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地方”进入“世界”

作者: 赵依

翻检现当代文学史,文学地理与写作主题相互关联,存在众多地方性写作谱系,以地理空间归纳命名的作家作品系列不胜枚举,已成为文学创作关键词集合。诚然,以地方性知识塑造一地的文学时空体,承载地方特色与地方生活,关涉故乡与他乡、进城与回乡等行动向度,是作家面对一个难解的中国时择用的经久不衰的叙事策略。当文本系统观照起地理空间的某些较小单位,以地方性书写深入中国的局部,进而以地方的人文表情和文化肌理呈示一个不可替代的中国的总体性象征时,“地方”便变身为“世界”的对等物a。

一、“人学”:史传背景、行动力量与新方位

正如石一枫惯用的语言风格,《漂洋过海来送你》b中戏谑且极富韵律的北京口语宛若直陈石一枫的写作区块——以北京人的身份从事创作或以北京生活为题材的作品,是石一枫绵延自广义的京味文学传统的创作特质和文学坐标。在长篇新作《漂洋过海来送你》中,同样有杂糅平民气与贵族气的“顽主”形象,指认鲜明的市民精神,石一枫为那豆、黄耶鲁等青年形象提供了在当下的日常生活和家族背景中独自战斗的人生旅途,并由此成长为独立思考问题、独立解决问题的自主之人;同样怀揣启蒙叙事的意图,石一枫将人物成长的勇气和信心根植于亲缘关系下对精神力量的汲取与传承——个人生活向着时代深处探寻,几位青年经由父辈的故事,逐渐接近、理解并融入国家的浩荡征途,进而决心投身更加质朴的精神世界和更有难度的生活挑战。凡此同与不同,既是作家在自我创作谱系中存在的整体与秩序的方面,也指向其无限、可能、新生的方面,前者构成了某种强化形式,后者则对应于超越性维度,从而成为不断生成的动力,锻造某种普遍性和特殊性花开并蒂的景观。

这不单是一例或一类作品的理念,当西方现代性话语在全球范围意欲塑造不同程度的文化认同时,中国文学如何以独特的书写方式展开别样的文化空间,是作家写作的又一思考路径。具体到《漂洋过海来送你》的丰富达成,石一枫将这部新作的故事缘起设置为中国传统文化重要组成部分的丧葬传统。作为小说里的重要事件,丧葬书写承担着不一而足的叙事功能,同时昭示出浩浩荡荡的文化流变史,也展示了时代发展的鲜明特质。当这项具有民族特色的风俗活动分化出行业领域和经营模式,丧葬礼俗厚重而持久的生命力开始在经济发展大潮中存乎于具体的收益层面,遗体火化时便产生了可供亲属操作的可能:石一枫正是在小说中通过殡仪馆里两具遗体的加塞、加急,牵扯出三具遗体同时操作的千丝万缕。

石一枫小说里的殡仪馆,作为并置讨论传统与科技之辩的关键场域,与墓地开发配套发展,采用科技含量高的德国进口火化炉为卖点,却只针对高端客户销售。正是在这一场域所关涉的更大背景,即市场机制和商品经济条件下,小说中的殡仪馆经营者不断调整思路,重启操作费力、燃烧快速的国产旧炉,不但生发出“丰俭由人”的诡异悖论,而且导致了三个换错的骨灰盒,以及与之血肉相连的北京胡同平民、上层社会、海外劳工三种身份背景的家族故事。于是,围绕作为叙事道具的三个材质、雕工、价位均有不同的骨灰盒,几位青年在当代中国社会中的角色与责任在渐次铺展的复杂回合中,通过一场物归原主的事件得以呈现:以北京通达世界各地的人物地理位移为盛大仪式,在漂洋过海的差异化时空背景下深入历史和家族,完成庄重而具史传、抒情等文学传统的还乡与送灵。小说中有关青年成长的部分,石一枫从他熟悉的北京土著那豆一家的胡同生活切入,通过爷爷那年枝的去世和殡仪馆里哭不出来的那豆,打捞深邃隽永的祖孙情:因为极度哀痛,那豆才在临场时哭不出来——这与他小时候去烈士陵园祭奠时中断的发言如出一辙;也因为极度哀痛,那豆的哭不出来成了他的未竟之事——他要换回爷爷的“盒儿”来完成自己内心与行动上的双重祭奠。

人物形象统摄于创作主题,有关历史、现实与启蒙的叙事,依托人物对骨灰盒错换原因的探究逐步开启。首先是行动与动作步骤,一行送葬的亲友乘车前往位于河北的墓地,弥漫的灰白色烟雾和连日来的困乏,以及愣愣站着的农用车旁的妇女,造成有惊无险的未遂车祸。捧着骨灰盒的那豆,先是受惯性作用前扑,然后在失重和腾跃中两臂收紧,进而死死抱住怀里的“盒儿”——异常的响动被觉察,骨灰盒里还有他物。其次是家族史和宏大背景绵延而至的复杂现实中的人之生活境况,石一枫对那豆这类北京人的真实处境有着精妙的描写,“算上房子,搁美国大概都不是穷人,可他们也只配守着两间半破房子受穷”,于是爷爷的墓地只能买在路途遥远的河北;遗体从干部病房直接拉走的老太太沈桦,孙子黄耶鲁急赴美国办理入籍手续,即便有着优渥的生活条件,准备了紫檀雕花的骨灰盒,也只得在诸多“隐情”中凭借“钞能力”选择旧炉的加急火化;海外务工者田谷多在高空作业时遇上横风不幸离世,施工队从埃及回来又将启程前往阿尔巴尼亚,工友何大梁也只好在国内略作停留时匆忙办完田谷多的后事。而把事情都“拴在一块儿”的关节,是操作旧炉的劳模李固元。

在李固元的形象塑造上,石一枫联接了切近的历史事件和灾难叙事,探索着文学处理历史的模式,而任何一种叙事,都只在它与当下生活发生关系时才能被激活。在汶川地震中,李固元郑重地为每一具遗体擦拭清理、编号登记、告慰道别,也帮助持照片寻找家人下落的幸存者进行辨认,此后供养了无依无靠、腿落下残疾的地震孤儿,也由此凝聚出一个小家庭来交还小人物的真实日常,其精神归宿正是享受一家人之所以为一家人的乐趣和烦恼——为了外孙女上学而换房。考虑到一家子工薪阶层的收入实际,李固元不得不重回工作岗位,奔波于幼儿园和燕郊,患上了“美尼尔综合症”,进而在同步操作爷爷那年枝、老太太沈桦、贵州籍工人田谷多三具遗体火化的过程中犯了“晕”。这一“晕”,不仅是病症的动作表征,还是生活条件的窘迫指认,更是一辈子爱岗敬业老工人的人生颠簸,李固元抛开殡仪馆趋利避害的处理策略,开始了全面的事故自查……

一场对“仁义礼智信”的仗义回归与一个关于彼此说服的故事同时展开,查清“盒儿”事故原因后,石一枫将纠错任务交给了那豆,通过那豆的奔走相告、患难共情,以及对三位逝者及其家族历史的互相关联、互承脉络,确认自身的主体性。“漂洋过海来送你”——北京胡同连线阿尔巴尼亚、首都机场与芝加哥和密歇根湖,多么充满勇毅坚韧的行动力;当那豆对着天地拜了一拜,当老太太沈桦的骨灰归国、弹片沉湖,当田谷多身体里的螺丝拧进家乡的桥梁,所有人都有了坟、立了碑,这又是多么具有文学性的时刻,多么自省与启蒙的时刻。抗美援朝文学作为新中国文学的第一章,一度凭借英雄主义的风采为一个站起来了的东方发言:大国的雄姿和卫国精神,显示了中国在世界格局中绝对不容忽视的分量。小说里描述爷爷爬上鼓楼彻夜看守纱布,次日俯瞰所见,除了酱油厂里飘荡的波涛般的纱布,还有从附近医院抽调的护士——其中之一就是当年的老太太沈桦——祖辈的这段汇入历史长河里的同仇敌忾,意蕴当下青年一代的使命与共,他们终于体认了人心向背的强大力量,在有限的跨国旅程中开掘心灵的无限风景……调换了叙事的时代背景,石一枫从侧面探索、观照了烽火连天岁月里的军民关系,并延续 “五四”以来文学的“人学”传统,致以作家最深沉的缅怀和最至诚的敬畏。

二、地缘:北京胡同、世界工厂与全球化

为了实现用不可穷尽的现实主义力量表述当代文学的无限可能的目的,石一枫一方面把社会生活的特定形态浓缩进北京胡同文化,通过北京看世界,再从世界回归本土,昭示人的多元困境和道德坚守的通途大道。人物塑造上的地域性和地缘关系,呈示以飞速发展的北京为缩略的国家发展进程,透过执拗的抒情精神与不依不饶的理想主义,石一枫书写着“真实”的“存在”,一个必然与个体生活环环相扣的全球化的世界。另一方面,与新世纪以来各式各样有关工人形象的文艺叙事同构,石一枫延续工人叙事话语的共时性建构,同时使《漂洋过海来送你》与其他作品之间共有可通约的历时性逻辑:这类作品不断涌现,依次展现了1949年后社会主义工业化的高速发展,市场经济条件下老工业区的由盛至衰和传统工人的生活变迁,以及全球化进程中世界工厂的普遍化和以农民工为主体的“新工人”群体的产生壮大。

小说中的北京胡同生活作为微缩的总体时空景观,有着与之相适的超越性,以对精神生活的追求和对文化生活的眷恋为主要内容,凝结着出离物质生活水平的人文气息,并久久焕发世俗之外的浪漫情怀。所以,那豆爷爷深陷宫斗剧的话语模式,而那豆在追忆与爷爷的对话时,也常带有对传媒、时事及文化的关心和批评意味,其朝向不可不谓要紧与宏大。北京关联的日常生活的不同侧面——那豆与黄耶鲁既共有和父辈的断层,也展现出近似的城市精神与乡愁:那豆并不追求过高的物质生活,不似父母那样专注于攻克殡仪馆的赔偿难题;黄耶鲁不完全附庸于父母成功学下的“入籍”庇护,反倒“隔辈儿亲”般升华出不卑不亢、大气兼容的处世观。两位青年共同确认了新一代青年的文化自信和大国自信,从而也倒逼父辈在经济大潮中具体的价值追求和人生选择,映照北京与世界的双向互动地缘,也映现中国文化和中国文学的格局气象。那豆等青年虽属世俗里的弱小,却拥有强大的精神优势,能够牵引其洞穿历史真相和现代生活。当阴晴得知黄耶鲁父亲的“庞氏骗局”,预备实施疯狂、偏执的命运拖拽时;当纷繁的集会游行汇集于黄耶鲁父亲的豪宅,各色人等在对峙中尽心尽力地警惕、示威、监视和寻求表达,和解的可能性还来自时空交织中的地缘历史,正如那豆和黄耶鲁对二十世纪四五十年代那段有关家族史的军民鱼水情的现实体悟与精神延续,现实的历史化与历史的现实化正是我们思考当下的应有路径。

作为叙事的多声部之一,《漂洋过海来送你》全文征用了北京胡同文化中“养鸟”的集体爱好,经由极聪明的八哥学舌,时而穿针引线,时而插科打诨,时而作念白烘托,文本的复调风格得以完成。结尾处宛若一个空镜头,胡同院子上空充盈冲淡闲远的意境,既是石一枫叙事美学层面的追求,也是后工业化时代的特然卓立与永恒定格。八哥所再现的对话场景,伴随着感伤、悠远的情思,我们与那豆一样,似乎抵达了理解和把握人生的又一视点——如此恬淡、如此柔和,曾经的悲痛吹拂,悄然的离去与深藏的梦想,我们与世界环环相扣,创造之手生生不息。

石一枫在尾声的最后部分借用《阿甘正传》经典的奔跑场景,暗示小说的又一前文本。阿甘奇迹般的个人奋斗历程,跑过了长达三十年的当代美国历史,从华莱士、肯尼迪、约翰逊、尼克松、列农等诸多风云人物到反战风潮、妇女运动、毒品问题、黑人民权斗争、肯尼迪被刺、中美关系解冻、水门事件等一系列大事件,电影记述了当代美国史上最重要的一代青年在历史视点和社会思潮上的转变。石一枫在小说里用情用力塑造的那豆和与他青梅竹马的阴晴,正是阿甘和珍妮爱情故事的中国化,不仅倾心演绎那豆对阴晴的缱绻暗恋,还深挖阴晴原生家庭的聚散因果,既感怀旧时的少年美好,也通过美德观念的重新确立诀别过往,燃起中国青年一代的“中国梦”和前所未有的民族自信。于是小说中有了身在美国、心在北京的黄耶鲁,即便殷实的家境使他度日无忧,他也处处批判美国生活的尴尬虚伪和水土不服,遭遇美国所谓“普世价值”的倾轧;以阴晴为代表的普通留学生,无法保障日常生活安全,直到同学遭遇抢劫案,一句“为什么是我?”,导致阴晴抑郁症的爆发;阴晴的母亲郑老师,将美国“幻境”误作人生成功之境,与阴大夫结成貌合神离的夫妻,最终迎来人生的彻底错位……

有必要就《漂洋过海来送你》的发表时间与创作背景进行分析。一来,“传播”以嵌入的方式改变着文学生产的各个环节,“一种媒介经过长期使用之后,可能会在一定程度上决定它传播的知识有何特征”c,文学作为重要的传播内容,不同程度地回应着传播的需求,在作品的形态、体例和意义上呈现新变,并深刻介入对现实的关怀,深化文学与现实的关系;二来,竞争是国际体系变迁的重要动力机制,中美战略竞争关系滥觞于小布什执政时期、发展于奥巴马总统任期、凸显于特朗普执政后,正在成为二十一世纪国际政治中的重要现象。d中美关系的时代变迁,在历史性与世界性中赋予北京新的方位,为石一枫的文学坐标系提供纵深——这也是当前全球化背景下的一大现实和现实主义写作的题中之义,对此,中国作家必然要做出关键思考与重要回应。石一枫通过小说的缜密情节推敲出呼应“百年未有之大变局”的故事典型性,透过那豆等时代新人展现太平洋东西两岸的生活场景,经由多方共同的“人心所向”将故事推至高潮,既是叙事策略,更是文化策略,示意着中国对外行为的价值偏好——和平、发展、合作和共赢,这一理念贯穿故事始终。

《漂洋过海来送你》作为一部呈示困境也昭示希望的长篇小说,提供了观察、观照当下整体生活现实的窗口,既是情怀的、理想的,也是精神性的、总体性的,修复着共通的心绪和情感。正如本雅明在《经验与贫乏》里提示的“经验”的多重意义e,作为稳定性的、可以信赖的心理结构、文化传统,“经验”的真理性价值一度在二十世纪历史及其文化建构中失效。文学,以长篇小说创作为代表,所致力于恢复的不是无数破碎性经验的集合,而是关联社会、历史、时代等超越纯粹个体的具有总体性特征的经验,以个体性、真实性、日常性的经验通达“他者”,思考经验本身,进而重建有效的经验。于是,石一枫在全球化的大时代叙事中设置“找寻”母题,一方面展示出小说人物所处的北京胡同、世界工厂及美国景观,一方面通过人物个体的价值选择、精神追求、文化观念、情感脉络,与成长母题互相映现,以对超越性和可能性的关注,架设重拾自我、发现本我真我的成长之路——通向长篇小说的历久弥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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