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面传媒小封《万物都相爱》：人工智能的“有机体”诗歌论

与微软小冰的《阳光失了玻璃窗》 （2017）备受关注相比，封面传媒小封的《万物都相爱》 （2019）却很少有人提及。搜索知网，没有一篇论文是重点论述《万物都相爱》的。a这也难怪，《阳光失了玻璃窗》独占了国内“人工智能第一部正式出版的汉语诗集”这一称号，而随后出版的《万物都相爱》只能作为陪衬。但是从人工智能输出汉语仿诗的发展角度看，笔者倒是觉得《阳光失了玻璃窗》类似于中国新诗史上胡适的《尝试集》，主要作用是开风气；而《万物都相爱》类似乎中国新诗史上郭沫若的《女神》，主要作用是创境界。

《万物都相爱》的封面上有三句广告语，其中一句是“人工智能小封‘有机体’诗歌集结”。“‘有机体’诗歌”这个说法耐人寻味。从传统的意义上看，“有机体”指的是生命体，比如动物和植物；人当然是有机体。在隐喻的意义上，人们有时把国家也比喻为有机体。人工智能小封，是一种智能软件，与有机体无关。但是在机器的意义上，它与“机”确实密切相关。这句广告语所引发的思考是：人工智能小封这一有“机”体所输出的产品是否比得上人类这一“有机体”所创造的诗歌作品。

一、人称代词与人格主体的构建

与《阳光失了玻璃窗》b相比，《万物都相爱》在语言运用上的显著特征之一是大量运用人称代词。

《万物都相爱》仿诗集分十个篇章，每个篇章一个主题。这十个篇章的题目分别是：“自然的声音”“那颗最亮的星”“那枝头上的杏”“光阴如水”“爱情在车窗里后退”“妈妈的轻语”“我的目光打量每棵村庄”“饥饿的种子在诗中生长”“生命的背后还有生命”“梦想的手掌松开了”。每个篇章包含15首仿诗。整部仿诗集共150首诗。根据每首仿诗中三种类型的人称代词的使用情形，分为如下情况：

0人称代词：即不出现任何人称代词。

1人称代词：即出现一种人称代词。或者是“我/我们”，或者是“你/你们”，或者是“他/他们/她/她们/它/它们”。

2人称代词：即出现两种人称代词。第一人称加第二人称、第一人称加第三人称、第二人称加第三人称。

3人称代词：即出现三种人称代词。

要说明的是，在“人称代词”一栏列举了该种情形可能出现的所有人称代词，但并不表示在一首仿诗中，相应的所有人称代词都必须出现。比如包含三种人称的情形中，有时只出现“我”“你”“她”三个代词。

频繁使用人称代词的诗，有时会造成内容不明确的情形。《水波与树枝》的第一句是“把它嚼烂把你化作” c，而整首仿诗的其他语句中再没有出现“它”和“你”。从单复数来看，“它”无法对应题目中的“水波和树枝”。当然如果从“嚼烂”一词看，“它”对应的似乎是题目中的“树枝”，但语法上却无法说通。这个“你”前无铺垫后无接续，指向什么也不清楚。又如《海水与我对话》：

海水在那里与我对话

因为他不可能到达

我沉默的爱中

你不知道

我背负你顽固的钥匙而去

你们给我勇气

想让我为你遗忘d

在这首仿诗中，出现了“我”“他”“你”三个人称，还有一个复数第二人称“你们”。第二句中的“他”，如果指代人物，就不能确定是谁，上下文没有呼应。“他”是否指第一句中的“海水”呢？如果是的，按照现代汉语语法规范，应该写成“它”。“你不知道”中“你”指代谁同样不清楚。不过在自然人的诗歌中，有时确实会出现一个不确定的“你”。这个“你”有时是抒情对象，有时指向理想读者，有时也回指真实的作者。“你顽固的钥匙”这一结构表达的含义是“你的顽固的钥匙”还是“你顽固的钥匙”，不能确定。最不可理解的是“你们给我勇气”中的“你们”。从语法的角度看，“你”“你们”“你”是有关联的，但如果有关联，语义却无法贯通。

上述统计显示，仿诗中出现第一人称代词的比例很高，总共有117篇，占比78.1%。这比较符合现代白话诗的语法表达，人称代词出现次数多，指代很清楚。这一点与中国旧体诗词不一样。中国旧体诗词常常不必出现人称代词，这主要是由旧体诗词的诗学特质决定的，即内藏的抒情者常常即诗人自己，而且因为这个抒情者往往从一个视点进行观察，所以旧体诗词往往抒情者固定、时空确定、视点稳定。当然，偶尔也会产生多义的可能性，需要读者填补才会更加明晰。现代白话新诗中视点转移较多，因而指代需要明确。《万物都相爱》中如此丰富地使用人称代词，在“我-你-他”中以及在“我们-你们-他们”中如此突出“我”与“我们”，体现了背后算法的某种趋向，即通过代词的使用来建构一个高仿的人格主体。

宗教哲学家马丁·布伯（1878-1965）在他的《我与你》一书中曾分析“我”与“你”的关系。他指出，“我-你”中之“我”迥异于“我-它”中之“我”。“我-它”之“我”显现为“殊性”，即“自我意识为经验与利用之主体”；而“我-你”之“我”显现为人格，即自我意识为无规定性之主体性。“殊性之存在依赖于他区别于其他殊性。人格之存在依赖于他进入与其他人格的关系。”e简言之，“我-你”存在于关系之中，“我-它”存在于经验中。“我-你”创造的关系世界有三种：第一种，是与自然相关联的人生；第二种，是与人相关联的人生；第三种，是与精神实体相关联的人生。f如果从“我”与“神”的关系中跳出来，那么布伯所说的“人格”不妨理解为主体，“我-你”的关系本质上是主体性关系。在《万物都相爱》中，算法造成了大量人称代词的涌现，但是因为与“我”相关的“你”“他”等代词指代的不明确性，反而使得“我”也相对模糊起来。

二、象征的森林与语言陌生化追求

语言的陌生化，是诗歌创作追求的目标之一。杜甫曾言“为人性僻耽佳句，语不惊人死不休”，“惊人”的语句往往是非常陌生的。俄国形式主义流派主张“艺术的手法是事物的‘反常化’手法，是复杂化形式的手法，它增加了感受的难度和时延”g。人工智能小封在“算法”方面进行了精心的安排，《万物都相爱》中陌生化的语句几乎在每首仿诗中都会出现。这是怎么生成的，笔者还没有找到准确的答案。《万物都相爱》中，有些语句确实让人耳目一新。如：

那枝没有开好的玫瑰

已经拧紧了绽放的细节h

“拧紧”这一日常生活行为，往往指拧紧开关或者阀门，意味着关闭。“拧紧了绽放的细节”，也就意味着关闭了玫瑰绽放的可能性，呼应和解释了上一句中的“没有开好”。又如：

拖着沉重的魂灵

身体越来越弯曲

这世界依然会盛开i

“身体越来越弯曲”并非单指哈腰驼背，而是指身体因非正常变化而带来的畸形状态，而这正是“沉重的魂灵”造成的后果，同时与“这世界依然会盛开”形成对照。世界不会因为个人的身体弯曲而停止脚步，世界照样盛开、照样前行。

上述两个例子的分析表明，《万物都相爱》中，某些陌生化的语言确实能产生良好的诗学效果。但是更多的情形，却并非如此。比如：“陌生的山冈/如一声叹息/整个湖面上都结着星辰。”j作为本体的“山冈”和作为喻体的“叹息”之间，几乎没有相似性。所以这个比喻就非常陌生。《圣经》中有个类似的比喻：“我们经过的日子，都在你震怒之下。我们度尽的年岁，好像一声叹息。”k同样用“叹息”作喻体，《圣经》用得更好。“度尽的年岁”如“一声叹息”，表达了“我们”在这些年岁中的无奈与疲惫，因为这些日子都是在“你”（即上帝）的“震怒”中度过的。所以“叹息”的比喻就有了比喻的根基。相反，《万物都相爱》中，“山冈”如“一声叹息”缺乏这种比喻的根基，后一句“整个湖面上都结着星辰”也无法成为比喻的根基。

《万物都相爱》中有多处使用“燃烧”一词，而且力求陌生化的效果。比如：

在赶来的海上渐渐燃烧

反抗的眼泪

天空躺在某个角落l

不妨将“反抗的眼泪”看作“燃烧”之物，其陌生之处是“燃烧”，烈焰状态召唤了“反抗的眼泪”中的“反抗”一词。又如“而念头本身则无比燃烧”m，“念头”在“燃烧”，化虚为实，很形象。再如“阳光是你的 我们/在这痛苦的血液里/隔着一张桌子在空中燃烧”n，“燃烧”之物是什么不太清楚。按照语法规则来看，“我们”是“燃烧”之物，虽然能表现痛苦燃烧如火焰的状态，但没有太多新意。如果是“阳光”在“燃烧”，那更无新意。还有一种解释，那就是“痛苦的血液”在燃烧，与“反抗的眼泪”在燃烧的结构相同。

在上述所分析的例句中，“燃烧”一词的运用确有其陌生化之处，但因为缺乏前后句的铺垫和映衬，处于孤立状态，所以无法绽放理想的诗学效果。穆旦的诗歌《我看》的最后两行是：

让欢笑和哀愁洒向我心里，

像季节燃起花朵又把它吹熄。

笔者曾重点分析最后一行诗：

“欢笑和哀愁”的结构与上文的“欢乐和忧戚”类似，而且也与“欢乐和忧戚”形成呼应。“燃起”与“吹熄”，同为动词，意义相反，增加了语言的双向维度，增加了“季节”这一形象的辩证色彩。“季节燃起花朵又把它吹熄”是非常精彩的诗句。这句诗可能化用了杜甫的诗句“江碧鸟逾白，山青花欲燃”。“燃”字很有神采。春天，百花开放；夏天，荷花绽放；秋天，菊花怒放；冬天，红梅傲雪。其实无论什么花，无论是红色、白色、黄色、紫色，自身绽放到极致，便如火焰燃烧，熠熠生辉！花朵燃烧着！这是极为形象的表达……穆旦诗句重点不在表达花朵，而在表达季节。季节，是时间，是风，是雨，是温度。它燃起花朵，又把它吹熄。这一“燃”一“熄”，非常残酷，但也很规律。这是大自然的循环，也是生命的节奏。o

《万物都相爱》中类似的诗句还有不少：“所有的时间/都是冰冻的窗玻璃”p，“蓝天从水底跃出/固守着白昼的双翼”q，“上帝开始阴影/而我在哪里”r，“你的睫毛苦涩”s，等等。钱锺书曾对比喻的使用提出一个著名的观点，即“比喻有两柄而复具多边”。所谓“两柄”，大意是指使用同一个喻体，但可以表达使用者截然不同的情感态度，“同此事物，援为比喻，或以褒，或以贬，或示喜，或示恶，词气迥异”。所谓“多边”，钱锺书的解释是“盖事物一而已，然非一性一能，遂不限于一功一效。取譬者用心或别，着眼因殊，指（denotatum）同而旨（significatum）则异；故一事物之象可以孑立应多，守常处变”，大意是说作为喻体的事物，有多种特性。钱锺书的观点表明，好的比喻，要在本体与喻体之间创造独特的相似性，即不仅要从“多边”性中找到属于自己的那一种；而且还要能表达独特的情感倾向。以此来观照《万物都相爱》中的比喻，就会觉得非常不满足。

三、人机互文性：借用人类语言的意象

人工智能，是在大语言模型中深度学习人类的作品，这就为人工智能写作仿诗时借用人类的诗句准备了条件。从这个意义上说，人工智能的仿诗生产，造成了一种漫无边际的互文性。自然人创作诗歌，也会借用其他人的诗句。集句诗是最为典型的借用他人诗句写成的诗歌。有学者指出，王安石被认为是第一个大量创作集句诗的大诗人，也代表着宋代集句的最高水平。“集句恰好是在对前人作品的玩赏中表现自己的智力和创造性的文体”，“集句既需博学，又尚急智；既要巧思，又要雅趣。”t但笔者认为，集句诗的水平再高，即使能将他人诗句化腐朽为神奇，另创一番值得称道的境界，但毕竟只是组装而已，因为集句诗中的每一个语句都是别人创造的。

《万物都相爱》中《二嬷嬷》这首仿诗借用了现代诗人痖弦的诗句，这些语句主要出自痖弦的《盐》和《红玉米》。先看小封的仿诗《二嬷嬷》：

一九五八年的风吹着

二嬷嬷压根儿不需要你

你听到绝对的月光

你说给我带来多少意义

但是它们才是这样的欢乐

只有我心里没有

是你将付出的感觉

然而只有你u

再看痖弦的《盐》和《红玉米》：

盐

二嬷嬷压根儿也没见过托斯妥也夫斯基。春天她只叫着一句话：盐呀，盐呀，给我一把盐呀！天使们就在榆树上歌唱。那年豌豆差不多完全没有开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