煮字人生

作者: 林青霞 黄心村

二○二三年二月十日,香港大学文学院和比较文学系合办的“煮字人生:林青霞、黄心村二人谈”讲座,在香港大学百周年校园李兆基会议中心大会堂(The Grand Hall)隆重举行,场内超过八百位的听众、坐满三个直播室的观众以及场外众多的等候观众,将现场挤得水泄不通。对谈伊始,黄心村播放了一段珍贵录像,记录了 1998年林青霞和张国荣走上港大比较文学系的讲堂,与当年比较文学系系主任阿巴斯(Ackbar Abbas)对谈的盛况。时隔25年之后,林青霞再次应黄心村之邀来到了港大的讲坛,所以黄心村说“青霞和港大文学院的因缘是前定的,25年前就定下的,然后我和她认识只是一个时间的问题,是命中注定要认识的”,由此开始了她们的对谈。

黄心村:我想说青霞和港大文学院的因缘是前定的,25年前就定下的,然后我和她认识只是一个时间的问题,是命中注定要认识的。

林青霞:哈哈,怎么样“命中注定”,你说一说?

黄心村:你看,这是一个时间问题。因为我们比较文学系是研究电影的,而你是华语电影史上一个永远的传奇,我们就从你的电影生涯开始说起吧,好吗?

林青霞:好。

黄心村:1973年的第一部片子《窗外》 (宋存寿、郁正春执导),17岁的林青霞从中国台湾爱情文艺片的年代走出来,一直到从影生涯的最后一部片子——1994年的《东邪西毒》,整整100部片子,22年的电影生涯。青霞常说是好几代人伴随着她一起成长,那么今天的你,看到自己早年电影生涯中的那个林青霞,你有怎样的感受,跟大家分享一下吧!

林青霞:我是1972年开始拍第一部戏的,1970年代我拍的电影都是文艺爱情片,也都拍的是实景,全台湾从南到北、从北到南的山川风景都在影片里出现。有一个很特别的现象:我们的文艺片安抚了很多海外游子思乡的心。因为那时候是戒严期,出国留学很难,出去留学的留学生多数就会在那边工作,或者是成家。他们想家的时候,就会去看我们演的文艺爱情片。

黄心村:你的文艺片岁月本身就已经是个传奇了,又拍了那么多部。

林青霞:很多部,差不多占了我的电影生涯的三分之一。

黄心村:然后,你在二十世纪八九十年代有一个华美的转身:你的电影生涯在继续,可是舞台却在中国香港。香港电影的黄金年代,青霞不仅在场,而且是一个非常重要的参与者。

林青霞:1980年代中到1990年代,我都在香港拍戏。

黄心村:电影研究是港大比较文学系的专攻,几代电影研究者都对香港电影里面那个雌雄莫辨的林青霞十分着迷。

林青霞:对,好像我自己最喜欢的电影都是反串男角的。

黄心村:最喜欢的角色是?

林青霞:最喜欢的角色是《红楼梦》里的贾宝玉。我喜欢的电影有《红楼梦》 (《金玉良缘红楼梦》,李翰祥执导,1977年)、《蜀山:新蜀山剑侠》 (徐克执导,1983年)、《东方不败》 (《笑傲江湖Ⅱ:东方不败》,程小东执导,1992年)和《东邪西毒》 (王家卫执导,1994年),这些都是反串的。

黄心村:有一句话是说,“林青霞就是东方不败”。

林青霞:哈哈,不敢当。

黄心村:最喜欢的角色是贾宝玉,李翰祥导演的《红楼梦》里的贾宝玉?

林青霞:对。

黄心村:那我要问,最有挑战性的角色是哪一个或者哪几个?

林青霞:最有挑战性的角色,首先是贾宝玉,贾宝玉是又要唱、又要演、又要有身段。其次是我在《蜀山》里演的一个武功高强的公主。我在电影里面好像只走了三步路,其他时间都在空中飞,所以我一进片场就被吊到半空中。我穿的威亚衣勒得很紧,等我回家脱了衣服照镜子,我的身体全部都是淤紫,印着威亚衣的纹路,好像穿了一件紫色的衣服一样。第三个有挑战性的角色是东方不败,我演的是一个男人。第一天演的时候,导演说:“诶?你怎么不像男人,怎么演都不像。”我说我已经很硬了,导演说好像男人的脖子比较硬,他这么一提示,看起来真是有一点像男人了。还有在《东邪西毒》里面,我演的是一个精神分裂的公主:有时候演男的,有时候演女的。这个难度也很高,也很辛苦。有一天在陕西榆林的山洞里面拍戏,等拍到天亮的时候,工作人员都在我面前收拾东西,忙得不得了,导演就在后面一直对着我笑,他说:“青霞疯了,青霞疯了。”我回过神来发现,我真的是披头散发,坐在道具床上两眼发直,我觉得那个场面是真的挺好笑的,可是笑不出来了,是真的精神分裂了。

黄心村:这个是最有挑战性的角色,那么最恐惧的角色又是哪一个?

林青霞:有一部电影是《警察故事》 (成龙执导,1985年),《警察故事》里有两个特技镜头。特技镜头是很惊险的,应该是要特技师来演,但是导演成龙跟我说:“你要自己做的话,所有人看了电影都会记住。”这就吸引了我想要去做。有一个镜头是武行把我扛在肩膀上,再翻过去摔到木头桌子上。其实拍的时候我也不知道会怎样,但他翻到上面的时候我就已经昏了,打到下面的时候我也搞不清楚是怎么一回事了。结果要重拍,导演说看不到我的脸,因为我下去的时候已经昏得不知道如何是好,在空中就已经吓死了。后来拍第二个镜头,就是另外一个我比较害怕的镜头,我从来没有那么害怕过,导演一说“Camera(开拍)!”我就胃抽筋,蹲在地上大叫了好多次,我心想:“唉,好了,就拼了吧!”那个镜头是武行要把我摔到一个玻璃柜子里面,把我整个人丢到柜子里。结果在我摔进去的时候,我唯一记得的就是我的脸一定要给摄影机看到。这两个镜头是我比较害怕的。

黄心村:那一定有那种特别尴尬的并且难以预料的身体运动,会产生一些非常尴尬的瞬间,有没有?

林青霞:有一个镜头是真的挺尴尬,也不是镜头尴尬,是在镜头前预备的时候。东方不败有一个最惊险的镜头,就是把我吊到五层楼高,头冲下、脚在上地用威亚倒吊。倒吊必须要在两个腿中间绑威亚,之后再穿威亚衣。结果我在事前就穿好了威亚衣,没想到有5个男人在我的大腿中间绑威亚,真的是蛮尴尬的。但是没办法要拍戏,我就憋着尴尬,结果那个镜头真的很危险,我就在想:如果要死的话,死相一定很难看。头冲下这样倒吊真的很可怕,后来我看电影的时候,我就找这个镜头看,看这么危险的镜头到底能不能拍到我的脸,结果根本看不到我的脸,脸全部被头发遮到了。

黄心村:非常有意思的故事,在别的地方还看不到这样的描写。从影生涯的最后那部片子《东邪西毒》真是一个很完美的句号,我非常喜欢在教课的时候用那部片子。我最喜欢的就是片中慕容嫣、慕容燕雌雄难辨、扑朔迷离的角色,我觉得你演得既细腻又充满着爆发力,而且台词功夫也特别好,演这部片子的过程中有没有一些经验可以分享?

林青霞:我真的很入戏,真的是挺精神分裂的。有一个镜头就是我抱着大树发疯,因为慕容嫣见不到黄药师,黄药师失约了,她就很痛苦地抱着大树一路大叫。张叔平说这种大叫给人的感觉像是吓到了,他说你这个镜头叫完了之后,声音停止了,嘴巴还张得很大。

黄心村:非常入戏。

林青霞:有一段戏是讲了很长的对白,一个镜头拍下来,那个镜头我蛮喜欢的,是我喝酒喝到一半,把酒杯一丢,讲出自己的心事。

黄心村:这个已经非常了不得了。22年100部影片,里面已经有好几个华美的转身,好像还不够。林青霞的传奇人生在19年前又开始了另一个华美的转身,步入人生的下一个篇章——林青霞的写作生涯。金圣华写的那本书《谈心:与林青霞一起走过的十八年》,当然现在已经19年了,19年里面你写了4本书。

林青霞:《窗里窗外》 《云去云来》 《镜前镜后》 《青霞小品》。

黄心村:一路走来写了4本书。如果说电影生涯有不同阶段的话,写作是否也有不同的阶段?是否一本书就是一个阶段,你自己是怎么看的?

林青霞:是的,我每一本书都是一个阶段。第一本书《窗里窗外》,其实我拍戏这么忙,读书的时候也很少看课外读物,我写的几乎都是我拍电影的22年里面的回忆,是对1970到1990年代我的电影生涯的回忆。写第二本书《云去云来》的时候,已经稍微读了一些书,但还不是很清楚我在写什么,自己也是“云去云来”。《镜前镜后》是比较关键的,我看了很多书,尤其是看了白先勇的《白先勇细说红楼梦》,突然之间就开窍了,很清楚自己在写什么,《镜前镜后》也可以说是我写作生涯的一个转变了。

黄心村:从文学研究的角度来看,林青霞走到《镜前镜后》这一本书的时候,她的写作出现了一种高度的“自觉性”。我要说一下《镜前镜后》这个题目,因为在两年前决定采用这个书题的时候,我们有过讨论,当时没有办法决定。我说,《镜前镜后》这个书的名字是最恰当的,这个“镜”不是我们照镜子的“镜”,而是镜头的“镜”。电影生涯里的林青霞是在镜前,她是在镜头的前面;当她拿起笔来写作的时候,她走到了镜头的后面,所以是“镜前镜后”。这是一种非常自觉的自我定位的改变,这个题目再恰当不过了。我要加一句,这本书是得奖作品,因此我们说林青霞是得奖作家是有道理的。她是在去年得到了“香港中文文学双年奖”的散文组推荐奖。

林青霞:获得了很大的鼓励,意外的惊喜。

黄心村:应当是实至名归。我们再来谈谈《青霞小品》。

林青霞:其实我写《青霞小品》的时候,看了很多很多书,所以我很明白自己在写什么,都是身边的大小事入了我的文章。比方说我写我的右眼珠,就是我眼睛动手术的时候,我会很专注地观察、体验、感受动手术的过程,所以不会感觉到害怕。我家“火旺”的大事也写了好多篇,我跟“爱林泉”的互动来往也可以写到书里面,还有我的手机掉到水里面,我小女儿说:“我劝你不要写了,这么小的事情,你还要写给人家看!”我自己知道我想要写什么,我可以很轻松地把它表现出来。

黄心村:《镜前镜后》的书名考虑了很久,《青霞小品》这个书名你很快就决定了。

林青霞:对,我一早就定了,我很清楚我就是要用《青霞小品》这个名字。

黄心村:那么把这些很小的、细微的事情记录下来,究竟有什么意义呢?

林青霞:这些虽然是小事情,但是都是我内心真正的感受,我觉得在文章最后还是有一点启发性的东西,希望读者也能够感受到。

黄心村:小不等于不重要,我们常说微言大义。我很想解释一下这场活动为什么叫“煮字人生”。我跟青霞认识的时间没有很久,也就两年多。我俩刚认识的时候,我们每个星期都相约“行山”(粤语haang4 saan1,郊游、远足)。行山时谈书、谈写作,那个时候她如饥似渴地阅读,像海绵吸收水分那样快速地、高密度地吸收养分。她晚上常常不睡觉,看书看到第二天早上。

林青霞:那时候是2020年,疫情最严重的时候,大家都待在家里,我就把张爱玲所有的书以及所有跟她有关的书在两个月之内全部看完了。

黄心村:对,常常是第二天早上我起来了,她还没睡,然后她就打电话过来说:“告诉你,我昨天晚上又‘吞’了一本xx书。”她看书叫“吞”,她不是囫囵吞枣地吞,她是仔仔细细、细嚼慢咽、反反复复看懂了以后把它吞下去,所以她看书叫“吞书”。我就跟她开玩笑说:“你看书叫‘吞’,你写字就是‘煮’了,煮了吞,吞了又再煮、继续煮、反复煮。”所以这个“煮”字是这样来的。那一年我写了一篇文章叫《青霞的煮字生涯》,所以我们的活动叫“煮字人生”。

林青霞:那我也写了一篇你,叫《走近张爱玲》,是不是?

黄心村:你先写了《走近张爱玲》,然后又写了关于我的《不是张迷》。

林青霞:对,《不是张迷》,因为我说,“心村你研究张爱玲研究这么多年、这么辛苦,到上海的图书馆里翻阅她的资料,你一定是‘张迷’了。”心村竟然说:“我不是张迷。”你说说为什么你不是“张迷”?

黄心村:有各种各样不同的“张迷”,我一定不是那种会去翻她的个人私事,然后在《小团圆》里面找小说人物和现实人物对应的那种“张迷”,我一定不是那样的“张迷”。但是你说“迷”吗?当然是“迷”的,从十几岁的时候开始看,博士论文又写的是她,现在还在研究她。

林青霞:这回承认了吧!你本来说是要有距离的,学者研究一个主题是应该保持一个距离的。

黄心村:是的,如果作为一个严肃的学者,我研究的课题一定不能说是“迷”,我一定要保持一种很客观的距离。所以我如果说我是“张迷”的话,我再研究张爱玲,我觉得没法保持一个客观的距离,所以我坚持说我不是“张迷”。

上一篇 点击页面呼出菜单 下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