臧棣的诗歌植物学:灵视另一种的人性
作者: 夏可君身处2020年新冠病毒肆虐以来的人们,对于此病毒采取了一种植物命名,如同花冠一样的恐怖之物,只是人类对此魔灵之物其实并不了解,尽管我们可以窥视到它的基因链,甚至直观到其形态与突触的变异,但我们其实根本上还并不明了它的发生机制,在这个意义上,我们处身于花朵或者植物所启示的末世。
2020年以来的人们,还并没有充分认识到这是人类极端世代的来临,因为人性并没有觉悟到,这植物的末世,这花朵的末世,在迫使人性重新想象自身的另一种可能性,我们必须向植物与花朵学习,从花朵的终末论那里,想象另一种新的人性。
一个真相将它们暴露在
通往湖边的小路两旁,
数量多到假如它们不是
难以根除的杂草的话,
我们还会缺野菜吃吗?
谈不上多么营养,但作为
瘟疫年代的备用知识,
它们的确引诱你从黑暗记忆的缝隙里
挖掘到胭脂菜的秘密:
花色带着巫气,少见的紫黑色,
但从线条粗壮的茎棱看,
至少嫩叶是可食的;特别是
最近不断有传言说:新冠的事情
更像是一场漫长的战争,
……
而它们凭借随处可见,以及
采撷方便,也给我们带来了
一种真实的安慰:就仿佛
最后关头,自然依然是可靠的。
——《灰藜简史》
原谅我从这个带有末世论音调的《灰藜简史》开始阅读臧棣的《诗歌植物学》,当代汉语诗歌如果不从历史的事件开始,不从一种命运的解咒开始,就可能只是个体趣味的写作,一旦我们从这场与病毒的“漫长战争”开始,不得不从“黑暗记忆的缝隙里”挖掘植物的秘密,无论它是带着巫气还是谣言,诗歌不得不发现真实的安慰,哪怕只是“仿佛”而已,诗歌才承担了诗性乃是大于历史性的伟大责任,这花朵的终末论要求诗歌发现自身的真理性内涵,这就是:“自然依然是可靠的!”
中国当代诗人终于找到了诗歌的位置,这就是——站在自然那边,对于臧棣,更为明确的则是——站在植物花朵那边,这不是要成为花朵,而是要进入花朵的学校,书写一首首的“入门诗”,如同孩子对于植物的天生挚爱,人性在植物的学校其实永远都只是孩子,从未成人,人性必须从植物重新开始,只有花朵能让我们的灵魂重新出窍,这诗歌的植物学,乃是为迷失的灵魂找回自己生命指纹的秘籍。
因为我们几乎还没有学会凝视花朵,在诗意的想象之前,我们还必须学会灵视,除非诗人再次教导我们这门失传很久的手艺,不是简单的观看凝视,而是灵魂出窍的灵视,不是我们去凝视花朵,而是让花朵,这盲词来凝视我们,除非我们变得盲目,除非那盲目的花朵,来凝视我们,击穿我们沉睡的灵魂,我们才可能灵视花朵。
这是臧棣的诗歌植物学带来的教导:花朵的学校,我们还从未毕业,除非读过这本诗人几十年精心写作的诗歌,我们才可能“入门”,如同诗人谦卑的姿态,在这植物的学校,芬芳的班级中,有谁能不谦卑呢?学习花朵折腰的伦理,乃是人性相遇与接触花朵时,必须谨慎的手法:“这相遇本身,就已构成一种命运的修剪。”
花朵与植物的诗学,乃是一种命运的修剪术,既要小心被花朵的柔软与虚无的沉迷所伤害,也要警觉人性的粗暴与欲望的急促,这就需要卓越的技艺,花朵的接触与对视一直要求着另一种诗艺,这是诗性宇宙意志的觉醒,不同的花朵要求不同的修辞,每一次的修剪都必须准确,保持其形态的明媚闪亮,就形成了多重的诗意知识——但这是不可能教导的“非知识”,只有在植物与诗歌的相遇中,在一种温柔的经验中,如同歌德所言,学会灵视,获得瞬间的直观判断力,人性才可能被重新教化。
从来没有一个诗人,如同臧棣这般以其三十年的痴迷,书写一本诗歌的植物学,植物的诗学与花朵的神学,甚至连写作过《植物变形记》的歌德都没有,《草叶集》也许还过于重复与喧闹,里尔克玫瑰般的手艺也许还需要反思自己生命中的刺:“带刺的小东西已将你刺入,语言的黑暗中究竟有多深呢?”哪怕是中国诗歌《诗经》开创的植物诗也过于陷入了歌咏的回旋而遗忘了花朵的漩涡,而《花间集》之类作品还过于柔媚而缺乏反思的深度,因为它们都没有去描绘那很少有人看过的蝙蝠花——这诡异的“魔鬼花”,因为她“比巧合的巧合更深入一个漩涡”。它可以更新我们的“微苦”:
其实,花下的情形,不论如何诡异,
始终在恭维我们的现实:
人被称之为人,绝对是一个误会;
正如有些情形下,人,仅仅被看成魔鬼,
其实是,更大的误会。
——《蝙蝠花入门》
我们要有足够的耐心,倾听着臧棣的诡异哲学,从植物出发,从花朵们出发,但并非仅仅是为了描述花朵的美,并非仅仅是向自然的美致敬,而是要重新想象另一种的人性!如果人之为人已经是误会——无论是人与自然的相遇还是人与人的相遇,甚至,人仅仅被看成魔鬼——也是更大的误会——我们既没有理解自然的魔灵(daimon)也没有理解人性的可怕。臧棣在诗集中再次发现了现代性的魔灵,这自然的神圣性,让花朵的灵媒生长出发芽的时间,才可能“对传神保持特殊的兴趣”,“坚韧在自由的谦逊中/但散漫起来却很深奥”(《牵牛花协会》)。
“花中有人,人中有花,一个怒放就能把你结合到意志的姿态中。”(《梅花节指南》),梅花也有宇宙的影子,以雪花的怒放,教会我们学会新的呼吸。从花朵开始,从花朵的唤醒开始,唤醒一种客观的诗学,来自出神的绝对诗学,绝非主观的随意想象,这精确的修剪,既是诗艺也是伦理,这是臧棣从未松懈的琴弦,精确回应着精准,每一首诗都如此精致,这是汉语诗集中难得的精品集萃,最好的蜜在语词内部凝结为闪耀的晶体,花束们在克制的修辞中散发前世的芬芳,世界的悬念轻浮于蜜蜂的殷勤,诗人把华丽的修辞转化为淡然的微苦,我们的评论如同采蜜时也必须找到的灵魂支点,灵魂的支点上的颤栗:“你甚至能感觉到命运之花/也从它们轻轻的颤晃中得到了某种必要的支撑。”(《紫叶小檗简史》)只有把颤栗当做底色的书写,人性才可以在空白处发现客观的绝对抒情诗:“美仑溪畔,世界的颜色/因它将白蝴蝶催眠成/颤栗的底牌,我们身上的空白/又多出了一种可观的客观。”(《野姜花入门》)这不只是修剪的技艺,这还是无数花朵的花瓣在回旋中的叠印,各自旋舞又幻美叠加所形成的灵视幻象:
植物纹理的宇宙暗号——花朵摇曳的意志形态——情感澎湃的旋转投射——梦想的恐惧鞭痕——伦理的轻薄诅咒——收割风暴的壮丽忍耐——记忆之花的灵视秘诀——矫正疾病呼吸的垂直风度——缓和时代紧张的倒立阴影——无名怨恨的荒凉善意——时间的粉尘没收在碧绿的献身……。
这些令人炫目的语句,来自一首首独立的诗,但她们又彼此重叠着,如同一首诗,如同一座花园在梦幻中舞蹈回旋,她们已经是“诗意的一般”,是语词的花朵,从“花朵的语词”到“语词的花朵”,从“隐喻”的花朵到宇宙的“灵视”,这是我们阅读时必须获得的目光,或者说,是我们每个人在阅读时,还必须去学会的目光:从这本《诗歌植物学》中,学会一种被汉语诗歌遗忘很久的灵魂技艺——“灵视”植物花朵,灵视到世界的灵魂,并且唤醒人性的灵魂。
我几乎可以一直以此“一般化”的方式,变异诗人的语句,不断改写,与诗句游戏,在不伤害诗句的精确时,进入回旋的愉悦,花瓣的凝视仅仅要求凝视的回旋。这并非不恭敬,恰好是面对着阅读的挑战:这一次面对臧棣的诗歌植物学,所有的评论都会遇到一个困境,不得不面对每一首诗,每一首都如此不同,如此之多的“金句”,令人惊叹,你可以从任一金句出发开始一次新的评论,因此你不可能概括与归纳,如同花朵的个体性纹理与相遇时的灵魂出窍,但你又不能过多地引用这些金句,否则要么撕下了完整之花的美丽花瓣,要么无法从个体性的野性训诫上升到诗歌一般的灵魂支点。笨拙的阅读,必须从一株植物或花朵出发,走向花朵的一般,上升到伦理的诗意一般,直到展现宇宙的神秘暗码。既然每一首诗都重叠着如此多层次的意义,如同花瓣重叠着花瓣,还处于优雅的旋转与精准的控制之中。因此,每一次的阅读就如同剥离,或者剥洋葱,既要把人剥空,也要在恐惧的羞愧中,解放我们的不安,而这需要我们阅读的手,也要修炼出精湛的手艺。
此客观而带有幻象的自然诗学,有着多重的要求,需要一层层加以仔细地剥离。
其一是知识学的判断:诗歌重新开始于科学,开始于经验的持久观察,不是主体的简单抒情,而是客体的抒情必然性,这就要求诗人成为植物学的行家里手,那么多的花名是大多数人从未听说过的,这是植物的百科全书,同时还需要诗人对于花朵形态有着准确的区分,我们在诗集中反复看到分类的描述,以及诗意对于科学分类的感知改造。艺术与技术从来就不可分离,当然一般性的知识无法代替每一次的反思判断力。除了反复进行比较的分类,培养感觉的敏锐区分,都是为了培养诗意的判断力,也许花朵的轻颤都不屑于诱惑我们,反倒是已经摇摆不定的人性,需要从花朵那里获得必要的支撑物。
因此,臧棣的植物学,乃是他自己独有的诗意科学与重新命名:这是例外的逻辑,是芬芳的简史,是谦卑的入门,是挽歌的人类学,是暗喻的丛书,是自愈的协会,是诡计的学会……。诗人在持久的日常观察积累与诗意的当下观察之间,面对这一种植物,这一束花,就是此刻的相遇,使之充满戏剧的例外,好像世界的第一次相遇,唤醒那最初动物的人性与柔弱的植物相遇时的惊讶,让植物的寂静如同:“新鲜的莲子那样/吃掉人身上多余的部分。”
其二则是端详的欣赏:也许凝视花朵,歌咏花朵,获得诗学的灵视,构成这个世界最后的仪式,这倒不是说要回到那如同茶道一般的花道程序,而是在各种宗教的神圣仪式有着太多人为的意念投射与刻意排练之后,凝视花朵,与一朵花的相遇,与植物的偶遇,乃是对于人性最后的修正,让人性回到与世界最初相遇的时刻,尤其是与花朵的遭遇所激发的颤栗,其中有着纠正人性的道义,诗歌的植物学乃是人性自我纠正最好的“入门教材”!因此,需要用仪式的虔诚姿态去面对花朵,“端详”就变成“灵视”,汉语最高的伦理观看,不是西方式的凝视,也不是传统中国的游观,甚至也不是玄览,而是端详的“灵视仪式”:
一半是仪式,婉转于
诸如此类的私人的秘密
确实没有公开的必要;一半是见证,
纯粹于生命之间的界限
其实还有好多有趣的缝隙呢。
它过滤的不只是清新的空气;
更有可能,它是你的仪式之树。
——《梧桐简史》
算不上仪式的仪式,如果涉及秘诀,
顶多也就和特别的口感有关:
还没怎么动筷子呢,荷尔蒙
已开始加速分泌。但是今年,
我必须给世界顶级专家们到现在
也没完全弄清楚的新冠病毒
一个诗歌的面子:我必须用高火,
冒烟的热油,让被凉拌宠坏的
尖椒,也爆发出一阵新的尖叫。
——《尖椒简史》
再一次,我们处身于病毒时代,需要发明另一种的诗意仪式,而这必须借助于诗意的秘诀!诗人在幽默的反讽中,让感觉回到个体的口感与荷尔蒙,当然只有升高的火焰与反讽的尖叫才可以为人性祛毒。而植物要求的仪式,除了秘诀还有自然的契约:“直到我们重新意识到碱性食物的/平凡的魅力,像一份契约。”(《糖藕入门》)以至于我们需要一门新的成人礼,这是有植物塑造的新仪式:“虽然无人见证,但仪式感/却一丝不苟,就好像这是专门/为你补办的一次成人礼。”(《芜菁丛书》)
从仪式到见证,植物的诗学要求浩渺中的浸润,孤独陪伴中的沉默,哲学家们惊讶于自然的沉默,尤其是花朵的沉默,并且向诗人学习倾听,成为最深寂寞的倾听者,这是臧棣的诗学所要求的姿态。因为这是端详,不是观看,哪怕是折枝,也是最后被允许的无暇原罪,是非道德的占有。花朵乃是世界留给人性最后的朴素本性,而歌咏花朵与植物,乃是诗人最后的职业,花的末世论就是诗的末世论,世界的末世论。臧棣的植物诗学中有着某种非常独特的花意现象学,还有待于更为深入地展开。
回到世界这次总体化的疫情,诗人回到时间的深处,让人性向植物学习存活的技艺,诗人自己也在自觉改写自己的诗歌(2016年7月—2020年5月),使之接受病毒的考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