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应该面对我们的时代
作者: 谢冕 周明全周明全(以下简称周):谢老师,能给我们介绍一下您现在的生活状态吗?
谢冕(以下简称谢):已经离休很多年了,现在和老伴儿单独住在昌平北七家海德堡花园,生活基本自理。因为没有工作的负担,所以也比较随意,比较好。
周:谢老师您好,最初知道您是在学生时代看到的一些关于“新诗潮”的文章,这些年也读了您许多作品,这次编《谢冕研究资料》,系统地阅读了您的著作和相关研究资料,对您也有了更加深入全面的了解,感受最深的是您宏阔敏锐的学术视野、丰沛真诚的文字激情。从少年时喜爱文学、1948年开始发表作品至今,您可谓是中国新文学发展历程的亲历者、见证者和积极参与者。我想,今天就从一百多年前的“五四”谈起。“五四”精神可以说是您最重要的精神资源吧?您说“巴金教我抗争,冰心教我爱”,“抗争”与“爱”是否构成了您此后为人处世与写作文章的两个面向?
谢:我少年时喜欢文学,就接触了“五四”新文学的作品。当时很多作家都很喜欢,但因为年纪小,读的也不够,不一定都懂得他们。比如,我就不太懂得鲁迅,那时候读不懂鲁迅,鲁迅太深刻了;也不太懂得郁达夫,尽管他小说写得很漂亮,散文也写得漂亮,但是他的思想内涵我不能理解,像《沉沦》,它内在的深刻的东西很多,我年纪小,不太懂得。那时候接触的作家中,应该说巴金比较容易接近,因为巴金教会我反抗。那是旧社会,有很多不公正,政治也比较腐败,所以那时候巴金先生的作品中所表现的对于封建家庭、封建社会的反抗精神,和我对现实的不满正好集合在一起。当时,“五四”的作家当中,我比较读得懂巴金,因为巴金比较好懂、好接近。巴金的作品所表现的内容,他的《家》 《春》 《秋》 《爱情三部曲》等等,这些东西和我童年与少年时代的生活经历是很接近的,能够唤起我的共鸣,我就从他的作品当中学到很多东西,其中最主要的是反抗精神。我和巴金没有直接的接触,但是我和他生活在一个时代,在一个空间里头生活过,不仅一个空间,而且一个时间里头也共同生活过的。冰心先生就不一样了,因为她住在民族学院的宿舍,就是现在的民族大学,离北大很近。而且,我们是同乡,又是同姓,她叫谢冰心、谢婉莹,我也姓谢,应该说我们还是有宗族的关系,因为都是福建人,并且都是长乐那个地方出来的,所以比较接近。冰心先生的文章写得很漂亮,特别是我最早接触的《寄小读者》,写她年轻时候到美国求学,在那个地方又生病,又得到同学和老师的爱等等。然后再读她的其他作品,知道她是海边长大的,长期在青岛生活,她家乡福建那个地方也算海边。爱大海,爱母亲,爱自己的国家、民族和土地,这些东西都非常贴近我的内心,所以,我说“五四”新文学对我来说,我最初接触的、最初能够了解的是这两位作家。这两位作家,他们的作品影响了我一生。
周:“五四”新文学运动已经过去一百多年了,您认为我们现在的文学应该如何继承与发扬“五四”精神?
谢:我认为“五四”新文学运动,或者说“五四”新文化运动,对于我们这个民族的再生和民族的复兴是个源头,有着很重要的启发。“五四”新文学那代人、那代作家,我成长的时候,他们大部分都还健在,虽然我没有机会和他们更加直接地接触,但都有些了解,比如郭沫若,我知道他的活动,但是没有直接接触。但有一些作家还是直接接触的,例如说北大的曹靖华先生、冯至先生,都是有过接触的,因为他们就是我们的老师。现在我觉得“五四”对我们来说,对我们走向国际、走向现代化的中国来说,它是我们永远的财富。国家更加强大,民众的心理更加健康,知道我们中国的历史,也知道中国怎么样向先进的东西学习,来壮大我们自己,中国人能够致力于世界,增强我们的自信心,建设我们的国家和社会,简单说来就是社会更加健康,民众也更加智慧。这一点我觉得“五四”就是一个宝贵的遗产,我们应该认真地继承和发扬它。
周:您的两次“庄严选择”,一次是投笔从戎,一次是考北大中文系,可以说都是由这种“五四”精神所指引。您1955年考入北大后,任《红楼》杂志诗歌组长,1958年和同学集体编写《中国文学史》,1959年与孙绍振、洪子诚等六人合作编写《新诗发展概况》,这些经历对您后来的学术研究有何影响?
谢:谢谢周主编,你认真地看了我的经历。大学时代开始是号召“百花齐放,百家争鸣”,1955-1956年,社会的风气比较轻松,有这种号召,那么我们年轻人当然很乐意接受这种引导。就是为着我们的学术、学术建设,为着更加进步,进行一些学习,锻炼自己。那时比较放松,社会的风气也比较好。我们也就在这个情况下,响应了号召,进行科学研究。所谓科学研究,那时候就开始有一些不太好了,就是批判老师,那些老师都成了“反动的权威”,都成了资产阶级、小资产阶级代言人。而我们呢,就变成了一种新的力量。学生嘛,新的力量。但是,这种环境中文学史的编写,本身是不对的,为什么呢?因为它以老师为对象。学生,本来应该向老师学习,应该求知识,但是反过来,没有知识的学生,或者知识不够的学生来批判知识很多的老师,这是不对的。客观地说,这也逼着我们去读了一些书,逼着我们去思考问题。其实,批判的对象正是我们学习的对象,这样客观上就帮助了我们自己的成长,我们就学到了知识。尽管大的氛围是不对的,但是我们学到了知识,而且是自己学会怎么来处理学术问题。所以最早的时候是在找一些锻炼,是在这个所谓的战斗当中,我得到锻炼,编写文学史是这样,后来跟孙绍振、洪子诚几位同学一起编《新诗发展概况》也是这样。因为有了编写文学史的经验,那时候整个社会氛围认为老的都不行了,应该让年轻人来代替,于是当时《诗刊》的主编臧克家先生、副主编徐迟先生,他们就觉得中国没有诗歌史,新诗没有历史,应该由年轻人来写新诗的历史,于是就有了你说的《新诗发展概况》这么一些写作。这些写作,也是在这样的背景下,那时候我们自己因为编了红色文学史以后,思想上也有一些东西,比如现实主义是最主要的,民间文学是最主要的等等观念。这些观念是在编写红色文学史时带来的,于是就把诗人分作“革命”的、“不革命”的,甚至是“反革命”的。我们就是在这种思路下进行《新诗发展概况》写作的,这也是错误的、不对的。但是,那时候我们六个同学,把北大图书馆里所有关于新诗的书、新诗的诗集,全部调出来,中国作家协会在和平里有一套房子是空的,我们用一个车,把北大图书馆新诗的创作和批评、理论资料,通通拉到那个地方,夜以继日地学习,然后由大家分工来写,也是集体写作,就这样匆匆忙忙的,在一个寒假当中,我们不过春节了,那时候加入革命化的春节,不休息的,也不回家,就写出了《新诗发展概况》。这个背景也是“大跃进”式的,是不对的,但是我们从这个不对当中学到了知识,得到了锻炼。
学术研究或者诗歌研究、文学史研究,都要尊重历史,要了解历史上的事是怎么发生的。说到诗歌,诗人们是怎么创作的?他有哪些作品?这些作品和他的个人经历有什么关系?和整个时代有什么关系?和整个时代单独的诗歌潮流有什么关系?这样我们通过自己的自学,知道了一个系统的中国新诗发展历史,这个真是对我们后来的成长非常有帮助。
我说那个时代有一点不对,因为那个时代高唱所谓的革命,高举批判的旗帜、批判权威。但是就在这个环境当中,我们年轻的学生,学到了真正的知识,我们知道自己怎么独立思考,怎么处理历史上的问题。对我们来说,就在这个成长当中,我们得到了进步,所以后来我们几位都走上了学术研究的道路,而且各自取得了一些成就,应该说归功于那时候我们的学习。
周:1980年4月8日南宁诗会(全国当代诗歌讨论会)上您发表了《新诗的进步》的讲话,5月7日,您在《光明日报》发表《在新的崛起面前》,引起极大反响,后被称为“第一个崛起”;针对当时“朦胧诗”的提法,您提出“新诗潮”概念,并书写了一系列极具概括力和影响力的文章。有人说“谈论谢冕,就是谈论一个诗歌年代,谈论一种诗歌选择”。能谈谈当时您是如何把握诗歌的动向、美学特质和时代意义的吗?
谢:这句话是我的好朋友任洪渊说的,在他写的一篇文章里。北师大的任洪渊老师,他已经过世了,但是他年纪还没有我大,他是个诗人,也是个学者。任老师说,谈论谢冕就谈了一个时代。这个时代是什么时代呢?这个时代就是中国结束了长期的封闭、与世隔绝,重新面向世界、开放国门、改革开放的时代。就是结束了封建的宫殿性的封闭而面向世界,面向新时代的,这样开放的一个局面。这个时代唤起了我们长期被压抑的创造的精神,所以我们每个人都会说“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寻找光明”,这就是一个寻找光明的时代,一个开放的时代,激发了我们重新复兴中华、复兴中华文明这样的一个民族再生、民族复兴的热情。也就是那个时候,那些在暗夜里头写作的,追求光明的这些年轻诗人的作品,让我眼睛一亮,让我感觉到我所向往的、我所要追求的,就是这样的一些创作。这些创作和过去、和十年动乱当中我们所看到的作品不一样,因为它表现了一种觉醒,表现了一种追求光明、追求理想的这样一个文学和诗歌的命题。所谓的《相信未来》就是这样,让我们相信未来、面对今天,面对今天、相信未来。所以我看到《今天》杂志,读到了包括食指、北岛在内的这些诗人的作品的时候,我是非常兴奋的,我觉得一个新的时代开始了,我们从此要生活在自由创造的时间里头,而且诗歌也恢复了它的自由。其实所谓的“朦胧诗”的精神,就是批判的精神,就是怀疑的精神,它启发我们批判黑夜,迎接光明。什么是诗歌的理想?这就是诗歌的理想。我们已经十分厌恶把诗人、作家当作一种对象进行打击、进行压抑,将他流放到各地去,甚至加以迫害。就像《今天》这样,我们要放声歌唱,我们要自由地表达我们自己的心声,这个就是当时我所感受到的。
所谓的崛起,那时候有人说我提“崛起”是因为自己要崛起,其实不是,因为我看到了崛起的现象,因为这些诗人,这些新的创作者是在一个废墟上面站起来的。所以有人问我有多大的勇气,我说我没有多大勇气,我是北大的一个教师,是北大“五四”精神培养我的,我知道我该如何发言。一个学者,他是有尊严的,我就是在这种情况底下发言的。我不是胆大,也不妄为,因为我对整个中国的学术和文学、诗歌走过的道路,是洞若观火的,所以我能够选择我应该为什么来讲话,这个就是我非常坚定的一种信念,而不是我胆子有多大。其实那时候也是,后来被批判得很厉害,但是我是不计后果的,我没想到那么厉害,但也无所谓,为着学术,为着真理,为着我们诗歌的自由精神,我其实把一切都不放在话下的。
周:“百年”是您学术与诗学思想的重要关键词,您写过《新世纪的太阳——二十世纪中国诗潮》 《1898:百年忧患》等著作,主持编纂了《二十世纪中国文学丛书》 《中国百年诗歌选》 《百年中国文学经典文库》 《百年中国文学总系》 (丛书)等;1980年代后期主持建立的“批评家周末”,您提出的专题之一就是“百年中国文学的回顾,世纪之交的文学展望”。您最早是何时产生了“百年意识”“回顾百年”的想法?
谢:这个问题你问得很好。我是1932年出生的,1932年距离“五四”不到二十年,我来不及和“五四”的那代人生活在同一个时间里头,但是,“五四”那些先贤们,他们走在我前面。但我可以感觉到他们一些人还健在,可以感受到他们那种再造辉煌、凤凰涅槃、女神之再生这样一个时代。那么由此我想到,“五四”是怎么起来的?因为那时候,那代人面对的是列强瓜分中国,我们民族处于危亡的时代。这个算起来,要是说我写的一本书《1898:百年忧患》,那时候就是一百多年了,要是“五四”,那么到前几年,整整一百年了,也就是这么产生的。因为我觉得,十九世纪到二十世纪,“五四”距离我不远,我看到这个世纪之交,那个时候有辛亥革命,有“五四”新文化运动,我觉得那个时代是非常艰难的一个时代,因为自从道光以后,1840年、1860年是两次鸦片战争,以后就有了戊戌变法,然后就有新文学革命。我们的文学、我们的学术、我们的诗歌,它们诞生在一种国家、民族都非常危险的时候,应该说那时候文学和诗歌的使命是“强国兴民”。国家要强大,人民要新生,强国兴民,救国救民。那么到了我做“批评家周末”和选编这些书的时候,将近几十年过去了,也接近一百年了。所以两个一百年之间,就是说十八世纪、十九世纪、二十世纪之交有两个百年,这让我产生了一种想法,我们应该发扬我们前辈,为强国兴民,为挽救灭亡、挽救危亡,面对着中华民族到了最危险的时候,这样一个我们的庄严的使命。面对新的世纪,我们应该怎么样?编书也好,讨论也好,都是为着这个目的,我的目的就是希望继承我们先贤们,我们时代的走在前面的那些人,他们的精神,我们应该将其发扬壮大、发扬光大,应该告诉我们后来的文学工作者和诗人们。我们应该面对这样的两个百年,这是我考虑了很久的一个事情。我觉得当前的创作也好、研究也好,缺乏这种深度。没有深度,你的诗歌、你的文学就没有大的意义,没有大的境界,我最揪心的就是这个问题。于是作为一个学术研究者,有的时候我心里有一种愿望,但现实上面不能达到的时候,我内心就有一种遗憾,我希望通过我的学术研究,通过我的编书,让大家看到我们两个百年之间的一个全景,唤起大家的百年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