臧棣的智慧与世界

作者: 王敖

一、诗人批评家何为

何为诗人批评家?在传统的理解中,他们是兼事诗歌写作和评鉴的人。从欧阳修、袁枚,到柯勒律治、马修·阿诺德,都可以算作诗人批评家。他们来自不同的时代,宣扬不同的文化理念,像一个由远亲组成的测评机构,引导读者对诗歌的价值进行评估。

在现代诗的领域里,诗人批评家承袭了这个常见的身份,但他们的作用更为特殊。从20世纪前期开始,以艾略特为代表的诗人们对现代主义进行合法化,他们成为诗歌批评的领军人物,周旋在社会各界与文化机构之间,建立起一个共生系统。从新批评的两代专业学者,到推出新一代诗人的费伯出版社,从颁发给诗人的重大文学奖项,到创意写作班和人文机构赞助的工作坊,都跟这个系统有密切的关系,其影响在现代主义退潮之后依然延续至今。a

现代诗人批评家的主要工作,是为新的诗歌开疆扩土。他们参与诗与政治、历史、宗教、科学等领域的互动,但并不是这些领域在诗歌界的代理人。换句话说,虽然他们有不同的信仰和立场,但共同的底线是维护诗歌的相对独立。跟那些借诗歌来为政治或意识形态服务的人不同,他们捍卫诗歌的生存空间,致力于让诗歌进入更多的社会生活领域,并塑造新的读者群。

在新诗领域里,近三十年最有代表性的诗人批评家是臧棣。在他与新诗的草创者胡适之间,存在着一种跨时代的接力关系。从1990年代至今,臧棣不断地重访和修正胡适对新诗的构想。在胡适为新诗打下的地基松动的地方,臧棣会进行重置或加固。在胡适面对传统的压力语焉不详的地方,臧棣则进行了明确化和富有想象力的再发明。对两人的诗歌理念和行动进行全面比较,会是一个很有意义的题目。

这篇文章集中讨论臧棣的诗歌和批评,并重申一个简单的道理:要理解一首诗到底是什么,需要多一点智慧。相比在新诗评论里大行其道的政治、哲学和历史,智慧跟诗的关系更密切,它们有共生的渊源,也有跨越种族、国家、思想、语言去塑造社群的联动能力。扩展人类智慧地平线的诗,来自但并不只属于某个国家的某段历史进程,它本身呼应着一种古老的世界诗歌。臧棣的写作代表了这种诗的延续和进展。

二、进入智慧之屋

纵观臧棣的诗歌、批评文章和谈诗的随想录,我认为它们在思路上最接近于“智慧文学”(wisdom literature)b 。“智慧文学”指源于美索不达米亚、埃及等近东地区的一种古老的写作方式。它肇始于苏美尔文明和古埃及的早期文本,汇入了古犹太和巴比伦的智慧书、古希腊的神谕与智者的箴言、波斯法典和祆教经书、赫耳墨斯主义的文献、离散于各国的卡巴拉文学、伊斯兰的圣训与阿拉伯诸多世纪的诗篇。

“智慧文学”是文明的宝库,分类和术语的迷宫,也可以把它看作多个早期文明传统的收割机。在公元前十世纪所罗门的时代,围绕“智慧”的写作已经呈现出一种跨文明现象。智者与诗人们来自不同国家和地区,使用多种语言,他们的写作不专属于一种学派,也不局限于某个体裁,而是在不同的思潮和文体之间寻找载体。在后世的写作者中,从法国的蒙田、拉罗什富科,西班牙的塞万提斯、墨西哥的索尔·胡安娜、意大利的维柯、英国的威廉·布莱克及其追随者、德国的尼采、爱尔兰的叶芝,到美国的爱默生、麦尔维尔、狄金森和弗罗斯特,埃及的埃德蒙·雅贝斯、巴基斯坦的法伊兹·阿哈迈德·法伊兹,很多人都为这种智慧型的写作提供了范例、变体、跨时代的回应,以及重访的思路。

所谓“智慧”,是希伯来语的“חָכְמָה”(chokmah),阿拉伯语的“حكمة” (hikmah),阿拉米语的“ܚܟܡܬܐ” (ḥokmāthā),经常以一位智慧女性的形象出现。它在希腊文里是“σοφία”(sofia),人格化之后即智慧女神,进入了东正教,以及诺斯替主义和浪漫派哲学思潮。c “智慧”超越一般的知识,它源自并通往神的境界,是神用来创造世界、维系万物的方式。“智慧”也表现为对自然变化、社会生活和人伦日常的洞察和判断,包括民间的世俗智慧。因此,“智慧”既与超自然力有关,也在世世代代中积累,随人生阅历而增长。在具体的实践领域里,“智慧”还是一种卓越的技艺和能力,从建造宫殿、制作星盘,到音乐和诗歌上的发明,都是它的领域。此外, “智慧”的拥有者不限性别和社会阶层,无论是所罗门、示巴女王、教师、工匠,还是社会底层的奴隶,都可以拥有智慧。以上这些“智慧”的古老含义,参与了构造人们在不同的时代对智慧的理解。d

从总体上来说,“智慧文学”是一种经由体验、实践和领悟来获得智慧,并探索乃至把握神秘的一种写作。在主题上,它关心的是人如何面对宇宙万物的复杂性。它重视信仰和传统的权威,肯定生命的意义,追求繁盛的人生、有秩序和道德感的生活。同时,它也容纳了悲观与怀疑主义,展示天降的灾祸、命运的难测,以及面对超越性的存在时,人如何进行抗辩和悲剧性的抒发。美索不达米亚的《我要赞颂神的智慧》和希伯来文的《约伯记》都属于此类作品,其核心是信仰与现实经验不一致所造成的危机。e

在文体上,智慧文学指向神秘,同时对人群说话,因此启示与说服并举、表演与修辞兼顾。它重视言说在不同语境中的作用,既有来源于口语的鲜活感,又善于锻造凝练的警句。早期的“智慧文学”建立了各种交流模式,它们不是现代意义上的文学体裁,互相之间多有重叠和交叉——除了表达赞美和悲悼的诗,还包括神谕、铭文、箴言、谜语、祷词、训诫、对话、辩论、行为守则、劝导文、寓言、道德故事,等等。在这些的交流模式中,既有严肃的宣告和实用指南,也有奇思妙喻、娱乐性和荒诞的元素。f

在编纂方面,“智慧文学”重视积累,常以集成的形式出现。每一篇或每一组作品都在多样性与重复之间制造合力。在这方面,比较突出的例子是箴言和诗篇,读者可以根据主题和表达方式对它们进行分类,但很难挑选出某几首“代表作”,因为它们代表的是智慧的不同方面。或者说,单篇作品不是封闭的统一体,而是可变的层次,或整体的断片。

在当代新诗领域里,表现出“智慧文学”趋向的最佳范例非臧棣莫属。在以往的新诗评论里,人们谈论较多的是“智性”。尽管金克木等人曾极有远见地提倡过“智慧”,但它与 “智性”之间的区别仍比较模糊。参照西方现代文学的思路,论者会把“智性”和“感性”看作诗的两种成分,认为现代诗人的工作是对它们进行综合。通常的做法是一方面强调“智力”或“头脑”在诗中的重要性,另一方面要求调动情感、感性或非理性因素与之互动。用“智性”来讨论20世纪一些偏向智力因素、或者强调“智巧”(wit)手法的作品,是有说服力的。但在讨论一些具体诗人的作品时,就可能忽略它们跟“智慧文学”之间的渊源。比如,穆旦诗里“智慧”的含义,源自希伯来智慧书、古希腊和古埃及文明,透过基督教的滤镜进入他的诗,可能还受过追求神秘智慧的叶芝的影响。

在讨论臧棣的时候,采取“智慧文学”的角度更准确,也更有效率,可以帮助我们理解他写作中的一些整体趋向,以及他在讨论新诗时很多有创意的提法——它们并不是追求“智性”或者加大“智性”比例的结果,而是全面体现了一种诗性的智慧。

臧棣早期的作品《房屋与梅树》(1984),已经开始营造出智慧文学的氛围。在“智慧文学”中,“智慧”包含未知的“秘密”,常处于有待发现的隐藏状态。 臧棣的做法是,在日常空间里追逐和体验“秘密”,并给其中的人和意象晕染上古老譬喻的色彩,从“秘密”向“神秘”过渡。以《房屋与梅树》的第三节为例:

那些梅花繁星般饱满

把春天最初的盛开移近她的面庞

甚至通过她鲜明的凝神注目

构成那房间里最深湛的秘密

——《房屋与梅树》g

在臧棣的诗里,“秘密”之所以“深湛”,有两个原因。一方面,“秘密”存在的前提是世界不可穷尽的丰富性,就像星星可以展示宇宙的广阔一样,它是我们与世界建立联系时奇妙的连接点。另一方面,秘密本有立体的层次,它可能是需要深入体验的存在境遇,内置了悖论的真相或日常观念背后上演的喜剧。显然,人在面对秘密的时候,可能产生迷惑和不安全感,臧棣会用幽默和愉悦感来抵消未知带来的疑虑。

在臧棣的诗里,“秘密”经常藏身于一个规模相对稳定的“中等尺度空间”(medium-scale spaces)。在空间认知科学中,它指人的身体可以完全进入其中,并对组成部分采取行动的空间。h在臧棣的诗里,它是房屋、厨房、公寓、楼道、阳台、林间空地、湖边休息区、旅途中偶遇的景点等。对他来说,这些生活中常见的场景,比一些“大尺度空间”(大地、山河、森林、平原、五湖四海、首都、边疆)重要得多。它们的规模小于国家与历史的地标,但跟生存境遇的关系更密切,它们通往诗人宇宙观的深处,成为智慧之途的中转站。这一点跟智慧文学是同频的,以“房屋”为例——

智慧建造房屋,凿成七根柱子。

——《旧约·箴言·第九章》i

他建造房屋如虫做窝,又如守望者所搭的棚。

———《旧约·约伯记·第二十七章》

人之存在,是一座待客的房屋,

每天早晨,都会有新客到来。

——鲁米《客舍》 j

噢,房子,我发誓,自从你的星星落下

光明离去了,黑暗笼罩我们。

——沙姆士丁·哈乃斐《忠诚的誓言》k

我栖居在可能性之中——

一座比散文更美妙的房屋——

——艾米丽·狄金森《诗全集·657》 l

灯在桌子上,房屋在书里。

——埃德蒙·雅贝斯《在书的门槛上》 m

作为一个普遍的空间隐喻,“房屋”代表人生存的基本环境。在“智慧文学”的传统里,这个隐喻处于被加强的状态,成为把握存在和精神试炼的场所。n它的营造和修缮,对应的是有信仰、有道德感的生活。它的倒塌则代表希望的破灭、价值系统的危机。比如,在一些流亡的犹太人群体里,它与“灯”“桌子”和“圣书”组成一个复合象征,代表耶路撒冷。在更广阔的宇宙视野里,房屋则是神性、真理和智慧的居所,在世间的对应物是殿堂、学园、图书馆和天文台,伊斯兰文化史上的“智慧之屋”(即“智慧宫”)就是一例。同时,“房屋”也成为诗歌的隐喻,房屋的结构兼指诗中的奥妙,从狄金森到弗罗斯特都是如此。

在臧棣的《房屋与梅树》里,女性人物与梅花饱满而鲜明的意象,进入了一种交融和入迷的状态。这些亮度很强的意象,并不指向一个现成的给意义增殖的象征系统,“深湛的秘密”也不许诺给它们的美感提供一个解释,而是提示一个启示和发现的契机。因此,明亮的意象并不照亮或揭示“秘密”,而更像是“深湛的秘密”映衬出的结果。

换言之,诗中的明暗对比与互衬并没有走向意义上的闭合或终止,而是进入了一个待定的状态,读者可以决定“秘密”是不是他们想要的答案。这种效果会邀请读者进行反推的阅读——

是不是那房间里最深湛的秘密

在她鲜明的凝神注目中

投身繁星般饱满的梅花

把春天最初的盛开,移近她的面庞

这种暗示反向运动的手法,其效果接近于埃舍尔的绘画,也类似于旋转升降的木马。一个著名的诗歌上的先例是弗罗斯特的《秘密坐着》:

秘密坐着

我们绕着圈跳舞猜来想去,

然而,秘密在中间坐着明白一切。o

这首诗融合了箴言、比喻和谜语。希伯来语的“箴言”一词, מָשָׁ (mashal)兼有这些意思。弗罗斯特这两句诗,改写了所罗门的“将事隐秘,乃神的荣耀”(《箴言》第25章),并在“秘密”周围加了一圈跳舞的猜想者。“秘密”,可能是上帝、存在的奥秘、难测的真相,也可能暗指死亡(因为诗里绕圈跳舞的游戏跟黑死病时代的一首欧洲民谣有关)。它位居诗的中心,观察着猜想者们并洞悉一切,它的沉默是猜想者们的动力。

读者是诗歌运行中的第三方。他可以认同猜想者“我们”,从而变成参与者。他可以认同“秘密”,停止猜想而拥抱存在之谜,他也可以跟作者建立对话关系,改写这首诗。如果把这种诗看作一个实验,那么实验结果就掌握在读者手里。相对于在具体词语上制造反讽,这种诗在思维方向上制造了“结构性的反讽 ”。其目的不是找出秘密,把它钉在一个结论里,而是把它交给一个多义性的装置,呈现诗中运动的图景,并在每一个方向上等候读者到来。

按照弗罗斯特的经典看法,这是“始于愉悦,终于智慧”。这个说法经常被误解为诗“终于智慧”。实际上,弗罗斯特指的是诗制造的运行路线“终于智慧”。p “智慧”就像交通环线的终点站一样,并非诗的终局。每一次新的引申和修正,都会重新启动这个运动路线,展现由不同的秘密形成的光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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