阶级

作者: 王安忆

阶级是人类文明历史的构成要素,十八、十九直至二十世纪现实主义文学,无一不是从这里生发。服从与反抗,冲突与和解,上升和下滑,破壁而出归去来兮,无论辐射到多远,追其究竟,总是回到社会分层的根源。今天我要说的《贝姨》,形势要更为复杂一些,巴尔扎克这部小说,是假定发生在1838年的巴黎,法国大革命过去了四十四年(通常将大革命起始定作1789,终结于1794,前后五年),比起这四十四年,1838年是短促的,但时间有质量的差异,不能单纯以自然长度计算。有些时间是集前后之大成,厚积薄发,像河水的湍流,能量持续发酵,绵延很久。我以为二百多年后的今天,巴黎人身体里还有着大革命的遗存,他们动不动上街游行,挑战现行体制,颠覆现有规则,他们热爱广场集会,大小事都联系得上自由民主。但时代到底在变化,国家机器系统越来越严密,于是,这些群众运动也日渐缺乏实质性内容,接近行为艺术,价值更多体现在象征意味。然而,1838年可今非昔比,它还在宏大叙事的余韵中,阶级的壁脚已经松动了,历史的壁脚也松动了,烂成腐土,腐土里生出菌群,物种变异,脱胎出新人类!小说以“贝姨”取名,显见得贝姨当推头挑,但是我们暂且将她放一放,先来看看周边的配置。小说人物众多,就像会繁殖似的,层出不穷,而且关系纠缠,牵丝攀藤,我努力厘清,作一下归类,大致归成主要的三对。

第一对,克勒维尔和于洛男爵。

塞莱斯坦·克勒维尔,原先是杂货铺的大伙计,娶了乡村磨坊主的女儿,接受庞大的遗产,得以买下老板的整个营业资产,然后通过某种渠道被任命为国民自卫军第二军团上尉。二伙计博比诺也是个人物,自己开一家药铺,克勒维尔原本是要把女儿塞莱斯蒂娜嫁给他的,那么女儿如今就是子爵夫人,因为其时博比诺在商业部任职,得了封爵。怪只怪克勒维尔眼光短浅,想和于洛男爵攀亲,于是,博比诺转身娶了老板的千金。小于洛是一名律师,还做了议员,正等着有一天当上部长,给岳父大人授个荣誉团二级勋位和巴黎市参议员坐席。说起来前途有望,但却抵不住家道衰落,又养成挥霍的习性,胼手胝足挣来家业的克勒维尔岳丈,不得不提高警觉,扎紧钱袋子。这些市井之流的升迁和发迹,小说虽然没有详细的交代,但也可推测是得大革命的福利。推翻帝制,走向共和,阶层的垂直性倾斜,朝野颠倒,财富漫流,潮汐推上河滩的小鱼小虾,就够他们钵满盆满。相比较之下,于洛·德·埃尔维男爵的身世就要显赫得多,自1803到1815年的拿破仑战争,称得上黄金时代,从1805年算起,二十八岁的他,已经是后勤部军费审核官,封为男爵,召到皇帝身边,编入帝国禁卫军。被派往斯特拉斯堡征集粮草期间,他邂逅草料供应商的女儿阿德丽娜,也就是今天的于洛太太。可是滑铁卢的败仗结束了好运气,虽然没有明确的贬黜,但他已经边缘化了,直到1823年,才重回后勤部门,因为西班牙战争用得着他了。1830年,路易·菲利普招募拿破仑旧部,于洛男爵进入领导层,成为陆军部长干将,登上局长的位置,荣获元帅的权杖,这段复兴时期将他的政治生涯推到顶峰,再没什么空间了。而之前赋闲的日子,抑或也是世事沉浮的经历,也已经让他对事业淡泊了热情,急流勇退,用小说的话,“转至脂粉队里服役忙碌”。

这一双儿女亲家——克勒维尔对着亲家母说过这么一句:“您才不知道那门亲事是怎么定下的呢!”紧接跟的一句是:“该死的单身汉生活!要不是我一时越了轨……”他那委屈劲儿仿佛受到某种讹诈,且和色欲有关,透露出暗中博弈的关系。同时呢,用克勒维尔的话说,“可我们俩在某些地方很相像,于洛过日子怎么也不能没有爱”。所以,他们还称得上同志,只是风格不同。男爵以帝政时代的威权方式步入风月场,到1830年以降的民主时代就不灵了。随着岁数上涨,色欲中似乎掺入父爱,或许就是最早期的“洛丽塔”情结,幼雏使他返老还童,这种倾向在七十高龄之后将愈演愈烈。小说记载他的第一位有名有姓的情人,小女伶贞妮·凯迪娜,时年十三岁,于洛男爵则虚龄五十,栽培她出来,她却劈腿跟了一位年轻的参议员艺术家。然后是若赛花,受克勒维尔栽培,从售货女郎变身歌剧演员,于洛男爵接棒推她上了法兰西歌剧院,结果也滑脚了,她跟的是煤炭股票发家的公爵。于洛男爵到公爵金屋的一幕真有些心惊,他算是见识过帝政时代的奢华,面对资产阶级的豪富也傻了眼,昔日的爱人说:“你现在明白了吧,我的老家伙?”老家伙这才明白现代爱情是怎么回事,转而去找“小市民女子”了。再看克勒维尔,他的若赛花被于洛男爵夺走,继而与歌女埃洛伊丝签订了合约,用每月五百法郎以及膳食零用,换取价有所值的消遣,这就是生意人的罗曼史,可是依然平不了若赛花的那笔账,他与于洛非争个上下高低不可。于是,就在“小市民女子”瓦莱丽·玛纳弗太太府上,两个对手狭路相逢。于洛到底是草根社会打拼出来的英雄,又比男爵年轻十岁,就比较领世面识时务,头脑实际。“小市民女子”和旧情人幽会,逐出两个老情郎,之间有过这么一番谈话。于洛男爵苦思冥想“怎么才能让人爱呢?”克勒维尔很清醒:“我们这些人竟想要让人爱,真是蠢啊!”他认识到,他们这些老家伙“只不过凑合着让人接受而已”。两人对了一下账,男爵花了十九万两千法郎,再贴上运作政府部门让玛纳弗先生转正科长的允诺;克勒维尔出手三十万,而且单身,可以娶玛纳弗太太为正室。可是,加起来也抵不过年轻和英俊啊!痛心之余,不禁想到联合经营的模式:“就像那些年轻人凑钱养一个便宜的漂亮小娘们”,他说的是“年轻人”,看起来,克勒维尔也过时了,需要赤脚赶上。这回轮到男爵清醒了,他说:“可她照样还会一直骗我们。”真是绝望啊!

此时此刻,无论年龄还是财富,克勒维尔尚有余裕,于洛男爵却山穷水尽。女儿奥丹丝二十万法郎的陪嫁都赔尽了,这可是向亲家承诺过的,一旦爽约婚事就免谈了。于洛太太就是为了这笔钱,向克勒维尔告贷,之所以张得了这个口,是因为克勒维尔对她别有一番心意,可是对方开出的价码更高,要求做他的情妇。我想,除了报复于洛男爵横刀夺爱,多少还有一点帝政时代的存念吧,在某些方面,克勒维尔是个老派人,因为疼爱女儿塞莱斯蒂娜,多年过着鳏夫的生活,一个寻花问柳的鳏夫,很难说相信什么淳朴的爱情,但能猎取男爵夫人的欢心,总是让老暴发户得意的。可这项交换条件,越过了夫人的贞操底线,于是遭到拒绝,气恼之下,他说了这么一句话:“要是我没有塞莱斯蒂娜和两个外孙,我就会要了奥丹丝”,无耻中到底流露出道统的人伦观念。他和男爵夫人的过节将在其他人物的故事里继续上演,然后结束,在此只是个预告。

第二对是若赛花和玛纳弗太太,也就是“小市民女子”。

看若赛花的名字,译者选择的汉字,显然是个艺名或者花名。她本来也有个姓氏,叫做弥拉伊,据说是把“伊拉弥”颠倒过来用,而“伊拉弥”则是个犹太人的标记。小说没作进一步解释,这就需要对犹太民族有研究才能得到答案。是有案可查或者出自杜撰,这是一个犹太银行主的私生女,丢在德国的大街上,就像野地里的花,自生自灭地长成绝色。十五岁的时候,她被克勒维尔瞄中,供养在一座带家具的房子里,从老家请来亲戚看管,这是一只名符其实的金丝雀,有一副美妙的歌喉,于是克勒维尔每年花两千法郎私家开班音乐教育。1834那年,若赛花满二十岁,克勒维尔以为野东西被驯服了,略微敞开社交,引她认识了于洛男爵的小女伶贞妮·凯迪娜,演艺圈的风气唤醒了她希伯来祖先基因中拜金的本性。以后的事情我们已经知道,贞妮·凯迪娜跳槽到参议员,若赛花则是三级跳,于洛男爵、侯爵、再到公爵,成为让于洛傻了眼的金屋的主人。

再说“小市民女子”。玛纳弗太太的闺名瓦来莉·弗汀,她也是私生女,和若赛花不同的是,她没有被遗弃。她的生父是拿破仑手下的名将,德·蒙特纳伯爵,晋升法兰西元帅。这位伯爵对自己的风流债认账,态度不错,给出两万法郎的陪嫁。瓦莱莉的夫婿,是陆军部一个下级职员,想来也源出伯爵的人脉,对于一个婚外的后裔,还是比较适当的姻缘,如此,瓦莱莉小姐就成了玛纳弗太太。玛纳弗先生乘着法兰西元帅的东风,火速升上一等职员,在向副科长转正的当口,元帅死了,裙带垫底的仕途就到了头,又没从遗嘱中得到任何收益,这个家就只剩下一份资源,玛纳弗太太的美貌。她当然是个美人,姿容上一点不输给若赛花,但属性不同。前者是社会型的,后者则是居家;前者是公开的放浪,大众情人,后者小家碧玉,红杏出墙;前者是独立女性,后者的处境就微妙了。表面是贤良的妻子,恪守妇道,事实上,她不仅要养自己,还要养丈夫,还不如前一种的自由轻松,没有家累,也没有道德名誉的顾虑,不幸在于没有专长,不像若赛花,或者贞妮·凯迪娜,以及埃洛伊丝,都有一技在身,可供开辟经济事业。这还不是最要紧的,最要紧的是,若赛花们没有历史负担,赤条条一身无牵挂,玛纳弗太太就不同了,她是有身份、有来历的人,就是“小市民女子”。一言以蔽之,前者是娼门,后者是良家。两种人物两种生性,对恩客而言,也是两种待遇。

于洛男爵与玛纳弗太太的艳情,终结于一场仙人跳,其中很难排除克勒维尔的作用,怀疑的理由是,这一对是在他小公馆的床上被捉奸的。克勒维尔要娶玛纳弗太太,既是商人爱情的最高形式,也是招惹小市民女子的结果,以物易物,以婚姻换婚姻。障碍是玛纳弗先生,不过他已经是个病人,什么时候死只是个时间问题;第二是年轻的巴西人,但丛林里的情欲兼顾不了现代巴黎的物质心;最后,就是男爵,好在他正陷于麻烦,自己的爵位都危险了,运作玛纳弗先生升迁透支人力物力所有资源,再无余力,就是在他如此脆弱的时段,只需要一个小小的事故,就可送他出局。于洛男爵与执法的警长理论,坚持是爱的缘故,警长一语道破:“为什么要由我来给您去掉幻想呢?”还有,“像您这样的年纪,还抱着幻想,实在太少见了”。他灰溜溜地回到家中,虽然受到慷慨的接纳,可不是说吗,没有爱情,尤其是年轻的爱情,于洛男爵不能活!逃出家庭的牢笼,去哪里呢?直奔若赛花的公馆。若赛花从乞丐样的老头身上终于认出昔日的金主,喊出一声:“怎么,是你,我可怜的老家伙?”这一句叫唤既有怜惜,又有亲昵,她是念旧的人。她收留了他,就像收留自己的父亲,并且很负责地为落魄老头安排了出路。这安排十分奇葩,显现出非同寻常的想象力,同时呢,我们也能从中窥察到,在她邂逅大金主克勒维尔之前的十五年人生是怎样度过的。她从贫民窟里物色一个小姑娘,名字叫比茹,十六岁的妙龄,长得十分俊俏。这小比茹手很巧,专做精细的镶绣,每天劳作十六个小时,赚十六个苏,二十个苏才是一个法郎,吃的是耗子油煎炸的土豆,喝的是从运河引来的水,因为塞纳河水太贵。她的理想是开一家自己的铺子,家里的爷爷还在劳碌,妈妈累垮了身子,姐姐也是绣娘,每天赚另外十六个苏,苦苦积攒,还缺六七千本钱。姐姐长得奇丑,只能埋头活计,她呢,为了家庭事业什么都愿意干!若赛花的计划是这样的:她负责向她的公爵借一万法郎,七千给比茹开织绣铺子,三千置办家具,筑一个小窝,每三个月,在她这里借六百五十法郎,等抵押的养老金两年期满,再分期归还欠款。她建议男爵改名叫“图尔”,编个假身份,就说是她的叔叔,从德国回来,她可不是生在德国吗?一来让家人找不到他,二来也可维护名誉。说到做到,转眼间,一家小铺子就开出来了,店号是两个人的名字,“图尔-比茹”,温情脉脉的,要是知道一个七十二岁,一个十六岁,就会感到肉麻了。

若赛花的侠义还不止表现于此,接下来的事情更让人咋舌了。话说于洛男爵出走,于洛太太四处打听丈夫行迹,最后找到若赛花府上。这一笔颇有意味,一个男爵夫人屈尊求助烟花女子,不止需要勇气,其中是否还包含着一种人心洞察?知道这样不入流的事端必得走不入流的门道,而不入流的门道里或许才有着不入流的正义。倘若不是于洛男爵的荒唐,两个不同阶层的女子还能有什么机会碰头?她们两人互相都吓一跳,说实在,若赛花还没有害怕过谁呢!用一句内心独白也许能剖析这种心理,“在善的面前,恶要全副武装才行!”男爵夫人则被温柔乡的财富惊呆了,就像她丈夫第一次造访,顿时明白自己的处境,更让她意外的是,这位交际花竟然是个“冷静稳重的女子”。有了彼此的好感作基础,她们立刻达成谅解,若赛花十分配合,供出男爵的下落,可是形势变化多端,都超出她这个始作俑者的预料。小比茹已经嫁了一个大商人,连那个丑姐姐都做了肉铺老板娘,图尔叔叔则摇身一变,成了木器匠“托尔艾克”老头,巴黎的沉浮真是让人措手不及。若赛花始终不忘对于洛太太的承诺,紧紧追踪寻访,随时通报,虽然消息总是滞后,但可以证明她为人诚信。一封信说:于洛男爵在两个月前住在贝尔纳丹街,跟花边缝补女工艾洛蒂·夏尔当同居。又一封信说:他现住太阳巷,化名维德,和年轻姑娘阿塔拉·儒迪茜同居。于洛太太终于将她的男爵带回家,那里才是世外桃源啊,男爵上了厨娘阿加特的床,夫人下葬三天,便带着新情人远走高飞。若赛花让人想起莫泊桑的羊脂球呢,欢场上的女子都有些男子气,凡事靠自己,独立的人格,那恩客口袋里的钱不也是等价交换得来的?小市民女子世俗的人生,脱不了窠臼,要做科长太太、区长太太,到底做成议员的克勒维尔以及他的太太,却双双染病。他们得的一种疑难杂症,各路名医都看不懂,有说中世纪的瘟疫,又有说来自非洲美洲有色人种的族群,这就涉及那个巴西情人,她自称惟一的真爱,可是巴黎女子怎么能到丛林里去呢,哪怕是做个酋长的老婆。小说中的疾病多半用于隐喻,按马克思社会主义思想解释,也许象征着资本的“铜臭味”;没落贵族解气的说法,就可能代表着野蛮人的宿命。有意味的是这两位的临终遗言,克勒维尔太太最后一句话是:“我一定要把善良的上帝搞到手”;先生的一句是:“我这个人喝过大革命的奶。”这一刻,倒是轩昂的姿态,前者是无神宣战有神,后者则躺上新时代的祭坛。我们再回顾一下若赛花给于洛太太的信,最末一句写道:“女演员履行了诺言,她一如既往,男爵夫人,永远是您卑恭的奴仆 。”请注意,她自诩“女演员”,向社会索取了身份,显然,一个新阶层已经登上历史舞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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