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没有一个人值得我羡慕
作者: 蔡东*本文系广东省社会科学研究基地、深圳市人文社会科学重点研究基地深圳职业技术大学深圳文学研究中心成果。
就要在深圳待满二十年了,细想起来,一阵恍惚,毕竟在家乡生活的日子也不过十几个年头。《了不起的盖茨比》第四章,盖茨比带尼克进城,车子行驶在大桥上,城市就在河对岸。接着,一段光彩照人的描述出现了:“从皇后区大桥看去,这座城市永远好像是初次看见一样,那样引人入胜,充满了世界上所有的神秘和瑰丽。”“这座城市永远好像是初次看见一样”,百年前小说作品中的一句话,今天读来依然叫人心有戚戚,这仍是大城市的一大特质。面对不断生长变化的城市,无论初来者还是常住居民,心头都可能会涌起陌生和不确定的感受。
食物、气候、情感,帮助我们和故乡建立起天然柔韧的联结,不思量,自难忘。而一个人来到陌生之地,是通过漫长的适应,渐渐培养出亲近感来,不知经由多少个日子的浸泡与磨洗,习惯才成了自然,才缓慢地、具体地、别无选择地喜欢上一座城市。我在其他地方停留,时常会对比出深圳的“好”来。它现代、干净,生活便利,拥有丰富的植被和逶迤的海岸线,建筑物沿着狭长的、绿色的山脉铺展,让人断然联想不起那些丑陋的城市意象,它也是一个巨大的收容中心,盛得下各式各样的怪人、异类和逃离者。身在外地时,我也会想念这座城市里的一张书桌和一排书架,想念校园里曾给我隐秘力量的一棵桃树。桃树孤零零长在湖边石阶旁,身后是一排终年青翠的竹子。经过寒假和年节,春天开学时见新同学、上第一节课的心情总是忐忑的。我走过广场,沿石阶而上,不期然看见这棵树,老朋友仍在,就忘了紧张,停下脚步,好好见新年的第一面。初春时桃花已开,叶子还没长出来,花朵在疏朗的树枝间并不显得特别艳,看上去仍是清瘦的。到了秋季,就一树浓绿的细长叶子,还会结出几个长不大的青果子。我的手机相簿里,存着这棵树几番四季流转的影像。
联结不是抽象和空洞的,是藉由具体而微的事物产生的——书桌、桃树、常去的餐馆,以及这座城市里的家人和朋友。世纪之交时,我正读大学,在学校阅览室里的一本合集中遇见中篇小说《父亲是个兵》,读完一遍,愣一会儿神,再想翻读,图书馆已临近关门,细小的焦虑升起,那会儿书籍远不像今天这般易得和过剩,我担心第二天就找不到这本书了,它会像之前的侦探小说《古宅迷踪》一样神秘地消失。
一切皆因深圳而起,那时我何曾想到,某年某月某日会在深圳认识这部小说的作者。说起来,这是感激移民之地的又一个理由。
2010年,邓一光从武汉移居至深圳。粗略一算,十余年的时光里,这位勇猛的“五○后”已拿出一部七十七万字的长篇,写下六十多部关于深圳的中短篇小说,还做了不知道多少个精彩的专访。他也有他的高冷和回避,但他仍然是天生的输出者、完美的对谈人,访谈方担忧的事情不会发生,比如拖延,比如问题下面惜字如金的回答,三五个汉字,还不够一行。他的回应机敏迅捷,且是排山倒海涌出来的,对问题的理解和阐述也常常抵达了设问者都未曾觉察到的深远境地。《人,或所有的士兵》看似在他之前熟悉的写作脉络上,实际上已是另一重境界,它是超越的、孤绝的、一骑绝尘的。读罢只剩下磅礴又混沌的感受,人会失语,我很佩服为这部长篇小说认真撰写文章的评论家。同为生活在深圳的迁徙者,我更看重他城市书写的成就。他对城市经验做出了高度个性化的萃取和处理,使其进入文学、成为文学的重要写作对象。这些成规模、有体系的中短篇小说具有别样的意义,如琳琅珠玉,为这座城市攒下了殷实的文学家底,如一块熠熠生辉的棱面,建构起“文学深圳”,也丰富了当代城市文学的谱系。我盼望通过这篇小记,让更多的读者了解作家邓一光和他的城市书写。
一、万物有灵且美
他拥有不亚于理论派的逻辑和理性,但首先,他是博物爱好者,是观察力和感受力强大的写作者,一位深圳的“马可瓦尔多”。在卡尔维诺的笔下,“这个马可瓦尔多,有着一双不是很适合城市生活的眼睛:标志牌、红绿灯、橱窗、霓虹灯、宣传画,那些被设计出来就是为了吸引人注意力的东西,都从来留不住马可瓦尔多的目光,他看这些东西就好似一眼扫过沙漠里的沙子。然而,树枝上一片发黄的树叶,缠在瓦片上的一根羽毛,却从来也逃不过他的眼睛:没有一只马背上的牛虻,没有一个桌上的蛀虫洞,没有一块人行道上被碾扁的无花果皮,是不会被他注意到的,不会被他作为思考对象的,通过它们,可以发现季节的变化,心里的欲望、自身存在的渺小”。
我喜欢翻动邓一光所写的那些灵动又野气的篇章,它们迥异于陈词滥调的城市书写,在某些方面显示出自然文学的风貌和品质,一个丰美、繁茂同时也散发出陌生感的深圳在文字的长卷里舒展开来。他写河流和鹭鹚,“更早些时候,大约两百年前,梧桐山脚下流淌着清冽冽的滘水河,河两岸一年两造,生长着由青及黄的南方矮禾稻谷,一些风逸而神气的白鹭鹚黑鹭鹚抻展开阔大的翅膀从山腰间滑翔而下,落在河边,碎步跑动着追喙鱼虾”。他写森林和林中动物,“这里气流乱涌,常常有诡异的风从森林中蹿出,聒噪地破窗而过,风中能闻到灵猫、鸢、赤腹鹰、褐翅鸦鹃、穿山甲和蟒蛇的气味,让人觉得指环王时代又回来了”。他还在短篇小说《像一块即将消失的陨石》中,化作“我,鱼鹰天丙”,“迎风悬停在高空,监视海面”,“有勇士般高贵的头颅,白色战袍般的覆羽,展开的狭长翼翅像一对凛然的盾牌,胸前被风吹乍开的飞羽像勇士的护心镜”。这些文字是趣味和世界观的体现,正如他所说的,“文学的一个原则,就是这个世界没有任何一样事物是独立的,没有任何当下与过去和未来没有联系,没有任何人没有意义”。
邓老师有自己的着装风格,一看就知是户外活动爱好者。他关心现代城市里人类之外的生命存在,热爱在山野间行走,也喜欢和博物研究者交往。前世为鸟,后世为鱼,是他对自己轮回的想象。我想,他向往的,终究是天空和海洋。他多次提及同在深圳的南兆旭,让我留心其观察城市的方式。南兆旭通过长期的田野调查、上千次的徒步,书写深圳的自然生态,记录自然物种和环境变化。在邓老师心里,南兆旭不仅是博物学家,也是值得尊重的自然写作者,是行动力最强、最鲜活的作家。他盛赞南兆旭的著作《深圳自然博物百科》像一座深圳自然博物的小型图书馆,一部关于深圳自然史研究的权威工具书和美轮美奂的实证书,还为此写下了同名小说《深圳自然博物百科》。
深圳给我的最初印象,与混凝土和玻璃幕墙无关。我站在南方的花砖人行道上,第一眼看过去,莽莽苍苍,有土的地方都被植物覆盖了,像片望不到边的巨型森林。雨水丰沛,阳光盛大,说是植物的天堂也不为过。从小生活在北方的人,常见的不外乎柳树、杨树、榆树、香椿树,还有一些果树。而南方植物的风貌与北方不同,种类也繁多。站在高处往下看,看到一大片一大片的绿,离近了细细分辨,会发现绿色不是整块的,而是有浓淡层次,是多种多样的植物铺陈出的绿色,在这里,只需稍微留心,就有机缘认识各样花卉树木。
我对岭南万物的了解,来自日常生活的浸染,也收获于邓一光的小说作品。一个拥有生物多样性的城市从虚构作品里长出来,瑰丽、绚烂、生机蓬勃、蒸腾着水汽。那些关于风景、草木和水鸟的文字,如星光闪烁于天幕,照亮故事、调节叙述、呈现色彩、饱满文气,把城市题材小说从干枯、灰暗的窘境中拯救出来,换了一幅柔润灵秀的面目。
二、创造一座城市的自觉
几年前的一个夏天,我与家人去敦煌旅行。知名景区自然要好好游览,观壁画、骑骆驼,也从俗拍摄游客照。驴肉黄面吃过后,导游劝说莫去玉门关,说路途远,没什么好看的。我心里自然知道,那里没什么好看的,但还是租车去了。相比于自然的杰作雅丹魔鬼城,我心里更想去的地方是玉门关。
她孤寂地待在距敦煌市区近百里的西北地界上。天地间,耸起一个小黄土台子,除此之外,别无他物。四野空旷荒凉,连零星游客也不见,只剩下天、地和呼呼刮着的风。从小我就知道,人会对一些从未去过的地方动感情,产生了思念。跟金陵、漠河、黄鹤楼一样,玉门关亦是文学、音乐、电影造就的或者说创造的一个地方。哪怕有一日被风沙剥蚀殆尽,她依然存在于艺术的时空里,近于永恒。玉门关的黄胶泥沉淀着历史和时间,这并不是去看她一眼的理由。因何而往之?因少年时数度与她相遇于诗,积蓄了情感,想象过太多遍,她成为一个叫人莫名牵挂和想念的地方。古老诗歌中那些最有表现力的文字,在时间通道里自如穿梭,被遇见的一刹那,依然能像电流接通般激起后人强烈的感受。
一座著名城市的诞生是在两个维度或意义上的。著名城市的诞生总要经历两次,一次是实体意义上的,在河流带来的冲击平原上,兴建楼宇、聚集人口、繁荣贸易,灯火十万人家。还有一次是文化意义上的,她生来秉有天然美质,如拥有西湖的杭州,易惹动文人情思,绝美的自然风景可堪白描或抒情,甚至能成为一种题材;她或许偶然为艺术家所遇,不经意留下一两笔,竟可传世;她或许在人类的后天规划中终于足够从容富足,接着,便要在诗句、音乐或小说中无比真实地出生了。物质材料外,筑成城市的,还有绘画、电影、文学、音乐等,它们在不同层面上合力建成一座城市。跟著名的景观建筑一样,诗歌、小说、戏剧、大学、出版社、价值观也会成为城市的宝藏和标志物。诗歌、小说和电影中的杰出作品,提供细节,生成气质,让我们记住一个地方并长久地为之神往。经济和科技是讲述城市的一种语言,艺术活动亦然,它们共同表达和解说着何为城市,并且艺术创作在更高也更永恒的意义上,用精神的物料结构和扩展一座城市,令城市的空间无限开阔,承载不断阐述的可能。
城市也在等待它的书写者,这个书写者往往是可遇而不可求的。邓一光不是一般的作家,凭借零星感触或个人经历写下些散碎的篇什,汇入同质化的洪流。显然,他找到了表达城市的方法,包括哲学的方法和美学的方法,这些方法是由作家的思想深度、理论功底、社会学修养、独异的感觉系统共同凝结而成的。
他拥有表达一座城市的全方位的能力,语言上的、视野上的、认知上的、方法论意义上的。他以奇妙的角度和轻盈的身姿,进入、穿行于深圳的历史和现在。他拥有一双金绿色的猫眼,深圳黑夜里遍地都是的好小说,被他捡拾了起来。他提供出一系列有美学意境、思想内核和现代气息的小说,方法上不是古典现实主义的,而是点染的、写意的、四两拨千斤的,以灵敏的感知、绝妙的发现和飘逸的空白见称。没有底层、欲望、钢筋森林、城乡对立等过于典型的元素,一个新鲜又陌生的城市诞生了,跟实际的深圳若即若离,它有源头,有来处,又是想象和变形的。有一类城市书写指向此时此地,简单抛出结论,深圳“就是”这样的,而邓一光的书写遍布疑惑,充满发散性和新颖感,激发你思考什么是城市、什么是深圳,深圳变得更复杂和丰厚了。卓越的作品创造一座城市,而不止步于复制和再现。他创造性的写作,建造出一个独特版本的深圳,一个周身挂满奇想和遐思的文学意义上的深圳,那些交织着渔村前世今生、桑田沧海的小说,更像是一则则关于城市的神话和寓言。我读这些小说的时候,不住感慨,这是邓一光式的深圳小说,是他的文体,个性的、棱角的、强烈风格化的,独一份,遮住名字也能猜出作者。
仍记得多年前读到《深圳在北纬22°27'-22°52'》的那一刻,我先是有点懵,接着,激动,惊喜,豁然开朗。我一直觉得,这篇小说的写作是李白式的,是诗的写法,表层的压抑下隐藏着极度狂放的情感,湖面沉静,而水深处火星乱溅。它更像一个象征,象征着深圳的城市书写来到重要的节点,这个节点,是由实入虚。写于2011年的《深圳在北纬22°27'-22°52'》是深圳城市文学由实入虚的重要一笔,对这个城市的书写就此跃升到更高的境地。
一个负责梅林关道路拓宽工程的监理工程师,夜里总做梦,“梦见自己在草原上,一大片绿薄荷从脚下铺到天边”。醒来时他很疑惑,“他明明看见一大片绿薄荷,叶端上生着金色的斑点,它们从他脚下一直铺到天边,他怎么就能一跃而过?”工程进入关键期,他又一次梦到草原,“他兴奋地奔跑着,快速超过几头慌里慌张的灰毛猞猁、一群目中无人的野骆驼和一队傲慢的丹顶鹤”。在这场梦境里,他意识到,他是一匹马,黑色皮毛,四蹄雪白。只是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出现在焉耆草原。接下来,我们知道了,他的女朋友是一只蝴蝶,为躲避鸟群拼命飞向苜蓿花丛。小说的最后,他在路边见一个头发蓬松的男孩正在过马路,他发现自己看到的不是男孩,而是一只展开双翅掠地而过的稻田苇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