淡淡梅花香欲染

作者: 黄恩鹏

你眼前的原野,就如同你自己生活中的视野一般大小。

——约翰·伯格

梅的家,在清沙河的岸畔。南边是滔滔流淌的清沙河,北边是一大片庄稼地,东边是东山岭,西边是一大片桤叶槭树林和柳树林。梅家大芦花鸡,每天都钻进林子捉草叶虫,啄食沙子里的沙虫。几只剽悍的大芦花,呼啦啦、轻飘飘,抖起翅膀,飞上了树,吃树枝间的蜜蚜。达春和小伙伴去清沙河游泳时,经过梅的家。有时候,能看见梅家的墙头晾晒大大小小洗得干净的圆口布鞋。那些鞋子真是好看,鞋帮上绣着蔓藤小花儿,是梅的娘绣的。据说梅的娘家是城里人,是下乡知青,有文化,心灵手巧。梅家的小院子,石墙石顶。石墙顶上,搭着从河滩割来的艾蒿和灰灰菜。小院子里,经常弥漫着一股子艾蒿香味儿。

梅家的房子是用东山青石砌成的。小院子外墙是用清沙河卵石、碎麦草和黏泥巴垒成的矮墙,结实而不透风。墙石与墙石的缝隙,插着几个木橛子,挂着粗麻绳、牛套、辔子、镰刀、渔网和草帽等等。房子西山墙,有一个棉花柴垛和一个窝棚。窝棚是用柳树棍与麦秸草搭成的,里面住着大鸡小鸡。猪窝呢,在墙角,一头大猪和三头小猪。刚刚,梅的父亲推了三车沙土,填入猪圈,四头猪正在新土上撒着欢儿跑。还有几只麻鸭,有时候梅去河滩那里放放。每个清晨,麻雀、椋鸟、戴胜和白腰雨燕在河滩那里啁啾啼鸣。南山根下的河流里有许多硕大圆石。透过清澄水面,太阳光线把河流和圆石照得明亮,绽放银白弧光。河水昼夜不停,哗哗奔流。南山青黛,云雾横亘。居住在清沙河边的人家,喝的是河水,吃的是河鲜。

淘米浇地,也是用河水。溪流的水清澈干净。有时候,清沙河畔人家也用大水缸蓄水。如果冬天,河面结冰,用斧头砸出一个窟窿,水桶刚好能放入窟窿里舀水,挑几担子,够十天半月做饭用。夏天下大雨时,上游石门水库开闸放水,滚滚河水挟涛卷浪,吞没河堤,漫过草滩,浸到房子下方不足一米远的地方。梅的父亲就在离河岸不远这边挖了一个小水池子,池子口那里,用碗口粗的树枝拦一个小坝子,置放了一个柳条筐。有一些鱼,比如糯子鱼、鲫鱼、鲤鱼、鲇鱼、鳝鱼,便被奔突的大水冲到了筐子里。

大雨停了的时候,梅的父亲带着捞网、挑着担子,踩着泥泞,蹚着水流,到小堤坝子那里捞鱼捡鱼。有时还能摸到几只拳头大小的蟹子。将这些河鲜直接挑到城里卖了,给女儿们买一些作业本、钢笔、铅笔、三角板、橡皮、课外少儿读物和小人儿书等等。

放暑假了。梅到大清河边放鸭子,有时候也背着书包,任凭鸭子在河边或河里撒欢,梅坐在河滩看书。梅的母亲,每周一次,到城里卖煮好的咸鸭蛋,有时也卖卖鸡蛋。梅一出门,就把鸡赶进树林子。大芦花和小芦花,像一群小花豹,成群结队,一大早就钻到桤叶槭林子里,吃沙虫、啄树根下的蚯蚓,也吃庄稼地里的蚂蚱、虭螂和蚂蚁蛋。这些鸡不用管,到了夜晚,自己回家,一只不缺。下蛋就是晚上了,有两只母芦花把蛋下到了林子里,梅的娘就常常到林子里捡蛋。村子里的人,都知道那些鸡是梅家的,遇见了也不会捡。芦花的鸡蛋是红皮儿的,个儿又圆又大。鸭子呢,就不同了,河边牧放,须有人看护。鸭子吃小鱼小虾,有时渡过河到对岸的庄稼地吃草,对岸人家会有意见。所以,梅要看管好鸭子。

梅的父亲是一个精明人,畜养家禽能挣点儿钱。有一天,梅的父亲从城里买了两只大白鹅。大白鹅天生有十足野性,本应关几天,好让它们熟悉一下家。但是梅不知道,将大白鹅赶了出来,到清沙河边吃草。梅想让大白鹅们好好享受河边茂盛的马塘草、牛筋草和紫苜蓿。这两只大白鹅看见河流,兴奋得嘎嘎乱嚷,摇摇摆摆,晃晃悠悠,迈着大脚蹼,张开大翅膀,扑噜噜,下水凫游。快速游过砬头,像两朵盛开的大花,带着满身绚丽,往下游漂去。

这时候,天空突然乌云密布,瞬间狂风大作,一道巨大闪电当空劈来,沉雷滚滚,劈倒了一棵大树,砸进河里。大水忽然涨起来了,达春听见了呜呜的水声,那声音带着恐惧,愈来愈近了,转瞬之间,吞没了堤岸的灌木。两只大白鹅受到惊吓,仓皇地游到了下游。梅浑身淋透,害怕起来,躲在一株大杨树下避雨,大雨还是毫不留情地将她打透。眼看着大鹅远去,自己不可能把大鹅追回来呀。梅冒着大雨,开始沿河岸奔跑,但无法追上大鹅。

达春清楚记得,那天与小伙伴在河边游泳,梅向自己喊着帮忙。梅平时沉默寡言,不跟村子里的“野孩子”来往。那声音就在耳边,像要哭出声来的样子。达春和小伙伴正想往家跑,或找一个避雨地方,听见了梅的呼喊,立即像小野驴一样,朝梅这边跑来。浑身湿透了,光着脚跑,但不敢下河,这儿离砬头深水很近,达春记着娘的话,怕有危险。

达春和小伙伴沿着河滩追撵水里惊惶失措的大白鹅。很快,达春和小伙伴就超过了两只大白鹅,一边跑,一边捡拾河滩的卵石,投向水里,往回轰赶大白鹅。两只大鹅终于明白主人着急了,逆流而上,游过砬头,回到原来下水的地方。

下水的地方水浅。达春和小伙伴跳下河,一边游,一边划拉着水、扎猛子,从河里捞几块石头,使劲儿扔向大鹅,又不能砸到了大鹅。终于,将两只大鹅赶上了岸。那天,梅穿着碎花衣衫,身子湿透,圆口布鞋也弄丢了一只,头发散乱,几绺头发粘在前额。看到大白鹅平安回来,梅笑了,一双大眼睛,两弯细眉毛,笑得迷人。

雷雨来得急,去得也快,像预设的电影蒙太奇的小小片段。岸边草丛里湿漉漉的。达春和小伙伴拔了一些马塘草、牛筋草和灰灰菜给梅,又帮着梅把大鹅赶回家。

清沙河边是达春喜欢玩的地方。那是达春熟悉的原野。细小的鹅卵石下的沙子,有一株株藜芦、艾蒿发出清香的气味。达春有时候躺下来支着肘,用草棍抠掘一株艾蒿根下的虫洞。一只沙虫被抠了出来。一只蚰蜒窜了出来,吓得达春赶紧逃跑。那一大片花草自生自长。还有绒嫩野花和细伞草菇,阳光下散发浓郁的味道。四周地平线环绕着达春,像一首催眠曲。

达春和小伙伴放学了就到清沙河边玩耍。那天,他看见梅在河岸哭泣,原来梅费了一上午的时间,拔了一大捆草,却被村子里的白三偷了,梅不敢吱声,白三是个无赖。达春和小伙伴找到白三,把白三骗到了河边的树丛里,狠狠地打了一顿,从此白三再也不敢偷人家的东西了。梅很是感激达春,但仍对白三心有余悸。达春有时候就帮着梅拔些大草,扎成捆儿,背到梅家的墙外,一抬双臂“嗨”将大草扔进墙内,在大草落入墙内一刻,达春听见了两只大白鹅“嘎嘎”叫着,接着是欢快的嚼草声音。边吃边叫,两只大白鹅大概知道是谁扔进来的大草,兴奋的叫声,就像五年级丁家大王吹的铜号那般的声韵。调儿拔得高高的,拔高拔过了头就破了音儿,发出嘶嘶啦啦尖厉声音,似乎向达春和小伙伴表达感谢。达春喜欢听大鹅那一高一低的叫声,那声音高亢明亮,像春天的大河,被风吹得开冰的声响。

一次,达春拔了一小捆牛筋草,一甩膀子,将草扔进了墙里。听见大鹅叫了几声,还听见夹杂着的小鹅的细嫩小嗓呱呱叫声。正诧异,梅从墙内的梯子爬上来,露出半个头,看着达春笑,招手让达春进了院子。达春这才看清两只大白鹅翅膀下藏着七八只小雏鹅儿,刚刚孵化出来没几天呢,毛茸茸的,黄灿灿的,肥乎乎的,很是可爱。

梅转身跑进屋,一会儿出来了,用衣襟兜了几枚煮熟的鸡蛋给达春。

达春觉得梅家的熟鸡蛋真是好吃极了。

那天晚上,达春听见母亲与父亲的对话。母亲说,梅这孩子太能干活了,是个好孩子啊!父亲说,达春要能娶了梅这孩子,那真是天赐的福分啊!

达春没把娶梅当媳妇当真。那个时候,他觉得自己还小,根本没想到娶媳妇的事儿,或者想着自己配不上人家,也正上学。整个一个暑假,梅在清沙河边拔草、牧鹅、掐艾蒿、搂茅草、割红荆。梅的母亲操持自家的菜园子,灌水、锄草、间苗。梅的父亲在地里干些庄稼农活,也培植一些辣椒秧子和茄秧子,挑到城里卖掉。有时候也带着渔网,下河捞点儿鱼,到城里卖给饭店。梅的父亲还会编柳条筐,只需要在河边割些柳条,编的筐子细密而结实。因此,梅的家生活过得富裕。有谁不喜欢这般人家呢?有谁不希望自己的儿子能娶到梅这样的好媳妇呢?

梅的家劳力少。梅在家里是老大,两个妹妹都很小。梅没有哥哥,没有弟弟,一到学校放假,梅就多干活,脸晒得黝黑。时间过得飞快,转眼间,梅上了初一初二,是在城里上的。达春的初一初二,是在仁村中学上的。仁村中学是仁村、古台、腰庄、暖泉、方屯等几个村子的合并中学,属于乡村学校,教学质量肯定不如城中那里。到了初三,达春转到了城中就读。梅也读初三。达春与梅不在一个班。那时候分快慢班,达春是慢班、普通班,梅是快班、尖子班。梅每次期考都是前几名,特别是语文成绩,更是突出,作文总是第一名。

达春在城中初三见到梅时,不敢相信,梅已出落成了一个秀气的姑娘,细高、挺拔,扎了两条小细辫儿。梅在女同学当中容貌并不出众,甚至有些黝黑。但是,梅很成熟,性格稳重,神情专注时,还略带忧伤。梅走路快,低着头,身上的大书包直晃荡,一副急匆匆的样子。梅不仅是尖子生,每次上课前,还帮老师在黑板上抄些课文上的句子,老师上课时用这些句子作范例分析。梅的语文成绩没人能超过。梅写的作文,作为范文在课堂念给同学听。每次考试,综合分数梅都排在榜首。记得有一次梅拿着一本《景物描写辞典》边走边读,那是一本针对中学生课外学习读物。那个时候的作文难点是景物描写。梅看的书一定是好书。达春想着。跟梅打听从哪儿买的?梅说是沈阳老姨给买的。达春也希望有这本书,梅就把这本书借给达春看,梅在书上用铅笔画了标记,那些句子都是著名作家作品里的经典句子。

在校园里,达春遇见梅,梅不说话,装作没看见达春,只是低头匆匆走过。梅的性格内向,平时也很少跟男同学说话。

就这样,平平淡淡上完初三。接下来参加考高中,达春分数差了5分,没能考上重点高中。辰州重点高中有两个,一个是西城高中,一个是北海高中。达春却意外接到了一个通知:辰州县农业专科学校。这是一个刚刚建立的中专学校。达春没有犹豫,就进了这个农专学习。两年毕业,因是县办学校,不包分配。当时母亲在沈阳住院,时隔不久突然去世,父亲怕达春在家荒废,托人找关系,让达春入伍参军。

达春当兵地点是内蒙古巴林右旗。离开家乡之前,达春东奔西走,与亲朋好友告别。去城里姑姑家,在东关市场遇见了梅。梅穿着粉红碎花棉袄、黑灯芯绒裤子和黑色棉鞋,帮父亲卖葡萄秧苗。看见达春,梅从车里拿出两株葡萄苗,说是巨峰,果儿大。她将两株葡萄苗送给了达春。达春接过两株以旧报纸包着的葡萄苗,放进挎包。达春跟梅说当兵的事。达春告诉梅是内蒙古。对于一个未出远门的少年来说,感觉相当遥远。

梅没说话,脸膛红红的,眼望别处。她告诉达春,她已在东城中学当了语文教师。达春愣了一下神儿,这是他第一次近距离看梅,看得那般清楚,大眼睛、长睫毛、小鼻子、小嘴巴,甚至看清梅的眼窝下几个小小雀斑。

18岁的梅当上了教师。17岁的达春突然感到梅成了大姑娘了,心里有些紧张。

达春的部队是内蒙古巴林右旗炮兵团,达春在火箭炮营。达春新兵训练结束后,心急火燎给梅写了第一封信。等了一周时间,像似过了一年。梅回了信,梅在信里向达春描述了家乡下了大雪,也正是那个冬天的第一场雪。雪后,她在操场踩脚印,踩了一圈又一圈。她描述了这个细节,意境唯美,情境浪漫。达春的眼前,恍若看见梅脚上穿了一双母亲做的千层布棉鞋,穿着厚厚的碎花棉袄,戴着棉手焖子,雪后清风,吹红了梅的脸膛。天地孤独,梅孤独,洁白的雪孤独。梅陶醉地在雪地上转着圈儿,一遍遍地踩着雪。像在一张白纸上写字,雪地上留下了梅秀气的脚印儿。后来达春多次梦见梅在雪地上行走的身影。再后来,又听了刀郎的歌,伤感、怅惘,甚至幻想着梅如今该是什么样子。

梅的钢笔字工整、大方,是以格子稿纸写的。每个字都涨满了格子。捧着梅的信,达春醉了。但是,17岁的达春根本不懂得何为爱情,只是心里想着,不敢说出。好像说出就见不得人似的。就正儿八经说了些部队事情,比如踢正步、跑操、打匍匐拳、打靶等等。梅每周都有一封信来,说说学校情况,说说家乡情况,或者说说同学的事情,就是不说自己。

部队的训练严肃紧张,达春手忙脚乱。此前,达春从未有过这种紧张。当年在家里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日子没有了,洗衣、洗裤、洗袜子、刷鞋子,都得自己去做。听从命令,服从指挥。小到老兵、班长,大到排长、连长,达春都得听从指挥。达春的部队有一些羊,达春以前在家里放过羊,自告奋勇当了羊倌。指导员跟达春说,你每次的文化考核都是第一,还是到队部当通信员吧,于是达春就当了通信员。在连长和指导员面前,达春努力表现,班长说了,明年班里有两个名额报考军校。他想着好好表现,争取报考军校。农村孩子恐怕也只有这一个出路了。其实在家里,达春被父母宠着,哪干得了重活?除了干好通信员,达春还得参加军事训练和一些义务劳动。达春不想当三年兵就复员回家,他一定要考上军校。达春有些担惊受怕,如果团里不同意达春报考军校,那真的没脸回家乡了。按规定,当兵三年,卷铺盖走人,复员回家。回家能干什么?达春当不了教师,干别的又无门路,理想无从谈起。达春情绪悲观。他想念梅,但又犹疑:或者可能,在梅的心里,达春与她只是同学之间的一个正常交往吧?达春从当兵的那天起就自卑,一直封存在了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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