。

那天,书岚站在公公婆婆用心血和汗水修建的院坝里,环视着绵延的群山和林间的人家,俯视着山脚热气腾腾的温泉,心里眼里除了苍翠欲滴的森林外,更多的是无形的纯朴和无声的旋律。

婚后,为了支持骁勇挚爱的公安工作,书岚不顾亲友的好言相劝,毅然从故乡调到外县工作,而后又随骁勇辗转多县,其间他们总是聚少离多。

前几年,书岚不想给亲友们添麻烦,许久地徘徊在“走”与“留”的十字路口,最终选择了“留”。

当时间的脚步走过寅虎年的八月,书岚已一个人在退休前的“最后一站”工作七年有余了。丈夫因为工作调动,不仅把她“贡献”在了这个“最后一站”,而且让她为了迁移居所一次次地充当着“女汉子”。

“最后一站”的房子很难找,书岚目前的房主,是个刚考上公务员的大学生,但她并不认识他,租到这个房子是通过她业余舞蹈队的队友(房主的婶娘)介绍的。

春夏秋冬的风,肆意妄为地吹着书岚那张写满了孤独寂寞的面庞。当遇到不眠之夜,她就把和家人、亲友团聚时的种种美好“写”在脑海里,而后将自己的神经紧紧地依偎在由它们幻化而成的惬意里,逼迫自己勉强入睡。寅虎年的八月初九日晚,也是如此。

夜很深了,月亮躲在薄薄的云层里,投下一束束清冷的光。

嘡!嘡嘡嘡嘡嘡……

咚!咚咚咚咚咚!

寅虎年的9月5日中午,书岚刚从单位伙食团走进出租屋,一阵接一阵强烈的地震波就从地球内部传来,瞬间发出震耳欲聋的响声。她转身冲出门,但瞬间想起恩师上课时说的:

“一旦地震,先是上下抖动,才是左右摇晃,这时候最容易垮塌的是楼梯……”于是,她急中生智,快速钻进房主留下的一张钢木饭桌下,双手护头,偶尔“偷窥”一下天花板上的吊灯。待振波暂时消失后,她才跑到空旷的院子里,哆哆嗦嗦地掏出手机,联系亲友们。

“震中应该离这里很近。”书岚想。

“地震了,6.8级,我没事,马上去单位。你怎么样了?”骁勇问。

“我是安全的,刚才挨个打电话给家人们报了平安,没有联系到幺妹和晓东。”书岚说。

“可能信号中断了,你别太担心,我马上到办公室了。”骁勇边跑边说。

“好吧,你注意安全。”书岚说。

那晚,树木在悄悄流泪,小草在偷偷悲泣,大树在呜呜作响。可是,地球并未因此而停止转动,一次次不同程度的余震打断了大家的美梦,无边的哀痛击打着人们柔弱的心房。

那晚,骁勇家二三十人的微信群丝毫未歇,无人合眼,大家都在为幺妹一家和湾东、磨西的老百姓担心。

“大家不要太着急,应该是信号中断了。”那晚,忙于工作的骁勇仅在微信群里说了这样一句话。

书岚一边安慰家人,一边关注官方发布的关于“9·5”泸定6.8级地震的新闻,颤抖的手与沉痛的心“同频共振”。

视频里,救援的战士们视死如归,英勇无比。有路,随时可见他们奔跑着去救人的身影;无路,他们就用双脚踩出一条条路,快速前进,甚至用身体筑成“路”供灾民们行走;无桥,他们立马搭起独木桥、建起索道,或背,或抬,或抱,将灾民们转移到安全地带……

“来吧,看你们飞过来吧!”不间断的余震,靠着岩浆和暴雨为它们撑腰,大吼着,咆哮着,忘形地威胁着灾民和救灾队伍,像极了1935年5月29日泸定城里凭着天险的敌人对着泸定桥西桥头英勇的红军那疯狂的喊叫声。

“救我!”视频里,因地震变得面目全非的磨西古镇和湾东村,以及它们周围即将消失的村庄,仿佛铆足了最后一口气,大声“呼喊”着。

书岚屏住呼吸,从未有过的敬意覆盖了无边的黑夜。泪水一次次模糊了眼睛,无限的哀伤笼罩着出租屋的角角落落。

“我要去灾区,后面一段时间可能会失联。”凌晨,骁勇在电话里说。

“去救援吗?你慢点。”书岚说。

“你睡吧,你们明天不是还要下乡吗?幺妹和亲朋好友们应该是安全的。”骁勇说。

“行吧。”书岚微叹一口气说,无可奈何地关掉了台灯。

月亮躲在厚厚的云层里,窗外一片漆黑。

“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秋凉;酒贱常愁客少,月明多被云妨;把盏凄然北望”。每逢中秋节,书岚的处境就像伟大诗人苏轼笔下的境况一样,多数时候还远不如诗人,因为她连“客少”“把盏”的条件都不具备。每年的这个时候,她都不敢上街,怕看见和她一样孤独无助的外乡人,怕看见餐馆里、大街上让人羡慕的阖家欢乐的情景,更怕徒增思念和乡愁。

细雨蒙蒙中,寅虎年的中秋节和教师节同时来临。与往年不同的是,今年书岚的朋友圈里极少有人发“中秋节快乐”之类的祝福语。而她,只记得9月10日是“9·5”泸定6.8级地震后的第五天。

雨中的凉风,像刀一样刺进心骨里。“佳节”二字,早已被书岚对救援战士、家人、朋友、父老乡亲的那份牵挂冲洗得无影无踪,连女儿被评为年度优秀教师、论文获二等奖等等之类的“高兴”事儿都提不起她的兴趣。

立在秋风里的出租房毫无生气。书岚倚着窗棂看天,一阵阵带着青草气息的秋风拂过,湿微微地喷到她布满忧愁的脸上。窗外很静,没有一个人。

“大概他们都过节去了吧?”书岚想。

“回来了。”一位警察兄弟极其简短的文字跳跃在微信朋友圈里,终于让书岚和千千万万的群众牵动着的心逐渐安静下来。

“失联期间,特警战士连续作战,仅两天时间,他们就成功转移了200多名被困人员……”

“幺妹家的养猪场被埋了,即将出栏的肥猪也全部死了,湾东的亲友们没有家了。村里的年轻人在救援队的带领下,完成了湾东村的部分救援工作;后来,他们结伴翻越老家背后的耳子山,到达大渡河边,被水上救援队的战士们转移到了德威镇避难。”

一名特警兄弟在连续救援10多个小时后,才得知自己的父亲和妹妹永远地离开了他;但他把料理父亲和妹妹后事的任务交给了妻子,依然奋斗在抗震救灾第一线。他说:“本来我们就是一支特殊的部队,因为人民需要我们……”

中秋节的深夜是寒冷的。值完勤刚下班的骁勇,用这种特殊的方式给书岚报平安。霎时,书岚感觉一缕缕春天般的温暖正悠悠然飘散开来。

“我们把家里的积蓄全部拿出来,去救助幺妹家和其他灾民。”书岚说。

“好,完全同意。”骁勇说。

“今天你在哪里过节?”骁勇接着问。

“一个人过的,挺好。”书岚说。

“今天晚上这里有月光,你那儿看得见月亮吗?”骁勇问道。

“月亮在云上,这会儿正和星星说话呢。”书岚微笑着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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