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部很“细”的书,与张楚的文学世界
作者: 刘诗宇这是一篇开头被推倒重来过多次的文章,迟疑和徘徊来源于张楚小说带给我的复杂观感。
《云落》将近四十万字,雄踞《收获》长篇小说2023冬卷的前三百页a,差不多是一般长篇小说厚度的两倍。从岁尾到年初断续读了很久,方才读完第一遍,我感觉自己像一头犁地的牛,夹着铅笔在《云落》字里行间来回万遍,这真是一次在物理时间和精神时间上都很漫长的旅程。然而当我再次、三次阅读时,看着断续标记下的段落跨越山海,连成一座浮桥,又愈加发现这条路看似分叉众多、枝蔓丛生,但实际上也许并不漫长。
这是一种矛盾的体验,接下来请容我细细道来。
一、由盛转衰:金融之风与荒诞的两面性
《云落》以云落这座县城为舞台,由三条类型不同的故事线索交织而成,天下三分,这或许是阅读体验既长又不长的一个关键原因。
其一以罗小军为主线,讲的是商海浮沉;其二以天青和常云泽为主线,讲的是一出“鸠占鹊巢”式的社会奇闻;其三以万樱为主线,记叙兼具庸碌与隐秘的日常生活。三条线索之所以能拧成一股绳,奥秘就在于万樱所象征的日常生活,日常勾连着精英与平民、男与女、老与少。且把这个问题放在最后说,只有先把前两条故事线中的思想内容和人物形象捋清楚,然后才能领悟居中串联的日常生活的力量。
先说第一条故事线。罗小军少年丧父,父亲死前把他托付给好友万永胜。万永胜起于微末,借2008年房地产的“东风”扶摇直上,罗小军在他的庇护提携下走进生意场,二人逐渐成为云落商界的重要人物。伴随着县城政界洗牌、房地产市场萎靡、资金链断裂,小说结尾万永胜退隐,罗小军入狱,曾经的繁花似锦、烈火烹油化作苍茫大地。
作者借罗、万的视角写出了云落上层社会的光怪陆离,为小说整体笼上一层“由盛转衰”的色彩。“由盛转衰”的顶峰之作是《红楼梦》。《红楼梦》之好在其介于虚、实之间,所谓“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指的是我们潜在地相信在作者“曹雪芹”的经历和贾府的故事之间,存在着一种看得见摸得着的联系。读罗小军故事线时,“张楚”这个笔名之下那位曾在税务系统工作多年的“张小伟”总是若隐若现。这两个身份碰撞在一起,也让我潜在地相信那些匪夷所思的金融细节都是“真”的,相信这是“张小伟”借“张楚”之笔,为我们勾画出一幅既抽象又具体的县城经济图景。阅读那些奇人与怪事,让人有种“窥视真实”的隐秘快感,这为“由盛转衰”中的唏嘘、荒诞之感奠定了坚实的基础。
原本银行每年年末晚十二时前,都会将储户的贷款年息和本金入账,算是整年放贷收息圆满收官。过了午夜,再把本金当作新贷款重新放出。待一月一号,银行账上前一年的应收账款已收回,利息也实打实计入应收科目,新的一年还有个迎头彩——又成功放出去一笔巨款,且是放给了信用良好、还本付息及时的星级客户。这种两厢安好的事,可谓宾主尽欢……去年年底,万永胜备了二千八百万的利息,连同拆借来的四个亿,在三十一号当日存入了银行,就等当晚还了贷款,次日睡醒再做财神。财神也喜欢安稳日子。b
亿级资金的空转、财神身份的虚妄触目惊心。在这个类似“空手套白狼”与“击鼓传花”相结合的金融游戏中,每个人都是精神分裂者——他们既知道这是一场被权力、欲望、数字塑造出的荒唐梦境,又希望梦永远不会醒来。覆巢之下无完卵,《红楼梦》完成了对这个场景的历史化与审美化,《云落》则要对这一幕进行“力学分析”,让它重新“动”起来。
作者详写了万永胜与罗小军资金链断裂的过程。银行信贷科科长去外地学习,副科长在新年夜酒局喝晕了头,忘了收回去年的本息就放出新的四亿,导致万永胜的金融游戏戛然而止,云落商界发生“地震”。在新年第一天凌晨五点市行行长气急败坏的叫门声中,多少藏着些幽默感——是什么让这泼天的富贵与敲敲键盘鼠标这样的简单动作产生了真实的联系呢?八亿现金,靠一个人肉身搬运,就算搬几个小时也不见得搬得完。
即便作者在后面圆了一笔,说这疑似万永胜自己安排的金蝉脱壳计,但荒诞和错位的感觉并没有变。万永胜的女儿问家里到底有多少钱,万说“我的钱够你花十辈子……当然,债要还二十辈子”。所谓“贫穷限制了想象力”,指的大概就是无数勤劳、辛苦的人,用一辈子的时间也参透不了这无中生有的奥秘,因而显得愚笨可怜。
罗小军虽置身富贵,但似乎始终未想清楚这凶险的金融迷局会在多大程度上泯灭人性,于是他被更简单粗暴的手段摧毁,他的农业信用合作社账上的钱,在没有任何授权和手续的情况下被银行挪走,追根溯源竟是副省长的势力所为,具体操作人正是平日里和罗小军称兄道弟的人。罗小军迟迟意识不到问题的严重性,直到副省长被双规落马,翼下势力作鸟兽散,罗小军找不到讨债的去处,来向他要债的老百姓踏破门槛,把他送进了监狱。如果说万永胜故事的荒诞感在于无中生有的资本,罗小军故事的荒诞感则在于无中生有的债务,这些对于常识的挑战与羞辱,表达着时代生活的某些独特性。
如果用一个词来概括罗小军这个人物形象,就是“被动”。莫言、格非、李洱笔下的上官金童、谭功达、应物兄们都是他的“亲族”。很多人认为这类人最大的缺陷在于“软弱”,实际上让他们陷入困境的是性格里的“被动”。他们总是先接受、再思考,对于时代、对于生活他们永远是后知后觉者。山雨欲来时,其迟缓尚可被理解为风度与城府,等到已经被扫进时代的垃圾堆,他们才会意识到原来风暴已经来袭。德国哲学家尼采讨论过“主人道德”与“奴隶道德”的问题,他把那些自我尊崇,在剥削、掠夺弱者时毫无道德压力的人视为“主人”,而“奴隶”则是将能与弱者共情当成“善”的人。罗小军们之所以总像“进错房间的人”,就在于他们被放在“主人”的位置上,还对“奴隶道德”迟迟不肯放手。
他越想越怕,越怕越想,越想越觉得难以置信,然而转念间,又觉得一切都那么顺理成章,所有被肢解的细节、片段都能严丝合缝地铆合到一起,所有不可思议的失误和咄咄怪事都有了合情合理的解释……
从本质上讲,他们从事的都是民间集资。他没有明说,却提醒了多次,怪只怪自己欺瞒了他,并没有讲实话。另外他跟自己借那五百万,是否怕自己会有今日,这才事先替自己攒点救命钱?身上的冷汗就更细密。可万叔为何不直接把话说透?难道怕走漏风声?可自己是他的亲人哪!c
怀揣“奴隶道德”的罗小军沉溺在虚假的伦理中,直到最后还无法理解或者说不愿承认万永胜的真实想法。罗小军从小跟着万永胜长大,也许在他们都一穷二白时,他们之间有真实的感情;然而当他们发迹,成了云落的上流人士,这父子情早就变成了光鲜的“幌子”,随时可以为了利益被弃置一旁。
当我不由自主地站在罗小军的角度,或是比罗小军更低微的位置上去看待这段故事时,一定也有人站在万永胜的角度。或许我们从《云落》中感受到的所有荒诞感,反过来也是“主人道德”对“奴隶道德”的讽刺,是“现实”对不能理解它的人的奚落。
二、“无面人”的故事:关于身份的温情与焦虑
接下来再说由天青和常云泽领衔的第二条故事线。
常献凯的儿子常云泽幼时不堪继母虐待,离家出走,许久后被找回,周围人发现孩子性情大变。如此若干年后,到了《云落》开篇,一个名为天青的男子从外地来到云落,展现出对这里莫名其妙的亲近与好感。其实他才是真正的常云泽,当年他越走越远,被一农家收养,用来代替这家刚刚溺死的亲生儿子;现在的常云泽是常献凯捡回的一个小乞丐,与儿子相貌相似,但性情迥异。天青回到云落,打算与常献凯相认,却没想到早有人鸠占鹊巢,一直用自己的姓名生活。而当天青下定决心要揭穿真相时,常云泽已经意外身死。
《云落》是倒叙结构,开篇就写天青回到云落。这无疑是冒险的,在不交代任何背景的情况下,这个怀揣秘密的人难免令人迷茫,他是谁?他要做什么?我为什么要读他?真相一直蛰伏着,直到小说过半的位置才揭晓d——这可是接近四十万字的小说,这么做未免挑战读者的耐心。很多悬疑小说都把真相藏到最后一刻,但天青这个人物身上的悬疑感不够重,即便我们注意到开篇时万樱一直打量天青(第一章“抵达”),天青第一次听到常云泽的名字时有些错愕(第五章“涑河神鱼”),但小说不像电影,可以在极短暂的时间里用表演、语言、声音、旋律等方式,从多种维度刺激观众,以留下记忆。当这些细节化作几十上百字,进入另外的三十几万字中,很容易就像一滴泪汇入一场暴雨。如果《云落》能略微调整叙事的顺序,像《无间道》那样一开始就为读者点明天青和常云泽的真实身份,虽然中途真相大白时的震惊感会减损,但比起其隐藏真相、限知视角,阅读快感将会更强烈,在保留文学性和思想性的前提下也更容易“留住”读者。
瑕不掩瑜,交代天青前史,写他和继父徐满福、继母田家艳一起生活的第三十章“他的名字”贡献了全书最温情脉脉的段落。张楚不愧是写中短篇小说的高手,以“他的名字”这个章节为例,《云落》中有多个段落都可以视作极为美妙的中短篇,为整个作品的文学性提供着强大的支持。
田家艳透过雾气见了他,惊喜地喊道,不烧了啊?可吓死我了。他盯着田家艳说,妈,我没事,待会去学校。田家艳愣住了,他也愣住了,他们在冒着浓烟和雾气的过头屋互相凝望着彼此,有些模糊,有些诧异,谁也不敢吭声,不久田家艳用黑糙的手背抹着眼睛。他知道她又哭上了。他犹豫着走过去,由于个子矮小,他顺手拎了个板凳,稳稳地站上去,温柔地拽下田家艳的手,揩掉她不断滚出来的泪珠。不哭,乖,他小声嘀咕着,不哭,乖,仿佛侏儒父亲在安慰着他高大的女儿。e
一位粗壮、劳苦、委屈的农妇,和她像流浪狗般曾被嫌弃、虐待的继子——这样的母子情既像宿命又像浮萍,既温暖又窝心,让人想起所有生命中曾有过的柔软瞬间。这是属于一流中短篇小说的优美文字,在《云落》这部长篇小说中绽放着金子般的光芒。
这一部分的惊艳之处还不止如此。任谁也知道这样的故事线里要安排反差,比如天青原生家庭富足、冰冷,徐家则清贫、温暖,却很难想到天青对徐满福、田家艳两个人的感觉也会有微妙反差。田家艳一心一意爱着孩子与这个家,任劳任怨到了愚昧的程度,徐满福游手好闲,被所有人鄙视,喝醉了酒就要拿田家艳撒气。在这个非常典型的中国式底层家庭的叙事中,天青出乎意料地对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的田家艳产生了怨愤甚至鄙夷的情绪,似乎构成了对上文那温情一幕的背叛;而他对徐满福偶尔的人性闪光心怀感激——这个一无是处、欺软怕硬的父亲,有时候会亲热地抱着捡来的继子,教他画画,和他讨论新闻上的国家大事。所谓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张楚把一切都反着写,让读者对这个贫寒的重组家庭产生无限怜悯。
等长大些,他越发厌恶这个随时充满了火药味的家,厌恶唯唯诺诺的田家艳,厌恶从没踏足过庄稼地的徐满福,他甚至也不太喜欢那个终日忧心忡忡的姐姐。可是,可是,当他想起他们,内心柔软得犹如初春融化的河水。f
在天青身上,无处不在的矛盾心理无限拓宽着关于他的阐释空间。他是个“无面人”,诉说着关于“身份”的焦虑,“天青”这个名字属于徐满福的亲生儿子,就连那个被占据的“常云泽”也不属于他。这里作者的安排有些语焉不详、耐人寻味。第二十五章“东南街麻将女王”中,作者借老辈人之口说天青与常献凯的父亲极为相像,似乎是在暗示天青与常献凯的血缘关系g;但第三十六章“夜话”中,万樱又说天青也不是常献凯的亲生儿子,真的常云泽在五岁时死于心衰,天青是常献凯捡回的弃婴——“常云泽”这个名字前前后后对应着三个人,在天青和常献凯之前,还有一个真正的“常云泽”;然而紧接着的第三十七章“长相依”中,万樱又“恍然念起昨晚自己说了很多话,可到底说了啥,愣是混沌着念不起”h。
这种釜底抽薪式的叙事不断瓦解着天青存在的根基,传达着一种越接近真相就越接近虚无的深邃体验。天青永远也没法找到属于自己的真实身份,但这身份又始终无形却有质,笼罩在他的头上让他无法安生。与罗小军类似,天青“被动”地面对着世界,从他对待两性关系的态度上,就能看出这个人对生活没有什么选择意愿,更缺乏应对的勇气。《云落》在云落之外给天青安排了多段性事,年长的女人们眼馋他的年轻和俊美,他也来者不拒甘当情人。当他被云泽推落大海、在医院昏迷许久,醒来看到“炮友”林美琴的约会短信,竟选择拔掉点滴按时赴约。按叙事中交代的情况,天青对林美琴既无炽热的爱情,他本人也并非性欲旺盛,由此推想,假若开篇时不是另一个女人带着天青“机缘巧合”地参加一个可疑的“灵修团”,他会想到面对自己真实的身世吗?在这种心平气和地随波逐流,而又并非真正通透、淡泊的状态中,小说一点一点抽走了天青这个形象的生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