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诞中的强力修辞与思想之镜

作者: 陈丙杰

在新世纪以来的诗歌创作中,朱涛的修辞强度非常高。这一点早已被当代诗人、批评家注意到了,何言宏、张清华、杨庆祥、欧阳江河等人就曾指出朱涛诗歌有一种“强力”。不过,朱涛诗歌的这种高强度修辞,尽管不可避免地给人以碎片化和晦涩之感,但并未掉入游戏、空转、同质化的陷阱中。一定程度而言,这有赖于朱涛为诗歌的修辞注入了内在生命力,让这些词语牢牢地被吸引在精神重力之中。因此,读朱涛的诗歌,总能在强力修辞背后,感受到诗人的愤怒、痛苦,以及对于荒诞现实的精神抗争,从而达到“形散而神不散”的修辞效果。

作为一个从1980年代走过来的“新归来”诗人,在经历了当代生活诸多起伏变幻之后,朱涛依然能在诗歌中保持青春和愤怒的能量,并在魔幻现实中以强力修辞向“无物之阵”冲、刺,这本身就值得我们从技艺、精神、历史、现实等角度加以思考。

当我们将朱涛新世纪以来的创作放置在从青春到中年、从梦想到荒诞、从浪漫主义到超现实主义的历时性对比中来看的话,朱涛诗歌在高强度修辞背后闪烁的荒诞感、绝望感,以及灰烬中微弱的思想之光,也就不难理解了。为了进一步展开,我们以海子作为参照系。之所以选择海子,是基于以下两方面的考虑:

第一,两人是同时代人,具有共同的时代经历和诗学背景。将朱涛与海子对比,可以从纵向角度考察朱涛新世纪以来诗歌发展的精神脉络和诗学贡献;第二,朱涛的诗歌写作与海子有诸多“相似性”,比如两人诗歌中都大量出现“太阳”“天空”“梦想”“春天”“死亡”等意象。但这种“相似性”绝非模仿或重复,而是一种诗歌风格、诗学抱负、精神特质在不同时期的延续和嬗变,由此形成一种跨越时空的对话,并在对话中凸显出朱涛诗歌写作在诗学发展、精神力度和思想深度上的独异性和开拓性。

一、“最残酷是天空的深处”

在1980年代,“天空”起码有两层含义:一层指向了现代化前进的方向和由此而生的豪情壮志。在1980年代的宣传画中,现代化的一个表征就是飞向太空的宇宙飞船,以及抬头呈45度角仰望天空的青年;在另一层意思里,“天空”代表着精神最终的归宿和拯救的可能性。

在1980年代,尽管“天空”与现代化、父性文化、理想主义密切相连,但对“天空”的信仰并非源自传统的东方文化。在传统文化中,尽管“天空”不断出现,但是作为心灵意义上的“天空”,其内核是月亮而非太阳,甚至天空也仅仅是大地的投影。在生命和写作的早期,海子所寄托的“天空”仍然是“大地”的代名词:“我的天空往往是血腥的大地。”a海子对于“天空”信仰的激烈转变发生于1986年之后。在那以后,他将“家园重建”的希望由大地转向天空,由月亮转向太阳,由温和转向暴力。比如,在长诗《太阳·弥赛亚》的开头,海子试图建造一座天梯直接抵达“天空”,最终,海子在“天空”看到的是荒凉和空虚,于是发出“天空一无所有”的感慨。但在1980年代的整体文化结构中,“天空”依然是海子的终极拯救之道,他最后躺在铁轨上,也可以理解为他将“天梯”放倒,通过一种无限缓慢的坡度,在遥远的距离里抵达“天空”。

可以说,不论是“四个现代化”的宏伟蓝图激起的整个社会的文化自信,还是1980年代哲学思潮对于东方文化的植入,都为“天空”制造了足够多的文化信仰和生命信仰的可能。换句话说,整个1980年代的政治、经济、文化和社会发展的外在需求,与出生于1960年代的一代人在十年混乱之后追求价值重塑的内在渴求,共同塑造了青年一代对于“天空”的信仰,从而形成1980年代的理想主义情怀。

朱涛也是从1980年代走过来的诗人,海子所经历的社会鼓噪、热血澎湃、思潮涌入、激情和理想交织的时代,他也经历过,也曾把理想寄托在那个时代里。但1990年代之后的时代发展,最终证实了海子预言的“天空一无所有”,朱涛更是进一步发现了“最残酷是天空的深处”这样残酷的事实。写于2016年的《美得像一枚指针》,就展示了朱涛精神深处的转折之痛:

美得像一枚指针

直刺云霄

怎样的熔炉

配得上如此灼热的火苗

一定是火山喷发

埋下的雕像

让后来的一切痛

显得那么轻

在这首诗中,第一句“美得像一枚指针”隐藏了主语,造成一种包容性的效果。这个主语可以是时代、理想、雄心;“指针”则表明时代之力指引着青年奋勇前进,“直刺云霄”。“云霄”代表的恰恰又是对于时代的肯定,对于投身时代,理想必然实现的信念。在第二节中,诗人直抒胸臆:“怎样的熔炉/配得上如此灼热的火苗。”“熔炉”和“火苗”正是时代和个人蜜月期的象征。在这里,“熔炉”与“云霄”对应,都是天空的象征。诗人在这里直接采用了1980年代具有象征意味的抒情语调,与上一节的强力修辞形成反差。实际上,将这一节放在整首诗中,甚至放置在朱涛的整个诗歌写作中,都是比较突兀的。这种突兀的表达方式,是一种情感自然流露的表现。也正是这种直抒胸臆和象征手法,展示出朱涛对那个包含着青春和梦想时代的怀念。

这首诗的转折来自第三节。这种转折来自于诗人对于“云霄”信任感的破灭。从“火苗”到“火山喷发”,是从激情万丈到激情被压抑以至于形成火山喷发并最终掩埋“雕像”的转变。被埋下的“雕像”,正是诗人的理想、信念、青春铸成的形象。“埋下”是一场深刻的告别,与一个时代、与自己的告别。这种告别是被动的告别——不得已中深深铭刻着历史之痛。也正是这种痛,“让后来的一切痛/显得那么轻”。在这里,“一定”一词,以一种斩钉截铁的语调,暗含了诗人含蓄的否定和批判,也包含着诗人对于火山为何喷发的反思。

关于这种转折之痛和反思,诗人在写于2017年的《最残酷是天空的深处》中有了进一步的呈现:

然而,大海永恒的骚动

却被这桥轻易地俘获了

如占领卧榻的丽人

我坐在车上猛跺驰离的波涛墓园

为铁舰、海豹、蓝鲸、红珊瑚抱紧的古战场

喟叹:

“最残酷是天空的深处。”

这首诗第一句直接用“然而”开头,省去诸多细节。这些细节正好是《美得像一枚指针》中第一、二节表达过的。如果说《美得像一枚指针》是要突出这种转折对于诗人心灵的冲击的话,这首诗直接以“然而”开头,则暗含着诗人对于火山喷发原因的进一步反思。在诗人的理解中,这座“桥”正好是一种时代钢铁力量的象征,也是一种即将到来的隐藏在现代性背后的资本之力。正是这座“桥”,以可以通行的便利,轻易“俘获”了一个火热自由的时代里人们内心如大海一般的梦想,从此“大海永恒的骚动”成为历史。大海又在倒影中和天空融合在一起,从而将大海的骚动和天空的雄心合二为一。在天空或大海的深处,倒映着“铁舰、海豹、蓝鲸、红珊瑚抱紧的古战场”。这些残骸正是诗人梦想的残骸,是梦想被摧毁后的战场。面对这个曾经投入青春、爱情的“古战场”,诗人不忍直视,因而有了“残酷”之感。

以上两首诗可以说是诗人心灵史的自传性表达,其间隐藏着时代的深刻转折和不言自明的原因,并携带着内心的变化和时代的变迁,以及这种变化对内心造成的无可消除的内伤。这种内伤中,也隐含着信仰的再次崩塌。

总之,从“直刺云霄”到“戳破天空之镜”(《天空之镜》)再到发现“最残酷是天空的深处”,朱涛在经历了更多的时代变动之后,实现了内心的告别,也找到了属于他自己的诗歌使命。从此,朱涛开启了真正属于他自己的诗歌时代。

二、“白日梦的犄角/顶着天空的双重胃痛”

《楚门的世界》里塑造了一个白日梦的世界。在一个足够大的摄影棚里,导演设置了一个有天空、大海、太阳、月亮、亲人、朋友、现代交通工具、各类社会机构的人造空间。楚门在这样的“世界”里生活了30年,直到他无意中从梦的“世界”看到漏洞,才有了打破这个“世界”、走向真实存在的冲动和努力。

1980年代也给青年构筑了一个梦的世界。不过,当万人都沉醉在现代化的狂欢中的时候,海子却颇具预见性地发现了现代化内部包含的物质与精神、梦想与现实之间无法弥合的裂痕,并写下了著名的诗篇《祖国(或以梦为马)》。在这首诗里,海子一开头就以一句“我要做远方的忠诚的儿子/和物质的短暂情人”,将“远方”和“物质”之间的对立凸显出来。当然,海子也明白要弥补“梦”的裂缝所要付出的代价,所以他在诗歌中一再以“万人都要……”“我甘愿……”的句式展现自己的决绝姿态,以期从未来、幻象、死亡、复活等角度缝合这个必将出现裂缝的“梦”。可见,海子诗歌中的精神指向更多地是从梦的内部展开,他的死亡和拯救也更多是在文化层面、精神层面的前瞻性尝试,而不是像楚门一样从裂缝和破绽处冲出去。

从“梦”的角度来看,朱涛更像是楚门。他也经历了1980年代的“梦”中激情,然后又亲自见证了梦的世界轰然倒塌的整个过程。在这个过程中,经济、物质、钢铁如海啸一般倒灌进精神的麦田。对于这个事实,海子预料到了,但预料的图景和现实的体验,两者之间不可避免存在着差距;预料的悲剧所产生的精神痛苦和亲自被历史戳破梦境之后的真实感受,同样是截然不同的。正因为朱涛的内心隐藏着这种真切的历史之痛,他在时隔多年之后的2015年写下了《白日梦的犄角》:

白日梦的犄角

顶着天空的双重胃痛

呕吐的黄疸

躲闪谷物的磨盘

捅破云朵的马蜂窝

如高跟鞋嘀嗒的秒针声

投掷率性的命运骰子

给血液受惊的山峰

吐出嘴唇发黑的积雪

陡峭升腾的下水道

淤积飞往春天的尸体

相拥的翅膀

扑向墙上斜挎的刀鞘

抖落敞开的蜘蛛网

绽放的遥远手臂

白日梦的犄角

深陷沙砾涌动的灌木丛

佩铃铛的山羊

没有底气割自己的羊毛

他们的皮已被鞭子弄脏

贩卖的头人还未醒来

黑水河的界桩围着他们

不停刨蹄子

在朱涛这里,“梦”首先具有明确的性质,那就是“白日梦”。对于一个曾经信仰梦想的人来说,最痛苦的是承认自己的梦想是白日梦。关于这种隐秘的心理创痛,我们还可以回顾一下第一节引用过的那句诗:“一定是火山喷发/埋下的雕像/让后来的一切痛/显得那么轻。”这个被“埋下的雕像”,是理想的化身;这种从“重”到“轻”的转变,正是从“梦想”转变为“白日梦”的过程。朱涛曾说:“当代的生活变化我都经历过。我是悲观的,但我又是理想主义者。”b在这句话中,我们有必要注意朱涛话语的修辞方式,他先说自己是“虚无主义者”,然后说自己是“理想主义者”。“理想主义者”作为后置的补充,恰恰增加了“虚无主义者”内心的痛感,就像不断拨开伤口一样,虚无和理想两种情感在朱涛内心始终无法真正调和,他也无法真正忘却或释然。正是在这里,显示出海子这位预言性的理想主义者和朱涛这位经验性的理想主义者之间的区别。实际上,在经历了1990年代市场、物质、游戏主义对于心灵的“抚平”之后,很多理想主义者在彻底放弃理想的同时,又陷入了彻底的虚无主义,从而让物质占据了精神空间。而只有真正忍受煎熬,无法彻底抛弃理想主义的人,才能真正理解朱涛诗歌中那种强力修辞所包含的愤怒、不甘、无奈和绝望的反抗。正因为如此,朱涛的诗歌在经历了如此多的当代变化之后,依然能保持一种愤怒,并在青春的棱角被磨平之后依然保持内心的棱角。这是难能可贵的。

于是,我们在《白日梦的犄角》这首诗中发现,尽管朱涛一再以“白日梦”宣告集体性的失败,但“白日梦”只是一个定语,诗人想突出的,恰恰是“犄角”——“白日梦的犄角”,一种不屈服的倔强。也正是内心涌动的虚无主义和理想主义之间的挣扎,让这种“倔犟”成为朱涛内心的“犄角”。这个“犄角”时刻冲击着原本装载梦想和雄心的胸腔,让诗人内心呕吐着“黄疸”。“黄疸”何以产生?尽管空虚的内心在梦想破碎后经受着“犄角”的煎熬,但朱涛仍然没有向“谷物”代表的物质主义屈服,于是,诗人写下“呕吐的黄疸/躲闪谷物的磨盘”这样的诗句。在这里,诗人并不想突出一个英雄主义的形象,而是让“谷物”修饰“磨盘”,从而显示出诗人并非不食人间烟火的英雄,而仅仅是靠着残存的理想主义抵制梦想破灭后彻底投降于物质主义的倾向。同时,“理想”本身也是一个不屈的“犄角”,抵着“天空”这个曾经作为“梦想”代名词的胸腔,并“捅破云朵的马蜂窝”,让内心之痛如群蜂刺心。在这里,如果说内心的疼痛是一种自责、自问的痛苦,那么犄角抵着天空这个形象则是一种天问,一种时代的拷问。正因为如此,这首诗的开头两句堪称经典:“白日梦的犄角/顶着天空的双重胃痛。”在这里,“双重胃疼”正是来自内心之疼和时代之痛的合一,从而将一己之痛和时代遭遇缠绕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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