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为风景,风景何为?

作者: 吴义勤

杨志军的《雪山大地》和刘庆邦的《花灯调》是中国作协“新时代山乡巨变创作计划”推出的两部代表性长篇小说,两部小说题材主题近似,在思想艺术方面的探索各有千秋,前者有着更广阔的历史纵深,后者有着更具当下性的现实关切,都是新时代现实主义长篇小说创作的重要收获。与此同时,两部小说也还有其他一些值得重视的、引人注目的共同艺术维度,比如,两者都热衷于风景的描写并在某种程度上激活了当代小说的风景描写传统,都借助风景的绘制在小说中营造了一个颇具兴味、能引发读者探究欲望的空间。两部小说中风景的布局、品类、形态、轮廓、色彩、光影的变换和韵味,带给读者听觉、视觉的感官享受和审美乐趣,也让读者品味到了作家映射到整个场景中的意义和精神品质。可以说,两部小说中的风景都带来了娱乐的、审美的和精神的多层次复合性感受。

就此而言,《雪山大地》和《花灯调》为研究和讨论新时代小说创作中的风景描写问题提供了新样本,既有个体的特殊性,又有某种普遍性。从小说的叙事与风景描写的关系来看,风景画的绘制属于描写范畴,故事情节的组织属于叙事范畴。在小说文体中,描写作为叙事的辅助或修饰成分,是服从和服务于叙事的。文学风景之所以能够成形,需要一个主题性叙事作为框架,需要一个叙事性因素来支配和主导,否则它便始终处于空洞、匮乏的未完成状态。描写文学风景与小说的关系,如同土地之与风景的关系,其本身不具有叙事性,因此往往被视为小说中的附属性元素。但当其进入小说,便在其叙述逻辑的运转中,与叙事实现了碰撞、博弈和协作、融合。因此,在一篇小说中,居于主体地位的叙事与其附属性元素之间的界限并非泾渭分明。叙事与描写彼此渗透,又彼此借重。“新乡土中国叙事”因风景描写的加入与合作,而强化了“新乡土中国”的叙事性,风景描写的附属性、装饰性亦随之减弱甚至消失,并在某种程度上弥补叙事话语的内部缺欠。因此,我们不应忽视或拒斥风景描写在小说中的特定功能和意义。

一、风景美学的相通性与差异性

《雪山大地》与《花灯调》在风景表现上的最大相似之处有两点。首先是都具有一种全景式的视野。作家将风景置于当代中国具体而微的现实情境及其深远历史脉络中,使之脱离了景观本身的局限性,获得了强烈的时代感和深沉的历史感。《雪山大地》以散点透视的方式,在半个世纪当代中国历史变迁中,笔法细腻、视野开阔地描画了天空、草原、山脉与地平线相连接的壮丽风景。《花灯调》用焦点透视的方式,以淡墨点染的手法,在天空、土地、群山与地平线之间织造了一个细密紧凑的象征性结构。其次,明朗温暖的色调和细致逼真的画面带来了热烈的氛围。这一点既来自作家对时代、历史的特质、进程、方向有着充满自信的整体性理解和把握,又来自作家娴熟运用现实主义手法的信心。小说通过细致的描写和典型化手法,以极大的热情、激情和耐心、细心,在全景式视野所造就的宏大叙事中,将风景作为历史叙事的有机元素凸显出来,同时亦将风景所直接关联的人物凸显出来。由此,画面的色调、氛围,历史行进的方向感,人物行走的方向感,协调、互动而成为一幅生机勃勃的风景画。自信的、工作的、劳动的、创造的人,是这幅画面中最明亮的风景元素。这就使小说中的人、事、物都被温暖和煦的阳光包裹着,人们在崎岖而又明亮的山路或辽阔平展的草原牧场上,心情畅快地向着一个美好的方向行走。因此,两部小说中的风景也都具有鲜明的象征意味和文化意涵。

风景一词,既意味着客观存在于地表之上的自然景观,也指对这一景观的观看和认知。卡特琳·古特谈到风景观看方式的重要性:“关于风景的问题,观看的方式同样重要于所看的画面,也就是说感觉和心理的状态会影响地景影像的形成,有时也会造成无法进入的情况(这个感觉的和心理的状态不但牵涉到作品也牵涉到现实的状况)。”a《雪山大地》利用草原上的动物、植物、绿草、鲜花、马群、牛羊等实存的事物,描绘出一幅美景,营造出一种氛围。作家采取置身草原大地的较低的视点,依据广阔平坦、略有起伏的地形,带出舒缓悠长的时间和空间节奏。时间流逝造成光影之间明暗的对比,风雨大雪造成光线的瞬息变幻,却能在总体上形成一种明暗和节奏的平衡感。晴亮的天空、远方明亮的地平线、风景画面的颜色与其说来自草原雪山自身,不如说来自太阳的光线。

我们坐着车走向一条辽阔的河,清澈的水就像柔软的碎玻璃的镜子,在太阳的照射下闪着七彩的光。河边不时地升起高高矮矮的祈福真言石经堆,插着彩箭,挂着蓝白红绿黄的旗幡。没有卵石和沙砾的河岸河滩,茂密的牧草便是流水的镶边,宏阔的秀丽仿佛就是从这里开始,就是在水的浸润推动下朝着大河两边蔓延而去。那些醒目的花总是分类聚集着,一片一种颜色,比较多的是雪青、金黄、深红和粉白,开出漫漠的一地,组成了辽远无际的花的海洋。莺飞鸟落,蝶狂蜂舞,就跟它们依附的草原一样,也是姹紫嫣红的。b

匀称的构图,温暖、明亮的色调,给整个画面带来活力,也让人感受到了小说中人物美好的生活、自由的心灵和向着一个美好的方向行进的动感。太阳照亮了草地、雪山、道路和地平线,人们平等地接受着阳光的照耀。他们属于同一个太阳下的同一个世界。作家对草原雪山风景色彩品质的注重,对明暗效果和线条、构图的经营,自然而舒展,没有造作和着意刻画的痕迹,仿佛无意间勾勒出一个象征性结构,赋予了日常的具体的经验性事物以一种富有意味的象征意义。作家以一种主体内省的方式处理高原风景,带来了一种无限感。

相对于《雪山大地》面对世界的主体内省化处理,《花灯调》则呈现了一个热情的现实主义作家对自己热爱的生活所进行的自信观察、抓取。作家尽量避免对风景做过分简单化、意识形态化的抽象处理,其中尽管有意识形态话语对风景的干预,却也注意将其纳入生活的现实经验领域,使秩序内化于复杂、多层次的有机操作中。

这不仅体现在小说所描写的风景构成内容上,也体现在风景被摄取和建构的方式上。小说的视点密切追随主人公的行动轨迹不断移动,景物的距离、位置和形态、大小均在主人公目光的控制之中。向家明上任伊始,到位于山顶的村民小组走访,开凿在绝壁上的小路让她感到恐惧。当她历经艰险终于成功登顶后,小说写道:

一些险境就是这样,当人站在低处,远远向高处望时,总有些让人望而生畏。而一旦登上高处,把险境踩在脚下,会觉得险境不过如此,并不是不可逾越。越过了险境呢,会油然生出一种胜利感,禁不住想欢呼一下。向家明就是这样……c

这段出现在高山陡壁风景描写后面的文字,既是对主人公艰险行路的写实,也是对其脱贫攻坚历程和信心的象征性表述。

作家均衡地处理树木、竹林、庄稼、农田、房屋、道路之间的布局,各种景观构成了一幅具有时代意涵、田园风格的画面——人与自然、人与人、人与社会和谐共生。和谐成为将周遭世界纳入一个整体秩序的法则。按照这一法则,叙述者将山林、树木、竹林等自然事物和庄稼、房屋、街道等人类建设、开发出来的空间,以及远方地平线上城镇的疏淡剪影,构建为一个具有整体性视野和富有深度的空间。在这个空间中,各种自然景观和人文景观处于一种融洽的关系中。高低不平、层次错落的地形地貌,具有了平整、均一、趣味盎然的外貌。当向家明完成走访调研并完成脱贫规划草案上报后,在等待批复期间,她每天背着包,在村里走动:

因规划在胸,想象在脑,她看山,不是原来的山;看沟,不是原来的沟;看路,不是原来的路;看屋,不是原来的屋,一切似乎都有了新的景象。她相信,等高远村的脱贫攻坚规划批复下来,等高远村的改天换地的建设全面启动,用不了两年时间,一个焕然一新的高远村就会出现在世人面前,那是何等灿烂光明的前景。d

高山峻岭、挺拔耸立的竹子、繁茂的树林,向上生长、延伸,见证着一个正在进行着的史上未曾经历的巨变,和山、树一样处于向上状态的新生村庄与天空之间的联系,给有限的空间带来一种无穷无尽之感。在向家明的努力下,高远村建成红高粱种植基地,高粱成熟了:

啊,啊!是漫山遍野的红高粱成熟了。看万山红遍,层林尽染;赤浪翻滚,红霞满天。好一派火红的丰收景象,让人怎能不诵诗,让人怎能不歌唱!

……

向家明看红高粱,红高粱似乎也在看她,并认识她。它们纷纷举起高粱穗子,如同高高举起盛满酒浆的杯子,眼圈儿红红地说:向书记,您辛苦了,我们共同敬您一杯!e

《花灯调》描绘的新时代山乡巨变风景,在充满平衡感与和谐感的构图、设色中,呈现了一个宁静而又热闹、充满生机活力却又秩序井然的世界。在这个世界里,人类对自己的能力、智慧和掌控力充满自信,作为土地的主人,他们是壮丽风景的创制者,他们具有创造生活和开创历史的坚定信念和强大能力。在脱贫攻坚、乡村振兴这一充满艰辛而又愉悦的行旅中,他们作为一个集合体、统一体,共同经历着发现的惊喜、创造的欣悦和经验增长的幸福。《花灯调》中风景的魅力来自时代和历史中的主体对风景的创造。风景的创造者才是风景的真正欣赏者。小说的意义或许不止于如实呈现一个秩序井然的世界,而在于揭示或表达一种全新的信念:一个富裕、平静、和谐的世界,是可以且能够通过主体的掌控和规划建立起来的。小说借助风景画面的构设,巧妙地传达了重建秩序的需求、可能性和必要性。

《雪山大地》中的风景具有印象派绘画的特点,注意光影的协调、色调的组合。作家行走在草原大地上,敏感地捕捉刹那间阳光下的景物和生活场景,将自己对自然和生活的感受及个人情感融入画面。小说写父亲在生活物资供应极端匮乏的年代为保育院的孩子求得糌粑,在返回保育院路上看见的风景:

早晨的阳光以最新鲜的锋芒穿透了草原大地。风是忽东忽西的,清凉中带着刺骨的尖锐。朦胧的群山在左边,清晰的旷野在右边。勤劳的不惧严寒的鹰潇洒地盘旋着,连带着整个天空都潇洒起来。没有人烟的寂寞里,飘带似的地平线上,突然出现了保育院的姿影,看着就温暖美好的两顶大帐房就像坚实而古老的堡垒。f

无形的阳光、风,有形的草原大地,空中翱翔的鹰,地面的群山和旷野,构成了一幅立体的流动的画面。画面中没有出现人物纵马飞奔的场景,但其寂寞及其背后的焦急、忧虑和寻找到救命食物后的欣喜,以及将到目的地时的温暖和美好,都在风景中自然地流淌。

杨志军的雪山大地风景是一个充满个人感受和体验,给人无限想象的浪漫的世界。同时,这一风景又具有明显的自然主义绘画特征:“在绘画中,自然主义风格有助于勾画一个在表层与深层,局部与整体间来回交替的新视野。这种风格在思想内涵上所为人称道之处,即摒弃了抽象概念并赋值以个性、多样性和有机自然主义。”g《雪山大地》吸引读者的不仅是鲜活动人的景致,更是作家的观视角度及与景观产生关联的方式。小说写父亲在短暂的停留后,又要告别学校和孩子们的场景:

父亲骑在马上,也高喊“扎西德勒”,然后打马而去。远去的背影里,一种镶嵌在无边原野里的孤独就像天上的鹰,自由地摇晃着,藏族人的雪山草原,永远都像昨夜的梦境。h

在近观、远眺、平视、仰望的视角中,父亲纵马而去的情景,父亲和孩子们离别的自由、孤独和伤感的心境,与鹰、旷野、雪山草原,自然地融合为一幅简洁的风景画面。

作家以极为细腻和极度专注的方式与雪山大地的景致进行心灵和情感上的沟通,其目的不只是提供一种风景/历史的摹写,更是要让我们了解现实。小说从流动、轻盈、明丽的笔触和色彩开始,便建立起可见/不可见、内在/外在的微妙的有机联系。母亲苗医生义无反顾地进入生别离山,看到因患麻风病而选择与世隔绝的吐蕃藏王王子墓:

母亲走向牧草茂盛的王子墓,内心的苍茫几乎要淹没山原的苍茫,苍茫的历史,苍茫的麻风病,有多少代多少人被这种怪异的病折磨而死,或者生不如死。i

久远的历史与残酷的现实,牧草、山原、人,外在的景观和内在的情绪建立起的微妙的关系,构成了一幅弥漫着苍茫感的画面。

父亲对景致的观察、思考,带有身体性却又有灵性神性流贯其中。观者和风景并存于世,一起体察、冥思。他们沐浴在同样的光线中,呼吸着同样的空气,人类、动物、植物、生灵、雪山彼此相互依存,亲密交流,共同生活。小说这样描写父亲眼里草原景观的季节变化:

上一篇 点击页面呼出菜单 下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