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岛早期诗歌源流考
作者: 陈昶
近些年,随着相关材料包括当事人和身边朋友的回忆文字a、残缺的诗稿影印件b和誊抄稿c的相继公开,部分学者开始从手稿与版本的角度对北岛诗歌进行研究,但因为文献资料的不完整与记忆的错漏,未能充分、清晰地呈现出《回答》的创作与修改过程。笔者通过搜集和整理北岛诗歌的相关手稿版本d,从中发现了北岛最早的新诗创作《因为我们还年轻》以及《告诉你吧,世界》与《回答》的六个不同版本等手稿,通过考证和仔细辨认这些不同手稿的内容及创作时间,并根据其他史料加以佐证,在此基础之上梳理出一条北岛诗歌的创作时间线。如果以这条时间线为轴心,我们不仅可以更为清晰地看到北岛早期诗歌创作的探索性与阶段性,还能进一步聚焦于《告诉你吧,世界》和《回答》这两首诗的六个版本,通过重新辨析这两首诗之间的内在关联,纠正以往对这两首诗的错误理解。而透过这个整理与辨析过程,我们不仅可以看到北岛在20世纪70年代的创作形态,更为重要的是经由北岛的诗歌创作所关联起的一个个具有偶然性的“文学事件”,它们合力所形成的 “文学现场”正是以这样的方式再次从历史叙述中被打捞出来,以“前史”的面貌呈现在我们眼前。
一、新的开启:北岛第一首新诗的创作时间与新诗潮的发生
关于北岛开始新诗创作的时间及这一阶段的相关诗歌作品情况,主要见于北岛、多多和齐简三人的文章中,但一直未有较为确切的表述。多多曾提及:“我和北岛、江河早在一九七〇年冬便见过面。当时我和北岛是作为男高音互相介绍的,后他与芒克交往密切,还专程去白洋淀会芒克。以后一直到一九七八年为止,我没有再见过北岛,就我记忆所及,北岛的第一首诗是《金色的小号》。”e然而,多多所说的诗歌《金色的小号》的诗名并不准确,完整的名字应该是《吹起吧,那金色的小号》,根据诗歌手稿上所标注的时间,该诗创作于1971年1月6日,因此也并非北岛创作的第一首新诗。
而后北岛也对此进行了纠正,在提及早年的诗作时,北岛说:“我没有保留最初的诗稿,但我还能记得第一首诗叫《因为我们还年轻》。”f通过整理北岛自1970-1974年的诗作手稿(这一时期的手稿基本都标注了详细的创作时间),北岛的第一首诗歌确为《因为我们还年轻》,而该诗的创作时间为1970年10月12日。收录在《七十年代》中的北岛的另一篇文章《断章》,也从影响史和创作发生史的角度对这一写作时间给予了追认:
北京近乎空城,颐和园更是人烟稀少。进正门,穿乐寿堂,玉兰花含苞欲放,木牌写着“折花者罚款50元”。在排云殿码头租船,绕过石舫,向后湖划去。一路说笑。后湖更静,唱俄罗斯民歌,招来阵阵回声。我们收起桨,让船漂荡。
史康成站在船头,挺胸昂首朗诵:“解开情感的缆绳/告别母爱的港口/要向人生索取/不向命运乞求/红旗就是船帆/太阳就是舵手/请把我的话儿/永远记在心头……”停顿片刻,他继续下去:“当蜘蛛网无情地查封了我的炉台/当灰烬的余烟叹息着贫困的悲哀/我依然固执地铺平失望的灰烬/用美丽的雪花写下:相信未来……”
我为之一动,问作者是谁。“郭路生”,史康成说。……我的七十年代就是从那充满诗意的春日开始的。当时几乎人人写旧体诗,陈词滥调,而郭路生的诗别开生面,为我的生活打开一扇意外的窗户。
这段文字中所描述的,是一个非常具有偶然性和文学意味的场景,时间背景是1970年的春季,北岛和他的朋友们到颐和园划船,在船头听到了食指的《相信未来》,时代中共同的情感体验与全新的诗歌风格对于尚未开始新诗创作生涯的赵振开来说,冲击力无疑是巨大的。我们无法看到1970年之前北岛的旧体诗创作,但可以肯定的是,在1970年的春季,在他听到《相信未来》的朗诵之后,诗人的新诗创作即将拉开序幕。在半年之后,也就是前面所提到的1970年10月12日,北岛完成了他人生的第一首新诗《因为我们还年轻》,从这个意义上说,《相信未来》对于北岛和整个1970年代初的诗歌创作的影响是不言而喻的。
如果我们将《因为我们还年轻》和《相信未来》进行比较分析,就不难发现这两首诗有很多相似之处。无论是从题目的互文性、诗歌结构与节奏上的同构性,还是在意象上的学习与借鉴,《因为我们还年轻》都受到了《相信未来》影响,有着明显的模仿痕迹。但更为重要的是,此时北岛诗歌中的情感模式也同样延续了食指诗歌的风格,在情感上表现出的是一种肯定的、正面的、抒情的情感模式与情感态度,这与他后来为人们所熟悉的风格是完全不一样的。齐简在《诗的往事》中也有类似的判断:“从一九七○到一九七三,他的诗风基本是叙事的,格律的,顺时空的,二维的,可视的。当然对一个初涉诗歌的青年来说也不免有时失之单薄、苍白……色彩是浓烈的,音调是激越的。”
如果说这一时期北岛的诗歌创作尚处在习作期,那么通过整理这一时期其诗作手稿,可以看到从他的第一首诗歌《因为我们还年轻》所标注的1970年10月12日到创作于1972年3月13日的《尾灯》,他共完成了19首诗歌i,按时间顺序依次为:《因为我们还年轻》(1970.10.12)、《不要用死来吓唬我们》(1970.12.24)、《火之歌》(1971.1.5)、《吹起吧,那金色的小号》(1971.1.6)、《在扬子江上放歌》(1971.7.27)、《三只小舟》(1971.10.6)、《这里是湛蓝的世界》(1971.10.8)、《还要等待吗》(1971.10.20)、《断藕与残萍》(1971.12.14)、《命运——臭虫》 (1971.12.14)、《太阳与水珠》(又名《房檐下的短剧》)(1971.12.16)、《青春奏鸣曲——献给张玉海》(1971.12.17)、《南天的星》(1972.1.20)、《五色花》(1972.1.22)、《不,不能够……》(1972.1.22)、《眼睛》(1972.1.23)、《你好,百花山》(1972.1.24)、《死,还是活》(1972.1.25)、《尾灯》(1972.3.13)。除了如《五色花》 《你好,百花山》外,这些诗歌大部分并未公开发表或收入诗集。但必须指出的是,尽管这些诗作还不成熟,但它们却并非没有价值,相反从这些早期的作品中,我们可以清晰地看到北岛诗歌的孕育与发生形态,以及它是如何在时代环境中逐渐开始变化着的;也让我们看到年轻的诗人在诗歌创作中所做过的各种探索与尝试,从而帮助我们更为客观、完整地去考察诗人的创作历程。
当逐一翻阅这十九首北岛早期作品的时候,我们可以看到一个转变的轨迹,这一点齐简也在论述中敏锐地捕捉到:“写于一九七二年一月的《你好,百花山》是初期中的重要作品。它把一次真实的出游写成一个梦境,诗中第一次出现了‘绿色的阳光’这样超自然的表象,预示着诗人开始酝酿风格的转变。”j时至1972年,北岛的诗歌创作逐渐从影响和模仿中走出来,进入自我探索阶段,这一阶段,也是他个人诗歌风格逐渐形成的时期。如果说《你好,百花山》这首诗中已经开始孕育着诗人新的风格的发生并通过意象的形式进行了初步表现,那么写于一个多月之后的《告诉你吧,世界》k则是将这种风格的变化更为强烈且直接地作了一个整体性呈现。
需要注意到的是,1972-1973年期间,不仅仅是北岛诗歌风格的转变与探索期,也是这一代诗人诗歌创作的爆发期和风格逐渐形成的时期。尽管食指和北岛、芒克、多多、根子的年纪相仿,但从诗歌创作的代际更迭上,却构成了两代人,或者说食指是他们的一个“小小的传统”。在这个小传统之后,以北岛、芒克为代表的诗人便开始了新一轮的探索,多多在一篇文章中曾生动地描述过他与芒克、根子之间诗歌创作相互刺激和彼此激发的画面l,而芒克在1971年的一句“那暴风雨蓝色的火焰”与其稍后在1973年创作的佚诗《回家》中的“无数种音响忽然在蓝色中飘荡”彼此呼应,因此也似乎成为一种先声与预示。同一年,根子也完成了他的《三月与末日》,从1972年北岛创作的《你好,百花山》 《告诉你吧,世界》到根子的《三月与末日》,新一轮诗歌创作风潮已经开启,此后年轻的诗人们开始了各自的探索与彼此间的“较劲”。于是,从1972年至1978年的数年间,“一个个圈子开始破裂,同时不断进行着新的组合”m,由此一个个的文学现场不断发生、碰撞与更迭,直到1970年代末的汇流,因此一个朦胧诗“前史”的轮廓和线索也变得清晰起来。
二、《告诉你吧,世界》与《回答》:六个手稿版本的时间考证
通过整理北岛现存的诗歌手稿可以看到,《告诉你吧,世界》与《回答》共有六个不同的手稿版本,两首诗各存有三种手稿,时间跨度为1972年至1978年共六年时间,也就是说,在这段时期内,北岛一直在对这两首诗作进行着修改,直至1978年公开发表。需要指出的是,目前的研究者通常是将这两首诗放在一起,认为《告诉你吧,世界》是《回答》的“前身”,而《回答》是在前者的基础之上进行修改的完成稿,也就是说将这两首诗视为了一首诗的不同的改稿版本。但这种理解其实是需要做进一步的考察和辨析的,首先,是厘清这两个不同题目诗稿的六个版本的创作和修改的时间,只有将这个问题确认清楚,才能对这两首诗的关系做进一步的分析与探究。
前文提到,最初将《告诉你吧,世界》展现在人们面前的,是齐简的一篇回忆文章《诗的往事》,文中有这样一段记述:“这个阶段(1970-1973)的诗作大约有三十余首,其中写于一九七三年三月十五日的《告诉你吧,世界》就是后来那首脍炙人口的《回答》的原型……”“今日有关北岛的关注者向我提出质疑,认为《回答》的写作时间应该不早于一九七九年,理由是‘冰川纪已经过去’应指十一届三中全会的召开。对此我想我无意中保存至今的诗稿是可以作答的了。”n此后,齐简的这段回忆文字成为了一份珍贵甚至唯一的史料,被广泛运用于北岛的诗歌研究之中。但根据北岛自己保存的三种不同手稿形态的诗集来看,其中第一种手稿上明确地标注着创作时间为“七二年三月十五日”,为了更清晰地看出诗人的创作时序,这里将第一种手稿诗集目录(1971.1—1973.12)列出:《序——〈浮士德〉》《火之歌》(1971.1.5)、《吹起吧,那金色的小号》(1971.1.6)、《在扬子江上》(1971.7.27)、《三只小舟》(1971.10.6)、《这里是湛蓝的世界》(1971.10.8)、《房檐下的短剧》(1971.12.16)、《青春奏鸣曲——献给张玉海》(1971.12.17)、《南天的星》(1972.1.20)、《五色花》(1972.1.22)、《不,不能够……》(1972.1.22)、《眼睛》(1972.1.23》、《你好,百花山》(1972.1.24)、《死,还是活》(1972.1.25)、《尾灯》(1972.3.13)、《告诉你吧,世界》(1972.3.15)、《把春天送给你》(1972.3.26)、《真的》(1972.3.21)、《血》(1972.4.5)、《我走向雨雾中》(1972.4.7)、《坦白》(1972.10)、《在峡谷》(1973.1.17)、《云呵,云》(1973.2.17)、《石子》(1972.2.18)、《小木房里的歌 》(1973.3.17)、《她死了》(1973.3.12)、《倾斜的地平线》(1973.3.20)、《大墙下的老鞋匠》(1973.4.3)、《星光》(1973.6.2)、《啊,孤独——给G》(1973.10.16)、《童年和我》(1973.11)、《微笑·雪花·星星》(1973.12.7)。
第二种手稿诗集目录范围是1972年1月—4月的诗歌共12首,按时间顺序依次排列。尽管《告诉你吧,世界》只标注了月份和日期,但是该诗集中第一首诗《南天的星》作者标注了创作时间为“七二年一月廿日”,其后为《五色花》“七二年一月廿二日”、《不,不能够》“七二年一月廿二日”、《眼睛》“七二年一月廿三日”、《你好,百花山》“七二年一月廿四日晨”、《死,还是活》“七二年一月廿五日”、《尾灯》“三月十三日晚”,而后第八首是《告诉你吧,世界》标注时间是“三月十五日”,紧随其后的第九首是《真的》,创作时间诗人写的是“七二年三月二十一”,根据诗集目录的时间范围、第一首诗歌所标注的时间以及诗歌的时间排序,同样也可以推论出《告诉你吧,世界》创作时间为1972年而非1973年。
接下来,我们再来看看《回答》的三个手稿版本,不同于《告诉你吧,世界》有相对固定的时间标注,从《回答》的三种手稿中,是能看出一种历时态的修改痕迹的。比较遗憾的是,在《回答》的前两种手稿版本中,均没有标注创作的日期。不过对于创作的时间,北岛是有过明确的说法的:“《回答》最初写于1973年,1976年做了修改,1978年首先发表在《今天》创刊号上,第二年春天被《诗刊》转载。”o后经北岛回忆补充,最后的版本即《回答》的第三稿修改定稿时间为1978年10月,但在当时《诗刊》副主编邵燕祥建议下,策略性地将定稿时间改为1976年。《回答》初稿创作于1973年的说法,从北岛诗集《陌生的海滩》的手稿目录中也得到了确证,在这本最初由诗人自己手抄的诗集目录中,我们可以看到基本上也是按照时间顺序来排列目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