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媒介化的裂隙与角力:《繁花》戏剧、电视剧的跨媒介转换与转换逻辑
作者: 杨鹏鑫2011-2012年,金宇澄创作出小说《繁花》,十余年之后,由其引发的巨大回响,应是作者始料未及之事。国际艺术电影界享有盛誉的导演王家卫执导的电视剧《繁花》,掀起了广泛讨论,是中国2023年末、2024年初最大传播面、最高讨论度的文化事件之一。文学借水行舟,倚影像而重获生机。
揆诸现实,文学(尤其是小说)的媒介格局业已发生重大的范式转换。不借助数字化传播的力量,不借助跨媒介影像改编的力量,文学作品已经很难在大众层面产生实质性影响。文学的跨媒介实践不仅不可逆转地从舞台边缘迈向中心,也深刻地改变了文学在媒介矩阵与社会文化中的位置与格局。按照基特勒的说法,新媒介并非替代旧媒介,而是重构其在媒介体系中之位置。a质言之,对于今天的文学创作与传播来说,跨媒介实践之重要性日渐凸显,成为当下极为重要的文学现实情境。
《繁花》的跨媒介之旅相当漫长且牵涉颇广,包含但不限于网络小说、纸本小说、话剧、电视剧等。关于其由网络小说到纸本小说的跨媒介转变、小说的版本流变,已有学者进行论述。b本文聚焦于《繁花》从小说到戏剧(话剧版)、电视剧的跨媒介生成与转换、跨媒介转换之逻辑、改编之角力等议题。
一、跨媒介生成与再媒介化
小说《繁花》始终有着自觉而粘稠的疏离感。“表一点心情,露一点内容”,作者甘当“一个位置极低的说书人,‘宁繁毋略,宁下毋高’”,经由“话本的样式”探索“当下的小说形态,与旧文本之间的夹层”,追寻“闪耀的韵致”。c这部小说是小情节(Miniplot)d的,常有长篇幅的描写、闲笔e,大段的“讲讲山海经”“开无轨电车”“乱话三千”f;其叙事上结构错时、散漫、无中心,常将现在时改造成对过去的转述,行动少,“放弃‘心理层面的幽冥’”g;更兼雾里看花式的信息留白……可谓羚羊挂角,大音希声。
《繁花》的小说、戏剧、电视剧之叙事结构皆为非线性叙事,更精确地说,是非线性叙事中的子类型——时间倒错叙事。热拉尔·热奈特曾把“故事时序和叙事时序之间各种不协调的形式”称为“叙述时间倒错”(Anachrony)h。阿伦·卡梅伦则借用“时间倒错叙事”(Anachronic Narratives)的概念来描述《薄荷糖》 《低俗小说》 《记忆碎片》等电影的叙事形式。i笔者沿着这一思路,以“时间倒错叙事”(简称“错时叙事”)指称电影《记忆碎片》 《杀死比尔》 《心花路放》 《无名》,戏剧《欢乐岁月》 (Merrily We Roll Along,1934)与《背叛》 (Betrayal,1978),小说《时间之箭》 (Time’s Arrow,1991)与《繁花》这样在整体叙事结构上大幅度重组时间次序的非线性叙事,亦曾称这种叙事为“重组式叙事”j。这种作品中发生的事件通常有时间先后次序(即可还原出顺叙式的故事),但作品刻意在整体叙事架构上重新安排时序先后位置,呈现出时间倒错的叙事形态。
《繁花》的三种媒介作品中的错时叙事形态又有差异。小说《繁花》的叙事结构相当规整,除了引子和最后部分(第28-31章、尾声)叙述现在,其余部分都是以奇数章叙述过去,偶数章叙述现在,现在和过去两条情节线内部主要是顺叙,两条情节线交替排列。这种章回排列形式几乎没有故事内部层面的理由,但其今昔之排列详略、时间密度不同,“60 年代这一块相对拉的比较长,有十几年,新时代这一块,尤其后面部分,汪小姐去常熟,到小说结尾怀孕即将生产,半年时间都不到,这是有意的安排,新旧交替的时间和长度都不一样,过去与现在,详细与简略的平衡对照趣味,不是呆板的简单分解”k。小说《繁花》的今昔交替叙事形态,在当代文艺作品中已不鲜见,如英国小说《武器浮生录》 (Use of Weapons,1990)、美国小说《以莎乐美的名义》 (In the Name of Salomé,2000)、美国电影《记忆碎片》,都是将两条不同时间甚至不同时间方向的情节线交替排列,《武器浮生录》的章回命名方式也与《繁花》相似,一条情节线用英文数字(One、Two、Three……)标号章节,另一条用罗马数字(XIII、XII、XI……)标号章节。
话剧版的叙事结构与小说相似,但为一些时代转换提供了剧情理由,如因人物回忆使得时空转变;也将叙事处理得更为线索化、清晰化、集中化。电视剧版的时空流转、叙事跳跃更为频繁细密,往往提供剧情上的理由(如因人物回忆而跳转时空),时空排列没有那么规整,叙事节奏则比小说版、戏剧版快得多。
小说《繁花》的叙事结构是时间倒错叙事,同时也是“网状叙事”(Network Narrative),这种网状叙事形态是金宇澄自觉而为的,他认为这样才能表现当代城市人际关系的真实状态。金宇澄说,“《繁花》是把所谓大树样式变成一种灌木……一种爆炸式的结构,这么多人,在一般小说里不会有。其实它也代表了你我每一个人的社会交往关系图……看上去头晕,实际上这是社会人真实的社会关系网……城市之所以是城市,就有无限的人际关系可能,这样陈列,不解释,才可以触及到人性无限的复杂和丰富,不是一般意义封闭的‘塑造’,是无限延长的人物线头”l。可以说,网状叙事(尤其是离散式网状叙事)的崛起与当代社会人际结构的转变、现代个体观念的凸显有着直接的联系。m戏剧版限于篇幅,承袭但简化了这种网状叙事结构。而电视剧版则放弃了小说中的多线网状叙事架构,转为更常见的主线式叙事。
时间倒错叙事、网状叙事这样的非线性叙事、复杂叙事,特别重视叙事的形式、结构,常常会刻意设置理解障碍和理解难度,更重视受众的参与。n当代文艺作品中时序倒错、多线网状结构样式之流行,也激发我们重新思考故事讲述的一些传统规则。
金宇澄自言曾“写过电视剧本”o,小说《繁花》的画面感营造、对话处理水平颇高。譬如,小说第一句“独上阁楼,最好是夜里”,就很有画面感。其对话饱含潜台词、机锋和韵味,甚至把很多描写都转化成了对话。这是对话剧与电视剧改编有利的一面,但小说中外显的冲突、行动很少(人物的被动遭遇多,主动行动少),节奏缓慢,没有主情节线,缺乏高潮,放弃内心描写,事件与行动往往被转述或被暗场化处理,人物对情境、动作常常不作回应,这又是对戏剧、电视剧这样的视听艺术而言不大友好的因素。
话剧《繁花》由南京大学戏剧影视艺术系温方伊编剧、上海戏剧学院马俊丰执导、上海文广演艺集团和五盟文化传播有限公司共同出品,现已制作出两季。2013年9月中旬,五盟文化购买了小说《繁花》的话剧改编权。遍寻上海中老年知名男性戏剧编剧无果后,2015年底,戏剧制作人张翔与小说作者金宇澄联系了南京大学戏剧影视艺术系吕效平教授,希望将该小说改编成舞台剧。吕效平指导的2013级戏剧专业硕士温方伊(即《蒋公的面子》的编剧)接下这项改编工作。《繁花》第一季于2015年底开始创作剧本,第一季的剧本即温方伊的硕士毕业作品。该剧本于2016年上半年完成,同年5月27日通过答辩。2017年,制作方否定了“一位业内外非常有名的非上海籍导演和一位小有名气的上海籍导演”,把对该剧更上心、阐述更动人的副导演马俊丰提升为导演p,该剧正式进入舞台制作阶段。2018年1月26日,《繁花》第一季首演于上海美琪大戏院,演出时长170分钟(剧本最终稿三万一千余字),共十七场戏,迄今已演出一百余场,曾获壹戏剧大赏年度大戏和年度最佳编剧(温方伊)、华语戏剧盛典最佳创新剧目奖。《繁花》第二季于2021年开始制作,2021年11月28日首演于上海美琪大戏院,剧本也是三万一千余字q,演出时长183分钟,共十八场戏,迄今已演出数十场,曾获壹戏剧大赏年度最佳导演(马俊丰)、年度最佳女演员(潘虹)等奖项。
两季话剧在整体上虽是按照小毛与阿宝、沪生“结交—绝交—重逢”的离合线索来结构的,但这些主要是作为连接性线索,并未占据主要篇幅。两季话剧的主要篇幅是在描述大时代中多个人物的情感与遭遇。第一季聚焦于四对男女的情爱与遭遇: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沪生与文艺少女姝华相好,姝华却被下放吉林,后嫁人生子,姝华短暂归沪时已经疯了,两人有始无终;小毛与海员家属银凤姐弟恋,小毛娘知晓后急着让小毛娶春香,一对有情人有缘无分,小毛也与阿宝、沪生绝交;二十世纪九十年代,李李喜欢上阿宝,两人发生一夜情,李李的悲惨身世让阿宝心生爱怜;汪小姐与常熟徐总酒后乱性而怀孕。话剧第一季的故事结束于姝华写给沪生的信:“曾经的时代,已经永别,人生是一次荒凉的旅行。”接下来是尾声,历史影像倒放,与小说一样,第一季终结于黄安的歌曲《新鸳鸯蝴蝶梦》。
话剧《繁花》第二季主要描述小毛和沪生、阿宝绝交后四组人物的情感纠葛:小毛与春香的婚姻;阿宝与雪芝的恋爱;沪生与梅瑞、兰兰、白萍的情感纠葛;陶陶与小琴、芳妹、潘静的爱恨纠缠。两季话剧中,都有第四条主线游离于三位主人公的情节线,第一季中是汪小姐的“婚外情”,第二季中是陶陶的多角恋。
小说《繁花》有35万字,涵括近百个人物、极多的情节碎片和人物关系连接。这部长篇小说被跨媒介改编为戏剧并非易事。在项目推进过程中,金宇澄曾提出由饭局来结构全剧,“仅仅以饭局、吃饭来一幕幕演”r;张翔曾设想“做成四部话剧,分别为上只角、下只角、男人、女人。人物之间可以串场关联,如同20世纪初年的连台本戏表演。四部作品在一个剧场的四个房间内同时上演,观众可以自由选择……出于操作难度和冒险性方面的考虑,最终没有选择这一方案”;另一种方案为“按照小说原有的内容和节奏,以年代为节点平铺直叙,尽可能将原著中的各种事件完整还原。但问题在于,在两三个小时的演出时间内无法做到面面俱到”s;温方伊还曾写过一版话剧故事梗概,以“汪小姐的生和小毛的死为主线”t来结构全篇。最终,该剧采取的方案是“主线为阿宝、沪生和小毛的离合,以阿宝、小毛和沪生的结交开始,以三人的重逢结束,表达人心与世事的无常”u。
话剧这种形式,演出时很难容纳原著的近百个人物(尤其是有盈利需求的话剧,无法负担这么多演员的开支),只能删减、合并人物。该剧第一季由17位演员演出,第二季有15位演员——算上有的演员分饰多角,每一季包含的人物也只有二三十位(包括服务员之类的龙套角色)。如何恰当地取舍、合并人物,亦非易事。话剧删掉了小说中大多数龙套式人物与部分次要人物,或将其言行、出场机会整合到其他人物身上,如删掉了小说中的菱红(即小说网络版中的梅红)这个人物,把菱红与日本老者闲逛、定下约定的事转移到了小琴身上,将蓓蒂的故事改造为阿宝等人的叙述。
话剧版也增加了一些时空转换时的连接,使得戏剧叙事进程更流畅,作品更具整体感。话剧版《繁花》的舞美、多媒体、音乐音响之设计皆可圈可点,时有颇见用心或诗意盎然之处。
当然,话剧版的缺陷也是有的。譬如,小说内容很多,话剧容量有限,一些特别精彩的部分又难以割舍,致使话剧版少数地方处理得稍显突兀或有游离于故事整体之感。譬如,第一季结尾部分,沪生等人在邮政车里拆信件。他们为何能到邮政车里轻车熟路地拆别人信件?此处略显突兀。小说对此有铺垫,显得事出有因,顺畅一些。再如,第二季中黎老师的故事固然动人,却有点游离于整个戏剧的故事框架。小说《繁花》是发散式、碎片化的思维与架构,闲笔极多,加上篇幅长,铺垫、陪衬多一些,插入黎老师这样的故事,不显得突兀;话剧虽然模仿了小说的叙事结构,但还是基于向心聚拢的思维,较难容得下游离于主体框架又占据较多篇幅的闲笔、人物,再加上话剧能够给予的铺垫、陪衬篇幅太少,使得这样的段落有些游离感。
《繁花》的电视剧改编则有另一番故事。小说出版后,多方机构找到金宇澄,欲购影视改编版权。2013年秋,被小说打动的王家卫联系金宇澄洽谈版权,并于2014年签约。王家卫本只想改编《繁花》为电影,但在2013年12月与金宇澄细聊之后,王家卫打算电影、电视剧一起做,“不是做一般电视,要做美剧”v。2017年9月,王家卫邀请当时热播剧《我的前半生》的编剧秦雯对《繁花》进行电视剧剧本改编,秦雯在酝酿、梳理思路后,于2019年初开始创作剧本。2020年,该剧开拍。
王家卫的《繁花》虽改编自小说《繁花》,但与金宇澄的小说差异很大。小说叙述了三位主人公(沪生、小毛、阿宝)在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和九十年代的遭遇,三位主人公是并列的独立个体,他们彼此联系又独立,各行其是。而电视剧删去了沪生、小毛两条情节线,也基本上删去了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的故事,只保留阿宝一个主人公,聚焦于阿宝在1990年代的创业过程和情感纠葛,并将小说里一些其他人物转化为阿宝的周围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