驶向“另一种地理”
作者: 张光昕一
人们总是偏爱用自己感到舒适的方式去看待世界。由于古往今来人类的天性几乎都相差无几,趋利避害、删繁就简、拈轻怕重、好逸恶劳向来都坐拥最大份额的赞成席,由此形成了一套“人性的、太人性的”思考方式和世界图景,在不同种族和文化中被接受和承袭下来,成为一种“自然正确”的视野。人们借此不断对眼前的现实进行解释和修补,也对这套视野自身进行着再生产。齐泽克(Slavoj Žižek)在他一本不太好读的著作《视差之见》的开篇,就晒出一对习以为常的概念:主体和客体。按照一般人的理解,主体站在主动一边,客体站在被动的另一边,主动的主体作用于被动的客体,这本无可厚非。但齐泽克逆流而上,去追问这对概念深层的动词根源,结果令人瞠目。他发现:主体(subject)的内在姿态是屈从(submit),即屈从于不可避免之事(比如权力、命运、必然性等);客体(object)则是抗议(protest)、对抗(oppose)、制造障碍,它驱动、骚扰主体,甚至反对和拒绝主体,从而让他们留下精神创伤。从这种被疏浚后的视野来看,主体反而是被动的、僵硬的,主动的是客体,它一出场,主体就浑身发痒、心神不安。b由此我们试着翻新一下常识,得出一个颇为新奇的结论:主体或许不主观,它反而是客观的;客体可能不客观,它没准是主观的。这种视差之见,一下子颠覆了我们惯常的思维方式,脚下的地板好像也跟着晃动了一下:一对原本彼此对立甚至仇恨的概念,竟然始终互渗交缠、深入滋养、血肉相连。多么情色,多么政治,又多么人性!在我们的文化记忆里,多的是这类坚如磐石但充满裂缝的概念,如果找个机会重新去探望一番,它们是否都在暗地里捉着身上的虱子?重要的不是概念,以及那些貌似严格的推论,而是你在何种处境里以何种心态与概念相遇,因此,你需要的或许不是一把理论的卡尺,而是一对诗歌的触角:
这漫天的雪是我的奇痒,
巴黎像兽笼,在它的拱门,
全部的往事向外膨胀,
这是我的半首《烤鱼歌》,
赏一口酒如何?
某处门廊下停着一具女尸
你可以趁着微温行乐。
——朱朱《我是弗朗索瓦·维庸》
与诗人的天职和预言性相仿,齐泽克的视差之见为这个有点陈旧的世界激起了一些波澜。但这并非通俗的辩证法伎俩,让人庆幸能够辨认出A身上的-A,然后再被什么东西调和一下,形成进步的错觉;或者像著名诗人欧阳江河那样,集其毕生的心智和雄辩,去勾勒水的渴意、火的冷意,或词中的反词,收割几波独步天下的赞语。我们要做的,或许可以试着解除穿戴在概念身上的铠甲和面具,让自己不那么呆板地去认识和使用它们,也让这些长期被封控、监视和误读的概念解放出来,在春风里舒展一下久坐的筋骨。这不,在小镇上,一个永不疲倦的单车少年兴奋地喊着:“瞧呀,妈妈!我不用手!”类似的情形也发生在罗兰·巴尔特(Roland Barthes)那里:“瞧呀,妈妈!我不用概念!”让这位批评家骄傲的,并不在于自己作品的观念价值和理论霸业,而是他的写作在概念的迷醉和持续的激情方面无可取代的天赋。c这意味着,并不是断然抛弃概念,而是要松开我们长久以来对概念的顽念和固持,在另一种手温和力道之下重新握住它们。冷漠之物需要在更会呼吸的掌纹里孵化和生长,这种天赋似乎已经落定于我们同时代极少数的诗人身上。在传统的阴影和影响的焦虑面前,他更尊重自己独异的处境和心态;相较于拘谨的概念,他更信赖自矜的词语;他缓慢伸出自己纤嫩的触角,哪怕微风一吹,就敏感得渗出晶亮的粘液。经营概念的理论家会赏给睡在词语里的诗人一口酒吗?让诗人续写理论家无力完成的后半首《烤鱼歌》!这极少数的诗人,尝试在板结的现实和充满禁忌的环境里挣扎着脱壳,抖擞出“一圈细密的茸毛”(《小镇的萨克斯》)。从巴洛克式的小镇出发,他带着一架破旧的地球仪,准备去勘探“另一种地理”:
即使有厚外套和围巾严密的封堵,
我们仍能从衣褶里分辨出肉的扭摆。
——朱朱《地理教师》
“扭摆”起来吧,不要用手,让那些生苔的客体发出主体般的嚎叫,去唤醒沉睡在概念缝隙里的词语。对于一群向往“落日、飞碟和时差”(《地理教师》)的蝌蚪,小镇中学的地理教师扮演了最初的情欲导师,她就是他们的好望角;朝着无限的方向,蝌蚪中忧郁而乌亮的一只,已随暗流游入自己的大河——诗人朱朱,这位“南京硕果仅存的诗人”d——正是那位脱把骑车的少年,“消瘦,沉默寡言,神情矜持,又多少流露出一丝紧张和冷淡”e,在黑压压的时代和黑黢黢的人群旁边一骑绝尘。若干年后,成为法律教师的朱朱将骑车去学校给孩子们上课。为了扮演课堂最后十分钟的诗歌导师,他在路上悠然地经过“一座观音庙,一座清真寺和一座天主教的圣·保罗堂”,如同在一只硕大无形的天蓝色球体表面鱼贯而行。f自从写出后半首《烤鱼歌》——《我是弗朗索瓦·维庸》——这首令人惊叹的作品,朱朱就已经在新诗史的最优阵型里登录了自己的名字。一段诗坛轶事可以佐证:上世纪九十年代后期,张枣在德国,跟尚未决裂的臧棣常有通信。有次二人在信中提议,各自列出“朦胧诗”以来排名前三十位的汉语诗人。巧的是,他们不约而同都把最后一位留给朱朱。
这位出生在扬州、求学于上海、栖身在南京的诗歌“储君”“后主”(后来又挥师北上),如今银河质地般的艺术批评家、策展人,当时还不到三十岁,已经印出非凡的《小阁楼之书》,也在溽热的南方写下“这漫天的雪是我的奇痒”这样炸裂的诗句。批评家张桃洲一直称道朱朱的写作,据近年由他主编的《寻找话语的森林——朱朱研究集》 (华文出版社,2019)显示,批评界对诗人朱朱的阅读已达到了一定的水准,亦有精确公允的评价。但我们暂且撂下这些既有的成果,像那位少年一样脱一会把,从前面那个美丽而古怪的诗句启程,回到朱朱最初的沉醉当中。那令“我”感到“奇痒”的东西究竟是什么?朱朱曾说:“我洁净,没有叙事的必要”,这则信条一度风靡于他的小圈子。直到他的笔邂逅了维庸,一位当代汉诗中晚来的巡夜人,像被一场漫天的雪耽搁在某处情欲的门廊,让朱朱的洁净如临深渊,也更坚如磐石。这位拖着戴罪之身亡命天涯的恋尸癖诗人,如同一管干瘪而稀缺的颜料,被朱朱挤在九十年代的诗歌调色盘里。这甚至让洁净的朱朱衔接了某个中世纪的异端之梦,“感到自身就像是明亮的器皿里最后一滴污汁,迟迟没有溶化”g。在一篇谈维庸的演讲中,瓦莱里一语道破玄机,道德的洁净或脏污,对于一首诗歌佳作毫无增损:“在诗人那里,法典里只写着惟一的条文,也是我的结束语:‘违者处以诗的死刑,我们的法律写着,有才华,甚至……不妨多一点。’”h如同主体和客体的对倒关系,在一首诗中,洁净和脏污只是一念之差,这两顶帽子顺水漂走了,只有才华是一宗神秘的硬通货。它并不扮演那个调停的第三方,而是居住在概念自身的缝隙里,栖息在“一念之差”的那个“差”里。正是降临在朱朱身上如许余裕的才华,如漫天大雪,让他纸笔之间的物事徒生“奇痒”之感。携伴这才华的赠品,朱朱激荡着驶过写作的岬角,进入诗歌的极境:
我以那些纤微巧妙的词语,
就像以建筑物的倒影在水上
重建一座文明的七宝楼台
——《江南共和国》
二
朱朱的才华其来有自,除去后天的修炼,仅其天赋的一面,多来自他基因里“迟迟没有溶化”的地缘认同,即“江南性”,以及随之洇开的精妙语感和艺术信仰。拜“江南性”所赐,朱朱诗歌的启幕点常常是一座无名的小镇,但回避了恣意的叙事,只进入场景和氛围,悬留于轻巧的细节和油画般的光线,迂回在时间的耳蜗,速逝于沙漏的绵延,最终跃入宇宙中某个漫不经心的几何点。诗分南北,向来是历代诗家的“超话”,在当代新诗界仍形成鲜明的分殊。据诗人钟鸣观察,在梁任公铺就的“北俊”和“南靡”两种文化背景下,“文革”后广义的南方诗歌,正是为了严格区别于北方的“朦胧诗”而释放出的偏移信号和纠正意愿。“朦胧诗”确立起了当代诗强势的主体原则,如明确的主题性和思想性,调子绝对积极、无副作用,更不会触及朱朱词典里的“奇痒”或“扭摆”。即使一不小心涉及一丁点儿,也会训练有素地使用历史的习性、农业时代的浪漫主义或社会主义体系下的运动化加以清扫和剿灭i,如同朱朱的一句诗:“这消息像泥瓦匠的刮刀/瞬间抹平了所有人脸上的表情。”(《七岁·喇叭》)1970年代末遽然转向的中国政治,与正统的“朦胧诗”几乎可以看成是一场合谋和双簧。南方诗人蔑视、嘲笑和反对北方的经世之想、组织上的极权观念和那副动不动就板起来的脸孔,因此让他们成为美学上杀人越货的逃犯、醉生梦死的酒徒、贬谪发配的罪臣、众叛亲离的绝户、铤而走险的瘾君子和满眼血丝的色情狂……从江湖市井中的贱流、蠹虫和腌臜,到瑶台琼室内的帝王、琴师和才女,高傲、怪癖和疫病是他们仅剩的行李,带着饱经沧桑的触角和“奇痒”的余生,涌入“江南共和国”:
在这边,我们已经营造出一只巨大的浴缸,
我们的日常是一种温暖而慵倦的浸泡。
……
我们文明的屋檐
已经精确到最后那一小截的弯翘。
——《野长城》
朱朱是一位江南诗人吗?答案是毋庸置疑的。读朱朱的诗,你会发现,他在江南文化的羊水里浸淫的痕迹异常明显,他作品从头到脚的分泌物里都能检测出密集蓬勃的江南因子,如蓄势待发的蝌蚪。秦晓宇提取了朱朱《小城》里的诗句“我们的一生/就是桃花源和它的敌人”,从而将朱朱的写作定义为“江南”和它的敌人,既细致入微地追问了“江南性”的全部内涵和外延、正值和余绪,又敏锐地开掘出其中的“否定辩证法”、“色空辩证法”。秦文对这句诗的精心开采,似乎把个中奥义都说尽了,但依旧值得我们乘兴追击,用视差之见给这套形式方法“外部而来的重重一戳”(《江南共和国》)。让我们回到朱朱诗歌的“奇痒”和“扭摆”上来,去体察一下那些博学和细密的分析之外的异样征兆,重新造访那些居住在概念裂缝里的词语,打磨“最后那一小截的弯翘”,以便“可以趁着微温行乐”。
如果我们跟随齐泽克分辨出发痒的主体和能动的客体,那么能否对南方和北方这对古老的概念作如是观呢?或许南方和北方,也并不一定非要被放置在一套对称性的框架里,接受我们心安理得、人云亦云的对比和评说。撇去文化积淀和地理特征对我们视野的干扰,从人们内在的愿力出发,我们同样能接受这种判断:所谓的南方,其实是一种空间化的客体性。这里的客体性,就像本文开篇时重新被阐释的那样,饱含了“向外膨胀”的主动性内涵,就是一切围绕“我”的处境、习惯、利益和愿望而订制的世界观。为了心头的桃花源和乌托邦,客体宁愿向一切阻碍人们追求愉悦和幸福的因素发出挑战和诘难,并且维护它的内心洁净和美学崇高。秦晓宇提取得很准确,“江南”和“桃花源”,是一对可通兑的词汇。南方象征了一种捍卫理想、追求完美的人格姿态和形而上的冲动。在一个长期受到农耕文化熏陶的中国人眼里,不论他身处何地,南方总是温润宜居的快适之所,总有机会坐拥良田美池、醇酒妇人。那是他梦想着能长久生活下去的地方,但因躲避北方战火在南方建起的小朝廷却常常红颜命薄。这种舍我其谁的特征,并不取决于南方本来如何,而是取决于它应该如何。南方因此轮回着悖论式的愉悦,像夜幕里一颗孤星、画布上一组华美而短暂的线条:
在南方的天空下,
阴影即使有厚度,
也是轻巧的一触,
就碎去。
——《和一位瑞典朋友在一起的日子》
跟南方那种相由心生的客体性和易碎的理想性相比,北方的内核写满惰性和顽固,干燥皲裂的城墙上摇晃着一片残损、失灵、自负的主体浓荫,揭示了一个丝毫不加修饰和美化、也不给人以希望的绝望现实:“带血的、未煮熟的肉太粗俗了。”(朱朱:《野长城》)北方的精神暗示我们,人们不得不屈从、驯顺于这种坚硬、腥膻、狰狞的命运。广袤的北方就是理想性的负极,令人焦虑、颤抖和疲倦,呈现出世界原初的冰冷、贫瘠和荒蛮。在严酷的自然条件逼视下,这里遍布着举目的疮痍和窘境,浸透了今生的艰辛和困厄。正是如此多的死亡恫吓和灵肉极苦,通过人性的透镜和自然正确的视野,一众蝼蚁般的北人在半空中投射出南方的海市蜃楼,即安宁、富足、良善地生活在世上的愿望。如果非要借拉康的概念做比附,那么北方有点类似“真实界”,模拟着宇宙诞生之初的凄清、荒芜和无意义,它并不被排拒在远古和远方,而是时刻将狡猾的使者派遣进“符号界”,制造事端和麻烦;南方却更靠近“想象界”,它重演着人之初的自我认同过程,并在“镜像阶段”里开启理想自我的追寻之旅。如果我们洞穿这套概念,想直接伸手抓取裂缝中那一把更精湛的词语,势必会触碰到朱朱诗歌中无处不在的“水体”。朱朱愿意把他的“江南性”安放在水上,引诱读者在盈盈碧波之上捞起他们最想得到的东西:
……你像
在倒影中变得圆满的桥孔,
甚至倒影的部分才是真正的实体。
——《丝缕——致扬州》
……只有撞击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