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折时期的心迹与心学——叶弥论

作者: 李德南

叶弥的小说有多种不同的读法。这次集中读她的长篇小说《不老》 《风流图卷》 《美哉少年》,还有《你的世界之外》 《成长如蜕》 《桃花渡》 《叶弥六短篇》等小说集,时常在我脑海中回响的,是两个词:“断裂”与“破碎”。这两个词和理论无关,也并非概念。我们可以从名词的角度去理解,视之为叶弥小说的关键词。我们也可以将之理解为动词。这是因为,叶弥的很多小说在叙事层面都有一个动力机制:她笔下的人物往往会遭遇一些意外事件,因此陷入一种悬空状态。这些意外事件,既可能是个人意义上的,也可能是社会历史意义上的,和大时代的脉动息息相关。这种悬空状态的持续和演变,会对人物的情感、思想、心灵等方方面面产生影响,让人物的生活发生断裂、破碎与转折。

从断裂与破碎开始,展开叙述和思索,这是叶弥小说常见的叙事方式。

一、从断裂与破碎开始

这里不妨从《天鹅绒》谈起。这是叶弥颇具代表性的短篇小说,也曾被姜文改编为电影《太阳照常升起》。小说的开篇,写的是“从前有一个乡下女人,很穷。从小到大,她对于幸福的回忆,不是出嫁的那一天,不是儿子生下的那一刻,而是她吃过的有数的几顿红烧肉”。a这里所说的“从前”,是指一九六零年代及其前后,其实并不遥远。接下来的段落,不断地写到这个女人的穷。比如,“她只有一双干净像样的布鞋,用作逢年过节和走亲访友时穿——光着脚穿,她没有袜子。当然她更不可能有牙刷、牙膏、指甲钳之类的东西”。b在当时,穷并不是羞耻的事,而另一个女人的一句话——“连袜子都不买一双,敢情真想做赤脚大仙?”,让这个自尊要强的女人颇受刺激。她——李杨氏——盘算让正在读高一的儿子休学,然后拿那几个学费去买袜子,选袜子时又临时起意,觉得买袜子只能在过节时穿一下,并不划算,于是买了两斤猪肉。她想烧上一锅红烧肉,与丈夫、儿子一同端到门外去吃,让全村的人看见她家在吃猪肉。可意外的是,这两斤肉在她上厕所时不翼而飞了,她因此而发疯。三年后,她又趁着清醒而自尊的时候,急急忙忙地跳河了。她的生命由此结束。两斤猪肉被偷,这是她生命中的核心事件,也是她生命的转折时刻或断裂时刻。从此,她的精神陷入一种碎裂的状态,无从修复。

《天鹅绒》的篇幅并不长,李杨氏的遭遇是其中的一个故事。小说中还写到,李杨氏的儿子李东方,是队里的小队长,认识了在上山下乡运动中来到村里的唐雨林、姚妹妹一家。唐雨林下放时所带来的一杆猎枪,姚妹妹言谈中谈到的虾仁烧卖、小笼汤包,都是让李东方感到十分好奇的。李东方后来喜欢上了姚妹妹,在他们耳鬓厮磨的时刻,唐雨林突然从外面回家了,并且听到了两句话。其中一句是姚妹妹说的:“我家老唐说我的皮肤像天鹅绒。”第二句则是李东方说的:“天鹅绒是什么东西?”对于生活在穷乡僻壤的李东方来说,天鹅绒也是超出他经验范围的物。面对唐雨林,李东方最为惆怅的甚至不是死亡,而是不知道天鹅绒为何物。这是李东方的“天问”。

在《天鹅绒》中,在那个特定的年代,物的匮乏成为一种普遍的现象。物的匮乏和精神的狂热之间,则有一种断裂。《天鹅绒》还以小说的形式,展现了特定年代的物体系。特定的物体系,又标画出特定年代的区隔与断裂,比如城市和乡村的区隔和断裂,国家与国家在交往上的区隔与断裂。对于李东方来说,唐雨林和姚妹妹,意味着一种城市的生活,甚至是一种异国的想象。与他们相关的物,猎枪、虾仁烧卖、小笼汤包、天鹅绒等,则是另一种生活的物体系。猎枪与天鹅绒,分别表征着另一种生活的暴烈与温柔。他无从认识这些物,也就无以认识另一种生活。偏偏,李东方又显出一种执着的认知意志,从城市里来的唐雨林则显示出一种仁心,想在终结李东方的生命之前教会他知道什么是天鹅绒。在物质匮乏的年代,天鹅绒已经成为一种很难买到的布料,这是唐雨林所感到非常沮丧的。而李东方最终的选择是,告知唐雨林不必找了,“我想来想去,已经知道天鹅绒是什么样子了……跟姚妹妹的皮肤一样”。他通过想象或移情的实践完成了认知,实现了逻辑的自洽;在这样的时刻失去了生命,又仿佛因此而赢得了个人的自尊,获得了生命的意义。

以物为核心而写人的命运,写人的喜怒哀乐,写时代的转折,这是《天鹅绒》的一大特征。这一方法,在叶弥的《文家的帽子》 《金玉满堂》等作品中同样得到了延续,又有细微的差别。《金玉满堂》主要是写一个名叫何涧石的资本家,拥有许多字画古籍,还有各种文物珍宝。在1960年代,这些珍贵的物被视为封、修、资的玩意儿,不再具有价值。小说主要写出身知识分子家庭的“我”和伙头史三牛到何涧石家抄家的情景。“我”懵懵懂懂地紧跟时代潮流,被所谓先进的思想所洗脑。史三牛则被何涧石所点化,在危难之际将何涧石的不少珍宝藏了起来。时隔三十年,暗里逃到香港的何涧石与“我”、 史三牛再次相遇。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斗转星移,当年毫无价值的种种又变得价值连城,何涧石已成为资本家,史三牛也靠当年偷藏的字画过上富贵的生活,“我”则郁郁不得志。物之意义和价值的变化,呼应着历史的风云流变,也使得人物的命运如此无常,悲欢难测。此间种种,无疑都耐人寻味。《文家的帽子》则以帽子为主线,讲述吴郭城的大家族文家两代人的故事。其一是文老太爷文泽黎在日本人占领吴郭城期间被禁止戴帽子的故事。文泽黎是吴郭城的教育名流、诗人、画家,也是当地有地位的尊者,热爱戴帽子并且在社交场合也甚少脱帽。在日本人占领吴郭城期间,他因见到日本兵也拒绝脱帽而被禁止戴帽子。文泽黎后来一直不敢戴帽子又执着地买了许多的帽子,直到1949年后才终于扬眉吐气。小说中的另一个故事,则主要与文老太爷的孙子文觉有关。文觉渴求自由,天性里有反叛的因子。在时代风潮急速变化的时代,他跟不上形势的变化,后被打成右派,带着绿色的纸帽子游街。《文家的帽子》的复杂性在于,它并不是做简单的是非判断,也不倾向于完全认同文泽黎、文觉或小说中的其他人物,更不对他们做脸谱化、意识形态化的处理,而是着意写出人物和时代本身的复杂。《文家的帽子》的写作技艺亦颇为高超,以实物的、观念的、文化的帽子作为贯穿全书的主线,借此写出时代与人心的转折、转变。伽达默尔认为,“不仅历史的传承物和自然的生活秩序构成了我们作为人而生活于其中的世界的统一,——而且我们怎样彼此经验的方式,我们怎样经验历史传承物的方式,我们怎样经验我们存在和我们世界的自然给予性的方式,也构成了一个真正的诠释学宇宙,在此宇宙中我们不像是被封闭在一个无法攀越的栅栏中,而是开放地面对这个宇宙”。c而在叶弥的这些小说中,一个物体系,甚至一把猎枪、一小块天鹅绒、一顶帽子,一旦与独特的人物相遇,就成了一个无限深广的“阐释学宇宙”。作为一个作家,叶弥极其擅长以小写大,以小见大。

《天鹅绒》写于2002年,刊于《人民文学》2002年第4期,是叶弥最好的短篇小说之一。《成长如蜕》则是叶弥的中篇小说成名作,刊于《钟山》1997年第4期。这篇小说的主角是“我”弟弟,一个改革开放时期的富二代。他身上带有浓厚的理想主义色彩,渴望的是诗与远方,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无法很好地子承父业,成为一个适合时代需求的商人,找不到适合自己的社会位置,也无法和内心讲和。《成长如蜕》还写到“我”父亲的经历。“我”的家族有擅长经商的基因,由于当代中国社会历史的急速变化,家族成员的经历也有颇多的波折。“我”父亲也是如此。他有过安定平稳却如死水般的工作和生活,一种非常缓慢的生活,后来却否定缓慢,思想上有大的转变,成为经济改革以来第一代民营企业家中的一员。《成长如蜕》中不但写到“我”弟弟、“我”父亲的工作和生活,还写到邻里关系、友谊、价值观等许多方面的变化,开口小,所涉及的社会生活面却比较广。

成长是叶弥小说创作的重要主题。在她的《成长如蜕》等作品中,人物的成长既是个体的事件,也与社会历史的事件相连接。在雅斯贝斯看来,历史与人的关系是相当密切的,“对于我们,历史乃是回忆,这种回忆不仅是我们谙熟的,而且我们也是从那里生活过来的。倘若我们不想把我们自己消失在虚无迷惘之乡,而要为人性争得一席地位,那么这种对历史的回忆便是构成我们自身的一种基本成分”。d叶弥也尝试在“对历史的回忆”中理解当下,理解人物何以如是。《成长如蜕》中写到“我”弟弟的成长时,便自觉地注意到社会历史的因素。小说中在追问弟弟何以顽强地坚持理想主义时,曾写到一家人在1971年被下放到苏北农村大柳庄的经历。大柳庄当时在物质上并不富足,却有一种相对团结、互助的氛围。“弟弟在大柳庄感受到的气氛肯定影响了他今后的审美取向。我弟弟若干年后过着锦衣玉食的生活,耳闻目睹的却是丑陋的尔虞我诈时,回忆起来,那也许就是理想中的完美的人际关系。他把大柳庄作为他心中的圣地而竭力维护……因为他受到了温暖的关怀,所以他对大柳庄怀有美好的感觉。我弟弟在这种偏差的美好回忆中固定了自己的人生观。实际中的大柳庄在他心中淡化了,只留下关于美的误差性概念。他把这种概念发展成衡量现实世界的参照。我弟弟就是这样一步一步远离了现实世界而囿于他的丰富美丽的内心世界。”e在这里,叶弥注意到了环境和时代氛围对人的性格和价值观念等许多方面的影响。可是,叶弥又并不认为环境对人的塑造或变化起决定性的作用,而是认为,环境会激发人内心的欲望,让个体的天性得到释放。人和时代之间,是一种复杂的互动关系。激烈的时代转折,会让一些敏感多思的、如弟弟这样的人变得难以适应。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弟弟拒绝成长,也拒绝顺应过快的时代潮流。可是,弟弟最后还是选择了成长:“我父亲于公元1996年的夏天中风病故。他总算死也瞑目,我弟弟已经能轻松地胜任工作了,大到签订合同组织生产,小到扣掉工人的一个加班费。彻底解脱后的弟弟,做什么事都得心应手,像他六岁时交换于寡妇的耳环一样,弟弟还原了。这样一个把商界看作丑恶的人,与美好概念相对立的人,最后在商界努力耕耘了。这就是我弟弟的耐人寻味之处。”f

《成长如蜕》用融合社会分析和精神分析的方法,呈现了一个个体的成长之难,也用融合叙事、说理与抒情的文字呈现了“我”弟弟、父亲等人的断裂时刻与破碎时刻。这样的时刻,往往也与社会历史的断裂与破碎息息相关。叶弥正是从断裂与破碎开始,以写作回应时代、历史和现实,逐渐构建起属于她个人的小说世界。

二、作为美学风格的“风流图卷”

在中篇小说和短篇小说的创作上,叶弥皆有实绩,佳作频出。长篇小说也是叶弥用力较多的领域。她的第一部长篇小说《美哉少年》刊于《钟山》2002年第6期,2016年由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出版。《风流图卷》刊于《收获·长篇小说》2014年春夏卷,2018年由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出版。2021年,她近期完成的长篇小说《不老》g则获得凤凰出版传媒举办的首届“凤凰文学奖·评委会奖”。

这里之所以把叶弥的三部长篇都先行列出来,主要是因为叶弥的小说,尤其是她的长篇小说,具有鲜明的整体性。这种整体性的形成,又首先是因为主题上的相关。当代中国的时代转折和个体生命所经历的种种形式的转折,是其作品的一大主题。在这三部长篇中,《风流图卷》和《不老》的内在关联尤为明显。按照叶弥的说法,它们最初其实是被作为一部作品来构思的。这部作品,原本就叫《风流图卷》,打算写四卷,“随意在过往的时间里取了四个小说时段:1958年、1968年、1978年、1988年,各一卷。每卷十几万字,整个小说四十多万字”。h然而,计划落实于实践,时常有不少变化,甚至是巨大的变化。《风流图卷》便是如此:“2014年5月,《风流图卷》第一、二卷发表在《收获》杂志上。由衷感谢责编叶开先生。但因为当时与叶开先生缺少沟通,他不知道我已计划第三、四卷的写作,发表时给我的第一、二卷改成了上、下卷。”i即便是在作品发表后,作品也仍旧可能面临着大的变数。比如《风流图卷》第一、二卷发表后,叶弥又花费了大量时间进行修改,“修改结束后,鉴于《风流图卷》第一、二卷已完整地表达了某种思想,主要人物也经过种种磨难开始走向开阔。它具备应有的思想容量,故事走向清晰,人物性格的塑造亦已完成,作为一部独立的小说,它是成立的”。“所以我决定把《风流图卷》第一、二卷作为一部独立而完整的小说出版,把《风流图卷》第三、四卷作为另一部小说出版,暂名《爱·扶摇直上》。它是独立的,又是《风流图卷》的延续。是《风流图卷》里的人物在1978年和1988年的生活史和心灵史。”j对照叶弥的这些说法和《不老》的原文,不难确定,《不老》就是《风流图卷》的第三、四卷。这里对这几部小说的背景和关联做这样的梳理,既是因为这是理解叶弥几部长篇小说的重要背景,也因为这几部作品在写作、发表、出版、版本等方面均有特异之处。

《风流图卷》的叙事空间主要是吴郭城,这个虚构的世界多少有些苏州的影子。苏州自古便是江南风流地,《风流图卷》描绘了江南水乡在特定时期种种运动的风起云涌与风流云散,刻画了寻常巷陌间的风流人物。单行本的《风流图卷》分上下两卷,上卷以1958年为背景,展现了一系列人物的风流韵事;下卷则以1968年作为故事时间的起点,描绘了十年后这些人物跌宕起伏的命运。

上一篇 点击页面呼出菜单 下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