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缝隙中游曳的精魂

作者: 关岫一

无疑,我们所处的时代信息资源丰富而驳杂,社会发展和变化多元快速,文化环境更是发生了深刻变化。人们对“谍战小说”的审美需求和文化寻求发生了显著转变,不再满足于简单的惊悚、悬疑和对抗情节,更希望从中获得深层次的文化、精神体验,由此探寻到人的心灵密码和丰厚的情感维度。因而,“谍战小说”的创作不仅要吸引读者的眼球,更要契合读者的内在情绪、情感,触动精神的微茫。海飞最新创作的古代“特工系列”小说,便在我们时代的文化需求和审美趋势下,构筑起一个立体的历史文化空间。他通过人物情感与心理的丰富摹写,为我们呈示、提供了一个精神交汇与灵魂对话的文字世界。《风尘里》 《江南役》和《昆仑海》,叙写了明朝万历年间倭寇入侵、太子之争等事件,以及随之生发、交织的隐秘的故事,其间,投射出人性的幽微、神秘与深刻,令人深思。三部作品通过“谍战”的文本载体,巧妙地将谍战故事与历史事件相结合,对人物心理和社会关系细腻描摹,展现了古代社会生活的复杂性和丰富性。事件的变幻与扑朔迷离、情节的起伏与波动、隐秘的编织和破解,其后彰显的是人性的复杂、深邃。事实上,这些作品不以“谍”和“战”为叙事重心,而是通过精妙的故事和精细的人物设置,描摹出波澜壮阔的大历史中的小人物,及其内心的隐秘、起伏与人性的内在质地,触摸丰富的人性维度,表现人性、本能、特异和存在世界之间的隐秘关系。这三部作品延续了海飞细腻的叙述语言和巧妙的叙事结构,塑造出一群情感丰富且坚毅的爱国志士,编织了一组极具体验感又精彩纷呈的谍战故事。让读者在已逝的旷古的历史缝隙和迷雾里,感受数百年前游弋之人的情感、信念和灵魂的气息。看得出来,海飞在这三部古代谍战小说的写作中,也在竭力摆脱以往“谍战小说”写作“类型”的束缚和窠臼,从审美的层面,不仅注意对叙事中传奇、悬疑等元素的控制,而且更加注重发掘人物的人性维度以及情节、故事逻辑的严谨。也就是说,我们能够在海飞的叙事中,看到他在不断寻找和确立自己的“谍战小说”的叙事方向,努力增加创作的个性因素,在一个更大的叙事格局中表现历史、人性、灵魂和存在世界的隐秘。

“小说就是讲故事,讲故事无论使用什么手段……总是通过提出问题、延缓提供答案来吸引住观众(读者)的兴趣。问题不外乎两类:一类涉及因果关系(如:谁干的?);一类涉及时间(如:后来会怎样?)。”a西方小说理论家戴维·洛奇的这一论述正指出了关于小说叙事魅力的核心——在问题与答案的空隙间,小说用以吸引读者的正是它的悬念。作为类型小说的“谍战小说”,可谓是最善于发挥悬念叙事技巧的文类。早期的“谍战小说”多采用线性的叙事方式,而当代“谍战小说”则更倾向于采用复杂的时间结构与多线索叙事,以此来丰富故事的层次感,增强叙事的张力。故事往往从接受任务开始,以任务的达成收尾,故事发展的时间链往往形成一个圆形的闭环,在圆形的结构之中,不断制造突发事件,悬念层层叠加、环环相扣,人物在事件的交错中产生关联又彼此影响,衍生出千头万绪的故事线索,随之赋以更加扑朔迷离的人物关系,形成疑窦丛生、扑朔迷离、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的美学效果。叙事学家罗兰·巴特对悬念的形成进行了研究,他认为:“一方面,悬念用维持一个开放性序列的方法(用一些夸张性的延迟和重新推发的手法),加强同读者(听众)的接触,具有明显的交际功能;另一方面,悬念也有可能向读者提供一个未完成的序列,一个开放性的聚合……也就是说,一种逻辑混乱,读者以焦虑和快乐(因为逻辑混乱最后总是得到补正)的心情阅读到的正是这种逻辑混乱。”b虽然罗兰·巴特引入心理机制研究,是为了说明悬念序列跟结构的良性关系,但是,我们仍可以从中窥见读者的心理动态。那么,面对一部“谍战小说”,身为读者的我们会有怎样的期待?是精心铺排的任务线索,还是间谍精湛的加密或解密技术?抑或生长在大历史褶皱中的英雄故事?我想,读者在海飞的这一组古代“谍战系列”小说中不仅能达成以上的期待,在此之外,更能感受到作者温润诗意的笔触下,侠肝义胆的英雄们丰富细腻的情感纠葛。

长久以来,海飞在小说和影视剧两套话语系统间自由切换,形成了其独异的叙事方式和美学风格。作为一名写作多年的小说家,他的“谍战系列”作品,以精彩的人物设置、紧张的情节设置呈现出巨大的叙事张力,又因典雅的氛围营构显示出古典的美学追求和优雅的文体格调。因而,其文学的质地、艺术的品性在一部部作品中愈见光泽。以往海飞的“谍战系列”小说主要集中于民国,自2018年起,他开启了“古代特工系列”,《战春秋》 《风尘里》 《江南役》 《昆仑海》等作品开辟了一个全新的叙事视野,将其叙事空间再度打开,延展出了一个更为广阔的世界。在这个系列的小说中,他围绕身份、家国、民族等主题展开矛盾冲突,书写出个人情感与民族情感、命运追求与家国信念的缠绕、纠葛,生发出强大的叙事张力。海飞的“古代特工系列”小说,以具体历史为背景,发挥其惊人的想象力,构设出血肉丰满的人物,编织险象环生的故事情节,打造其独特的古代谍战空间。他精心地安排和设计人物的每一个起腾跳跃、翻转挪移,通过人物动作的轻重缓急牵引读者对故事的关注,使之沉浸于叙事的线索中。同时,海飞又以极大的耐心,将时间空间交错与编织,赋予看似简单的叙事线索以丰富的结构性意义。他布下迷局,整个故事显现出似雾般的氤氲氛围,通过细节点染起遥遥的光亮,指引着读者走向阅读的终点。读者在循着光亮向前的过程中,在传奇、叙事、博弈、暗战之外,感受着海飞对于人性、命运和存在世界的彼此交互,那些情感、意志和生命的体验。在古代“特工系列”中,海飞以其精湛的叙事语言将读者带入大明万历年间的谍战行动之中。《风尘里》和《江南役》贯穿着一组相近的人物,在不断推进的时间中,在不同的三个区域发生着三组利益情怀纠葛的故事,而三组故事都指向共同的利益组织,关乎倭寇入侵和朝内太子之争。《风尘里》是三部故事的开端,更是《江南役》的人物准备,将间谍组织“北斗门”集结完毕。《江南役》省却了人物背景介绍的顾虑,直接进入谍战的神秘圈套,一层层抽丝剥茧指向最后的战场。《昆仑海》则选用前两部中的配角吉祥(昆仑)为主角,开启新一界“小北斗”抗倭的谍战世界。三部作品前后相连,彼此补充、对照和印证,多个角度构成了一个叙述的共同体。

那么,海飞为何将叙事的时间置于明万历二十八年?这似乎是大明王朝不那么起眼的一年,国家表象上仍然昌盛,但内忧外患困扰着朝廷。故事远离皇朝,却与皇朝息息相关,一个名为“北斗门”的特工组织初见雏形。在世人眼中玩世不恭的万历皇帝竟也为自己在其中安排了一个位置,并在决战中大展身手,将压抑在心中的侠义豪情、家国情怀一显畅快。海飞擅于运用富有吸引力的悬疑外壳来包裹具有鲜明个性的人物和质地坚实的生活内核。他将谍战置于历史中,人物的身份和隐秘技巧于其中获得更大的神秘性。对人物样貌的全面认识需要通过一次次相遇和解读,对事件线索的爬梳需要一丝丝地剥离和接通,最终形成故事的闭环。在古代的叙事语境中,当人物缺少了科技和智能的帮衬,他们的个人技术和身份反转为故事的神秘提供了装置与策略。《风尘里》中传递密信的方式,在行文至三分之一处已然十分清晰,足见海飞设置秘密的重心不在谜语,而在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春小九和无恙的密语只有小铜锣读得懂,这就造成一种只属于你与我的联结。它不再单纯是一套密码系统,更是独属于一个小群体内部之间的情感连接,它使得这个群体的关系更加紧密。《江南役》中赵士真使用的大食国的数字,不仅仅是一串简单的数字,其中包含着层层的深意,也由此一步步推进情节。这组数字在某种层面上也是人物之间的情感密码,它将知晓其意义的人们紧密地连接,传递着信息、安全和信任,只有懂其深意的人才能将其驾驭,于是人与人之间由密码形成别一种亲密的关联。海飞的谍战叙事重点常不在于设计密码的玄机,而在于建构人物身份的复杂性。间谍这一身份决定了人物本身的神秘属性,个人经验的惊险与复杂,以及不可言说的种种禁忌。他们将自己融入到普通人之中,却在无声的战场上角逐智慧,他们是直面危险和黑暗的一道寒光,是具有多重隐秘内涵的博杂存在。文本中这些为朝廷卖命的“北斗”们,不仅抱有宏大的家国情怀,还肩负着对兄弟的情谊和对情爱的救赎。他们的情感是直接的、直白的,而身份却是多重且隐秘的。从而,海飞在某种程度上是将家国天下拆解为了一个个独立的生命个体,他将这些个体之间彼此建立的情感关联具象地转换为家国的情怀。人与世界的联系,恰是个性、独异性和生命之间偶然、必然联结而形成的,因为,信仰、观念、情怀,是一个个个体的展开,也是人与人之间的特殊密码系统和情感联结。

海飞的谍战小说中,不仅有勇敢机智的“谍”影,更有无息无声的“战”役,充满着现实与历史的厚重感。海飞叙事的巧妙,就在于他没有停留在谍战技巧的刻意缠绕,而是将书写延伸至心灵,扩展到世界,展现出一种哲学叙事的姿态。在传统的谍战叙事中,战争和阴谋是永恒的叙事主题,但海飞在创作中却突破了这种“传统”,他通过小人物的挣扎、无奈、奋斗和昂扬,表现着这些人物为了任务和使命奉献青春、生命的动人篇章,叙写着平凡的普通人沉重又闪亮的生命瞬间。

在风云变幻的明朝万历年间,中国、日本、朝鲜三国的秘密战线上发生着惊天暗战。《风尘里》的故事,正是发生在明万历二十八年。当我们还没有从错综的历史背景和人物关系中反应过来,画面一转就到了小铜锣打更的场景,这时候他悠闲舒适,在闲暇之际陶醉于春意盎然的夜色,打出一长四短的锣响。在他尽职尽责打更的过程中,偶尔会有一两个身着飞鱼服的锦衣卫与他擦身而过,读者从未想过将来的某一日,小铜锣也会与这些人产生紧密的联系。渐渐地,精妙的反转感蔓延至整部作品,小铜锣的秘密和往事随着时间一起慢慢浮现出来,伴随着险象环生的案件层层铺开——正如打更人只是小铜锣的一个身份一样,“风尘里”也仅仅是庞大故事结构中一个小小的扣结,许多秘密如风中之叶,每掉下一片都牵扯出道不尽的陈情旧事。

作为《风尘里》的“续篇”,《江南役》的故事仍旧发生在万历年间,地点则是在以人间天堂闻名的杭州,但故事里的杭州并没有那么美好,而是充斥着腥风血雨和无数的忠国亡魂。故事的开篇是杭州城内正经历着离奇的儿童被劫案,甚至有流言说抢劫者竟是大蝙蝠,使城内的百姓人心惶惶又充满了好奇。与此同时,锦衣卫北斗门掌门田小七(小铜锣)为了执行一项秘密任务带领他的小分队到达了杭州,而任务中的关键人物钱塘火器总领赵士真却突然失踪,田小七等人在破案过程中结识了赵士真的女儿赵刻心,至此破案小分队正式成立。随着侦查的推进,矛头慢慢指向了倭寇一族,这群狡诈的外邦人十分善于伪装,他们几乎隐藏在杭州的每个角落:相处许久并且相谈甚欢的邻居,并肩作战、交心交命的战友,名声大震排场十足的商人,等等。真相好像就在眼前但转瞬又远隔千里,案件错综复杂,牵扯的人和事越来越多,甚至有前朝旧事、皇权相争等敏感话题,故事精彩纷呈,让人欲罢不能。

小铜锣的出场,带着一种不寻常的小人物的气息,他是这条街上的打更人。他成长在风尘里,清楚地知道这条街上的每一个人物。他看似不起眼却又不可或缺,他掌握着这个空间中的时间,勾连着这个空间中的每一个人。博尔赫斯说:“时间有无数系列,背离的、汇合的和平行的时间织成一张不断增长、错综复杂的网。由互相靠拢、分枝、交错或者永远互不干扰的时间织成的网络包含了所有的可能性。”c打更人小铜锣了解时间,预示着时间,也象征着时间。作品中意大利的传教士利玛窦进贡给万历皇帝的西洋自鸣钟两次响起。第一次是郑国仲和田小七面见皇帝,汇报郑太傅家着火和郑太傅死讯。自鸣钟突然响起,吓了皇帝一下,随后皇帝问田小七自鸣钟的声音如何,田小七不以为然,觉得不如敲更的梆子。第二次是田小七在阅兵礼上接过利玛窦再次送来的一座小型西洋钟时,它在下午三点时响了。作为时间意象的钟与打更人小铜锣的两次交汇也许不是巧合,或许暗示着各个空间中人物将在某些时刻必然地交融,推动着故事的发展。于是我们不难发现,在《风尘里》 《江南役》和《昆仑海》中,几乎每一个主要人物都有至少两个名字或者双重身份,分别对应不同的事件和场景,而人物的身世与情感更是紧密地彼此缠绕,这种复杂的人物关系其实映射着社会中纷繁复杂的人际关系,人与人之间总有着巧妙的连接,也许是过去,也许是未来。在交织的过程中产生的关系,也许会成为多年后一场战役、一次相遇、一次助力的根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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