勘探个人与历史之间的文学位置
作者: 陈培浩文学如何书写历史?这个问题无法一言以蔽之,也很难正面回答。丰富、庞杂、苍茫的历史既是文学不竭的资源和滋养,也是永恒的诱惑、暗礁和陷阱。文学走向辽阔和博大很难离开历史,但文学如何从历史中获得素材和方法,又如何找到面对历史的恰当位置,这个问题并不简单,而是持续地考验着一代又一代的作家。在我看来,讨论魏微新作《烟霞里》无法抛开文学与历史这个议题。和《应物兄》 《兄弟》 《人世间》 《金色河流》等作品一样,《烟霞里》也试图以长篇小说回应当代史。我们不必急于给一部刚面世的作品判定文学史位置,却不妨以之为样本,观察当代文学的关节性、症候性问题。陈晓明教授曾以“历史化”“非历史化”“去历史化”来概括中国当代文学书写历史的诸种立场。a从文本看,《烟霞里》的编年体结构涵盖了当代史、城市史、家族史和心灵史四个维度,魏微努力使历史与个人构成并行而非互否的关系,其历史书写既有非虚构的确定性,也有审美化历史观的抒情性,既非“历史化”,也非“去历史化”和“非历史化”。那么《烟霞里》站在何处书写历史?出示了何种独特经验?又存在哪些待解的问题? 进而,文学如何写史,如何探寻个人与历史之间的文学位置?《烟霞里》提供了一个契机,使我重新思考这些问题。
一
对文学而言,人物常常是从日常通往历史的桥梁。所以,谈论《烟霞里》的历史书写,不能不谈田庄,以及田庄的“出生入死”。很多人不免讶异,魏微何故狠心至此,让田庄死于华年。她生于1970,卒于2011,不过四十一岁,生命还待展开,遽然中止,究是何故?
田庄之死,令我想起王琦瑶之死。王琦瑶被入室谋财的长脚害了命,可谓死于非命。死于非命的本质不在没了命,而在死得意外,死得荒唐,死得无意义。陈思和教授则读出了王安忆的反讽。王琦瑶是凝结着王安忆关于上海这座城的人物符号,人谓王安忆是海派代表,谓海派引领了20世纪90年代的小资怀旧。陈思和先生提醒我们,王安忆对王琦瑶及其所代表的文化是反讽的b,而非衷心认同。
那么魏微和田庄的关系呢?她们同生于1970年,写田庄,就是写魏微的同代人。甚至,有人认为,田庄就是魏微。这么说是有证据的,田庄的经历中有很多取材于魏微个人的生活和生命经验;这更离奇,一个作家何故把带有自传性的人物早早写死了?!在访谈中,魏微给出一个小说家的解释,因为篇幅。小说家大抵总觉得,急吼吼地解释自己的作品,状如小孩做错事的辩白。都在书里了,自己看去! 按我看,田庄之死,是一场几乎没有悲伤的死亡。因为田庄不是作为一个具体的人死亡的。从现实看,一个具体的人总不免活在一定的情感和社会网络中。在这网中,根根须须,交相缠绕。遽然离去,拔出萝卜还带出泥呢,有些人心里总不免要血肉模糊的。可是田庄之死被魏微处理得很淡。“田庄卒于2011年12月24日,离她的四十一岁生日还有三天。”c这淡既是“编年史”体例和文风的限定——编年体的人生视角是大全景、长镜头,戏剧性在编年体结构中常常隐而不彰。更重要的是,田庄之死似乎是小说内在设定的。《烟霞里》不是写生,也不是写死,而是写生死之间的“活”:“一个人出生入死,中间几十年,他怎样去活,这是个问题。”d人生是有两个端点的线段,只有生而未有死的人生还是一条射线。魏微要写线段而不是射线,田庄岂能不死!不妨说,作为具体人的田庄死了,作为象征人的田庄们才能更好活过来。这道理小说也交代了:“田庄死后的十年间,我们这代人都已到了‘知天命’的年纪,习惯性会回头看,诚实地再现亡友的生命史,使得我们也活了一回,听惊涛拍岸、看八月流火,那是我们这代人的童年、青少年时代,恢宏是恢宏,灿烂也灿烂,但时过境迁,很多事忘了。本篇是书写复活的过程。她之死,我们得以活。”e《烟霞里》写的是一个人的“出生入死”,一代人的“死去活来”,这两个跌宕起伏、惊心动魄的词在魏微笔下发生了意义重组,既阔大又日常:阔大得像命运的出海口,日常得又跟每个人息息相关。“出生入死”终是每个生命的必由之路,“死去活来”则必须经由写作来凝视、沉淀和生发。没错,田庄作为一个具体人死去了,却作为一代人的象征符号活过来了。所以死不是真的死,只是为了提取一个段落,为了更好地注视、回眸和省思,田庄这瓢饮才被从浩浩荡荡的时间河流中截取出来,放进小说中,置于话语的放大镜和扫描仪下。所以,如果说王琦瑶的死之于王安忆是反讽,田庄的死之于魏微,则是象征。象征者,无非是以小观大、出实入虚,窥一孔而知全豹。田庄就是这“一孔”,是一标本、一象征。由此,魏微重返中国当代史的四十年。这也不是单纯的大历史,而是历史的莽莽苍苍中,人来人往、凡人歌哭、繁茂浮沉、终期于尽,化为一声叹息。有点《红楼梦》的哲学和美学趣味了。
如此理解,你就知道田庄出生时,何以会有一场大雪。借着十七岁知青李海燕的眼睛,“她看得见,大雪正覆盖着整个村庄,在方圆几十里地,在清浦县的各个村镇,大雪纷纷扬扬,落在田野、山头、树梢、屋顶、草垛、猪圈……天地苍苍,人间茫茫”f。这场雪从《红楼梦》里落下来,平等施与天地万物。喜乐有偏倚,悲剧却很公平。“天地白茫茫一片真干净”,《烟霞里》分享了这种超以象外的悲剧感。作家写烟霞,如果只见生而不见死;只有喜悦,而没有伤逝;只有云霞灿烂,而没有白雪茫茫;只知少年意气,不知中年苍茫,是写不出命运的。
魏微让田庄“出生入死”,以苍茫的悲剧感写出生,以冲淡的象征性写去世,这便有了张力,兼容了现实书写与文学象征。《烟霞里》让我们意识到:文学要领受历史的馈赠,并不意味着有一份现成的、静态的历史可供认领。面对历史,文学站在哪里?只能站在能动性工作之处。
二
必须谈到“烟霞”。论者对书名多有赞誉,但更多强调的是烟霞意象的古典美及烟霞对现实世界活力的隐喻。这些都对,但我仍要提醒“烟霞”来源处的凄伤,以及凄伤与灿烂所构成的审美张力,因这才是文学转化历史典故的能动性。
《烟霞里》扉页已交代,书名出自唐人王质诗句“人事空怀古,烟霞此独存”。烟霞固然灿烂,诗情却是怅惘的。看看原诗《金谷园花发怀古》就更清楚了:“寂寥金谷涧,花发旧时园。人事空怀古,烟霞此独存。管弦非上客,歌舞少王孙。繁蕊风惊散,轻红鸟乍翻。山川终不改,桃李自无言。今日经尘路,凄凉讵可论。”g这是元和六年王质参加省试的作品,由此登进士第。此诗写诗人于金谷园怀古,带着安史之乱后的中唐凄伤之风。烟霞是此时此地的灿烂,怀古则把眼前绚烂放到时间之中。烟花易冷,况味犹存,遂生沧桑。没有历史感的美随时即逝,魏微由王质诗所提取的,正是一种寓绚烂于沧桑的审美历史观。一般的历史观,重视的是盛衰兴替,是大潮滚滚中掌舵领航的英雄,是大河拐大弯的关键节点和瞬间。这种历史观看重的是红日,而非烟霞。烟霞虽美,终究只是背景。一般心理中,日月才是天地间最引人瞩目的主角。这种历史观,强调的是主次,看重的是成败,歌颂的是英雄,浓墨重彩的必是激动人心的高潮华章。黑格尔说得好:“时代的伟人是能把这个时代意志表达出来的人,告诉这个时代什么是这个时代的意志,并实现这个意志。他所做的一切是这个时代的核心与本质;他把这个时代现实化了。”h时代伟人便是所谓的当代英雄,他们是创造者和胜利者,他们代表着最核心的时代精神和历史意志。英雄的历史当然是历史,且经常被视为唯一重要的历史。可是,英雄的历史之外也有历史,那是失败者的历史和普通人的历史,审美历史观更钟情于后一种历史。
以史观史,观的是理;以美观史,观的是情。人常谓以史为镜,鉴古可以知今,这是历史的史学部分。关于历史,还有一大部分要交给文学去处理,也惟有文学能处理。事实上,文学面对历史,不是用审美取消历史,而是用审美观照历史;看重的不是历史的主角、结果和成败,反而是历史的悲剧性和瞬间性。论及中唐,人们记住了作为历史分水岭的安史之乱,也记住了唐明皇和杨玉环的长恨歌。如果不是这首《金谷园花发怀古》为《文苑英华》《全唐诗》等书所录,谁会记住一个叫王质的诗人经过金谷涧看见的烟霞、花开和发出的感慨呢?论起来王质不算小人物:“文宗大和五年(831)出任虢州刺史,七年召为给事中,十二月权知河南尹。八年拜宣歙观察使。”i就是这样的士林翘楚,其生命瞬间和细节都将湮灭于历史的烟尘中,遑论其他凡人。这就看出魏微历史观的特别了!全唐那么多诗人名句,她独拎出三四流诗人王质的“人事空怀古,烟霞此独存”来充当文眼。诗自然是好,更有意味的是,王质在唐是普通诗人,而非著名诗人。选择英雄还是普通人来代表历史,代表了两种不同的历史观。选择英雄者以为英雄才是历史的主角,选择凡人者以为普通人反更能通往普遍性。魏微秉持的当然是凡人史观、审美史观。这就是她为何要为田庄编志的因由。田庄地位远不及王质。王质是古代文人士大夫,田庄则是现代知识分子;王质任观察使是正四品官员,与市委书记平级;田庄副研究员则是当代中国的专业技术人员,待遇不过副处级。有人疑惑,田庄一个连正高职称都没有的副研究员,为何竟有一班人兴师动众为她立传编志,太不现实了吧!须知这就是文学的特权,以虚构之笔彰显精神和理想。既然现实中凡人不配有“志”,何妨便以小说“志”之。须知田庄虽平凡,却并不平庸。她出版过多部专著,研究领域兼涉文学与历史、批评与研究、诗歌与摄影……可是,她也远不是呼风唤雨、开宗立派的人物。换言之,她不是历史的主角,也不是重大历史事件的参与者。和绝大部分人一样,她是时代大潮中的一朵浪花。更确切说,田庄是一个已长成,却未完成的生命。她的心智、感受力和知识结构均已成熟,她理解世界的方式已经稳定。假如不是意外去世,她的人生恐怕也只是顺流而下,很难有特别的高潮。某种意义上,长成而未完成,正是大多数人的人生。因其长成,所以对现实、世界和人生有理解力,而非蒙昧、懵懂、随波逐流或狗苟蝇营之辈;因其未完成,她没有机会进入更高的社会或历史位置。写田庄便是写凡人;写一部以田庄为主角的小说,便是书写当代史中的凡人,书写凡人的当代史。
从写作来说,作为小说人物的田庄,从属于凡人谱系而非奇人谱系。为文千道,并不一律。奇人和凡人谱系,不是对立,而是并存。不过,相对来说,奇人书写的传统要比凡人书写更久远。这里所谓的奇人,即身份、能力、阅历等等区别于普通人之人,异能异质,正是大书特书的资本。普通人、平凡事,读者如何感兴趣?所以凡人书写需要等待普通人登上历史舞台,一种尊凡人的哲学和美学准备好了,才会成为一种文学现实甚至潮流。这已经是以人道主义为观念基础的现代写作趣味了。你看《荷马史诗》的两大英雄,上部的阿喀琉斯和下部的奥德修斯,各是勇和智的代表;古希腊悲剧中,俄狄浦斯身份乃是国王,经历也够悲催,从老家逃到忒拜,还是逃不脱杀父娶母的命运。就是有选择困难症,整天追问to be or not to be 的丹麦王子哈姆雷特,他好歹也是个王子呀!18世纪是平民成为小说主角的世纪。可是你看漂流到荒岛上的中产阶级之子鲁滨孙,他那种无坚不摧、一往无前的意志,他超群的“造物”能力,又岂是凡人?
中国古典小说,大抵也是奇人小说。唐人称小说为传奇,所传者乃奇人异事也。凡人文学登上中国历史舞台,其实是新文化运动的产物。陈独秀在《文学革命论》中提倡“推倒雕琢的、阿谀的贵族文学,建设平易的、抒情的国民文学”,这里的国民文学其实是平民文学。但平民文学并不就是凡人文学。凡人只是地位经历普通,未必都有文学价值。从凡人到凡人文学,需要经历典型化转换。凡人文学的难处在于,他/她是一个人,却必须是一群人和一代人;是一群人和一代人,却必须回到一个人的血肉和特殊性中来写。
这是凡人文学的难处。《烟霞里》必须面对这个难。你会发现,田庄虽是凡人,可是她不是一个人,而是一类人(知识分子)和一代人(“70后”)。田庄的生活经历关联起一类人或一代人的集体记忆。这是何以编《田庄志》的同代朋友说田庄之死,使他们得以活之意。其实,让一个人去代表一群人或一代人并不难,只要让这个人物去经历集体记忆就够了。难的是,如何让人物既是群的代表,又具有个体独特的精神光泽?因此,作家不能不追问个体与时代之间的关系。一个完全超越或脱离时代的人是不存在的,一个完全为时代所塑形的人并不是最值得写的。文学该去勘探的其实是那些在时代中,身受时代的推力和投影,又保留了自我领地的人。
若问人和时代是何关系?多谓人是大时代中的一朵浪花,其实人是时代的果实。什么样的树,结什么样的果;可同一棵树上,果实与果实可能大不相同。时代如何成就伟人,容易看得一清二楚;但时代与凡人的关系,似乎颇为模糊。因其模糊,人们可能忽略了田庄这颗果实的独特性,以及《烟霞里》的成人主题。
成人和做人不同。做人不易,却只是循着模版,按部就班、依样画葫芦地活着,人情世故、汤汤水水,做人的秘诀是从俗随众。成人则难,这里专指精神上的成人。成为一个人,便意味着守住了人的光泽、人的高贵。就意味着,在艰辛时世中,虽是凡人,却活出了人该有的样子。
成人有两种方式。有一种成人,实是成圣。比如浮士德和冉阿让。浮士德式成人,是无限敞开去迎接人的所有可能性。浮士德飞翔般的一生,经历了知识之境、爱情之境、权力之境、审美之境和事业之境,最终天帝派“光明圣母”将其灵魂接到了天堂。浮士德这个形象的实质是关于人之可能性的极致冲锋。田庄式的成人,则是后撤。田庄在人间、在时代中。她并非归隐,她毕竟还获得“青年英才”“岭南文化新锐”等荣誉,媒体也曾对她做过专访。舞台的余光是曾打在她身上的。可是,她的姿态却是后撤的,是一步步地舍弃,舍弃到可以知行合一,回撤到人更清净的样子。在我看来,这种姿态其实有一种微弱而坚定的力量,这是田庄这个并不卓越的学者身上泛着的人的光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