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诗中江南书写的古今互动

作者: 朱钦运

一、 破题兼作简单梳理

在中国文化的谱系里,“江南”既是地理名词,又是文化概念;既是汉语文学的重要书写对象,更是中国文人自古典时代延续至今的精神原乡。它还是一个内涵与外延不断更新与移动的概念a,一个常提常新、在古典文化与现代文明两者间具备某种互动的可能性的概念。与古典诗歌相似,当代汉语新诗中亦不乏以江南书写著称的诗人与诗篇,新世纪以来更有《夜航船:江南七家诗选》b《江南七子诗选》c《江南风度:二十一世纪杭嘉湖诗选》d等直接以“江南”为标目的合集或选集面世。总体而言,当代诗人笔下的“江南”有多个维度:第一,指向诗人生活的日常空间或写作活动展开的主要场域,这是空间性和身份性的;第二,以古典的(传承性的)或当代的(由传承性与即身体验所共同塑造的)江南为一种特定的书写题材,这是时间性和质料性的;第三,将“江南”呈现为一种驳除了具体区域文化语境的情调、风格、气质乃至价值,作为一个美学范畴,它脱离诗人的区域文化身份和特定题材而存在,或可径直命名为“江南性”e。

新世纪以来,批评界对于当代诗中的江南书写的观察与分析,多集中于以下几个方面:或将其视为古典传统中具有典范意义的江南书写的一种延展(即“复古”或“续脉”的角度),或以古典江南元素作为当代诗的一项重要审美资源来考量(即“化古”的角度),或将江南视为一个文化符号或价值载体而展开宏观层面的诗学探讨及理论建构(即本体论的角度)。这些工作与前述“江南”的三个维度大体是对应与贴合的。这些讨论表明,在当代诗中,并不存在一个只书写当代生活的现世江南,更没有停留于对业已消失的传统江南的简单摹写,而是在一种古与今的对话、互动、交织、共融中使“江南”得到了完整的呈现。基于这些观察,本文试图从古今互动的角度,进一步阐述当代诗中的江南书写。

古今互动下的江南书写是“异质混成”的,呈现了一种丰富的杂糅性。因此或许并不存在一个纯粹的或诗学(而非文化或地理)上边界清晰的“江南”,它自然也不是某种面目清晰的“地方性写作”,如编《夜航船:江南七家诗选》的诗人柏桦所说,1978年以来的当代诗歌在北京、四川等地得到巨大发展后,“诗歌风水”又往东移,抵达锦绣明媚的江南大地,且江南诗人们的江南书写并非局限于某种地方性色彩,而是具备了参与对世界文化的想象的能力。f文中“诗歌风水”的提法不无神秘色彩,但“参与对世界文化的想象”的论断足以成立。无论是当代诗中的江南书写,还是具备某种“江南性”的当代诗人,作品或作者的清单都能列得很长,并非一篇文章可以胜任,基于笔者近年研读和关注的重心,本文选取了若干生活于江苏的诗人作为讨论对象。这当然是基于前述所言(作者的)身份性和空间性,带有某种策略性的考量,但考诸江苏诗人在江南书写的谱系中所占据的重要位置,无论是“他们”中的小海、刘立杆,还是当代诗坛中坚庞培、朱朱、叶辉、育邦、苏野,或者学者型诗人黄梵、义海、傅元峰、孙冬,他们足以共同构成一个体现多样性和丰富性的极具价值的样本。

从传统的角度来说,“江南”一词及其承载的审美与精神资源自有其强大而丰厚的文化向心力,这种向心力在很大程度上又体现于汉语诗歌对它的书写与塑造中;从现代性的角度来看,基于前述历史渊源而产生的“江南诗性文化”一直存在,它可谓“代表着中国文化中稀有的个体性因子,因而它也最有可能成为启蒙、培育中国民族的个体性的传统人文资源”g。所以,仅仅遵循陈规,以总结或猎奇的思路观察当代诗中的江南书写,是远远不够的。关键是,这种书写包含着对古典江南这项传统人文资源的怎样的处理态度和方案?如何来理解当代诗中江南书写的性质和意义?如何在古今互动的语境中观照当代诗人书写江南的经验和话语?如何在对上述诗人的诗作的细读中落实对此的考察?

本文拟从三个方面展开。

二、“永恒的通道”:文本空间里的时间旅行

文化地理学(Cultural Geography)认为,出现在文本中的地理并不等同于现实的地景(landscapes),不是外在世界的一种如实的映照,而是文学与地景的结合,是作者经由个人经验的观照而于文本中创造出来的空间。h身份意义上的当代江苏诗人,就日常生活空间(城市地理)而言,有的位于传统江南文化的核心地带苏南,有的位于其延伸段,有的曾经或现下处于苏北这样一个通常不被视为传统江南文化区域的位置。这些诗人的笔下,皆对当代江南的地景与城市风物有所触及,且其间通常会关联起某种对古典江南的观照和想象。换言之,作为一个地理/空间元素,“江南”及其核心/腹地城市经常以一种混杂了过去与当下境况的综合面貌出现在他们的诗篇中,是一种典型的“文本中创造出来的空间”:

仿佛这是江南的第一夜

整夜听着江上汽笛

……

那过去的时代 疾呼的江风啊

穿越十座古城和一座废墟

东去 履行死亡和悲悯的职责

——小海《江上吟》

惟静静的江南空悬下一枝桨

桨橹划动早春的薄冰

——庞培《途中:谢阁兰中国书简》

静穆的西园寺,湖心亭笼着

数个朝代的暮霭……

苏州,远了;南京,同样暗淡。

——刘立杆《烟》

这是个隐匿的城市,它的真身

远在北方……

……

从湖石的孔洞看到

前朝的阴影,在后院?香水的气味

有如迷药。……

——叶辉《临安》

当我们身陷江南

我们的面孔即为时光和海棠花所覆盖

……

他与我们交互呼吸

——育邦《江南好》i

就具体的地景而论,小海的《江上吟》指向长江下游江景及江阴城,刘立杆的《烟》触及他的故乡苏州和长期生活居住的南京,叶辉《临安》则书写了江南重镇杭州某种基于过去时代而来的精神特质。前引庞培和育邦的两节诗里,没有指向江南的特定地理节点,其间醒目出现的“江南”字眼,更像是一种提示或泛指,但若结合它们所在诗篇的整体结构或上下文来考察,则能发现,“江南”是一个锁钥,打开它便能找到诗中第一人称精神漫游的线索和古今沟通的甬道。

育邦诗里的“身陷江南”,不妨理解为身陷于一个由过去时光里沉淀的日常细节与审美体验(“海棠花”或是这种体验的一个意象化呈现)所共同塑造的“江南”美学传统,这种传统在当代生活中依然持续作用着,以至于改造和改写了我们的切身体验及对该体验的表达。其中的“身”是肉身、当下、在场的体验承担者,“陷”则意味着这个美学氛围的吸附力之强与温柔乡之美(同时也是一种承荷之重与干扰之烈,但大多数时候这层“压力”是被悬置的),这或许就是“江南好”这个诗题的内涵之一。换句话说,育邦的“江南好”不只是当代生活的风物人情之好、安闲繁盛之好与漫游交际之好,更重要的一点是,置身于这样的地理空间中,它时常提醒你能够在精神漫游的时间旅行中与过去“交互呼吸”,从而极大地拓展我们精神生活的疆界,使当代日常的琐碎获得形而上的意义。

庞培笔下那个有“早春的薄冰”的“江南”,也许并不存在于任何现实的时空,和他以前在自己简介里描述的“早年常在江南各地漫游”的那个作为生活/漫游空间的切身性的江南有所不同,同时和《纪念一个出生地:江南》j这样的诗题直指“江南”却在诗中放弃地景描述而贡献了“落雪天”“又黑又甜”的“冻满一夜的荸荠”这样鲜明意象的情况更迥然有别。长诗《途中:谢阁兰中国书简》中的“江南”出现在法国人谢阁兰于一百多年前漫游中国而后又被庞培以诗的形式重新勾勒出的诗性世界里,这个虚构世界的状况,包括“静静的江南空悬下一枝桨/桨橹划动早春的薄冰”这样一个绝美的具体场景,复以“书简”的形式被描述和转告给了另一人(谢阁兰的妻子玛沃娜),同时呈现在读者面前。

庞培还有一首写于上世纪末的诗《长江》,明确标识出了长江下游的地理位置(具体可考的地点则是江阴),提供了一个能够与实际地景及诗人的现实人生经历相映射的文本空间:“一滴水是我的出生地”,那里安放着“我在陆地上的身世,/我古怪的童年”。k《长江和运河》l揭示的空间坐标同样是类似的地景——本地书写。虽然也涉及江南地理及具体的地景m,《途中:谢阁兰中国书简》却更像一种“异域写作”,这个异域并不是法兰西,而是诗人寄居在一个法兰西人身上,通过这个特定角色来经历双重的“异域”:以一个中国人的眼光,度入一个法国人的看待中国的眼光之中。一个空间上的外来者(谢阁兰)并不限于观察异域文明,而是置身、参与乃至融入其中,用他的母语(法语)书写异域经验(谢阁兰《碑》);庞培则作为时间上的(百年前-百年后)外来者/后来者,迂回到谢阁兰身上,通过这个“异域之子”来想象和还原包含了江南在内的中国经验——想象基于谢阁兰,还原基于此时此地的切身体验,庞培让谢阁兰穿越时空,依凭他的异域之躯及储存百年的中国记忆,借助我们的新鲜感受而获得了“复活”。

回头来说刘立杆笔下的“静穆的西园寺”。这是诗人眼前的江南地景,但“数个朝代的暮霭”无疑使文本空间获得了一个更大的视域,它不止于让镜头停留在眼前这样的小场景中。苏州和南京,是作者现实中措置肉身的几重空间,是文本第一层揭示的江南地景,但因有勾连起“数个朝代”的“暮霭”,这组地景从而包含了文本空间层面的古今互动——这层笼罩过数朝的暮霭依然笼罩当前,不只是“今月曾经照古人”(李白诗句)的另一种表达,还包含更深层的意思,即一个当代人该对此持有怎样的眼光与情感?从刘立杆的整首诗来看,他对待这种江南地景及经由文本再造的经典文化空间的态度,不是沉浸、悦纳和享受的,而是不满和逃离的。他更倚仗刚刚过去、甫才凝聚成型的早年经历及对它的记忆,形成一种不古不今的“不清晰”却无比切身的感受——同一首诗里他写道:“不清晰是我获得事物的方式”——来抵抗所谓“江南”的承荷之重与干扰之烈,以轻装上阵,借由时间旅行,由古而今、而未来,找到“通向广阔世界的道路”。如果说育邦《江南好》文本空间里呈现了一条由今而古的回溯之路,那么刘立杆这里则走了一条由古而今、指向未来的挣脱之路与开拓之路。

叶辉的《临安》中不乏对杭州这座古典江南名城的某种穷形尽相的描摹,但他笔下的临安城,更像一出戏剧的布景与舞台,是一个“恍如前世”的幻境,有远在北方的“真身”n,而在“江南”只是一道“前朝的阴影”。这首诗是一个当代诗人用词语和意象搭建起来的、存在于一个审美时空的七宝楼台,诗人戏仿性地使用了江南地景,却并不打算让它在现实中落地生根——这是一种回溯至过去且不打算返回当下的时间旅行,在北宋和南宋两个古典时代内部间来回——借用诗人在诗的结尾写的那样——而与当下“隔着一道道纱帘/绚烂,冰冷”。今人化身为远远观望那个舞台、那出戏剧、那个幻境的猎奇观众,从而获得审美的满足。

小海在《江上吟》里古今勾连的模式近似于育邦《江南好》,诗人仿佛要在过去时代疾呼的江风“穿越十座古城和一座废墟”时追随而去,进入一个快速运行的时间通道,而获得空间上的精神体验。这种对时间旅行的沉浸的背后,寄寓的是诗人对永恒性的期许,而文本里的“江南”这样一个地理空间,由于其特殊性,足够为古今互动的时间旅行提供一个绝佳的通道。值得注意的是,小海创作于1996年的这首《江上吟》还有一个副标题,“答庞培”。庞培在《途中:谢阁兰中国书简》出版时于书后附了一封《给黄蓓的信》,信开头第二、三句说:“诗人的出现,他的写作、作品仅仅在于激活和修复。时间,好比无人区的苔原,召唤是永恒的,而诗人、诗作者正是听信召唤历经磨难而出现在地平线。”向过去回溯当然是激活、修复和对“召唤”的应答,而“永恒”这个关键词,在《江上吟》的最后一节中,已得到了某种形式奇特的提前呼应:

假如我们还年轻

今天和昨天就没什么两样

在江边亭子里 我们喝着茶

像两个透明橱窗里的模特儿

顺流而下的船只和网具

是否我们也找到了一个永恒的通道

于“江南的第一夜”,诗人们恍如初生,在过去、现在与未来的交汇口,在长江顺流而下的喧哗水声中,在文本营造出的空间与时间旅行里,由今溯古,由古及今,甚至自古而今、而未来的那个“永恒的通道”便霍然开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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