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性“不老”,“风流”自流
作者: 武兆雨作为《风流图卷》的续篇,《不老》是叶弥最新创作的长篇小说。作品讲述孔燕妮等“风流”人物在1978年的生活史和心灵史。它以一个年代的横断面,透射出生命个体在历史发展中的命运浮沉。相对于《风流图卷》,《不老》显现出叶弥精神思考的进一步拓展和深入,它坦诚地提出并回答了什么是“不老”和如何“不老”的问题。无疑,作品中“不老”的是对诗性生命的追寻,其间包含了对情感和爱的追随,对精神自由的渴盼。而获得“不老”的方式,则是截断时间、超越时间,在时间之流下实现对当下世界及其存在形态的静观。因为对“不老”的追寻,作品方才呈现出万物与我相融相通的诗性意境,人物精神世界孤光自照的诗性蕴藉,以及作者以超然的视角观照世界时的诗性体悟,多重诗性丰盈逸动,层叠渐进,最终达成在人物及作者心灵境界中的逍遥无侍、自在风流。可以说,《不老》诠释的是生命本身内在的激情,和沉潜于历史中生生不息的世间风物、伦理沧桑、生命本色,让我们感受到人在时间、岁月风尘里栖息的维度。
一
长久以来,诸多当代作家在上下四方的实在空间中,衍生、描摹出与时空合为一体的叙事空间,以其间自然人文景观和生活方式勾连历史的根系,联结文化的气脉,实现与人物的契会。同样,叶弥也在其文字世界构建起合乎自我生命节奏的丰富空间,它是书中人物生活生长的地理标点,是作者栖居的精神之所,显现出其叙事风貌、文化气象和内在气质。“她在小说里创造了一个世界,那个世界是你陌生的故地。在你心上,却在她笔下。”a纵观叶弥的创作,这笔下的“陌生故地”便是“吴郭城”内外的叙事空间,“我虚构了一座吴郭城,并在这城市边配置了花码头镇、香炉山、拈花桥等等,这是我的小说地理”。b其中,吴郭城“滨湖临江”“平坦洁净”c,遍布园林、山寺景观,多见画扇、织锦风物。随着人物物理行迹向吴郭城外延伸,还出现了花码头镇、青云岛等乡间地带,其间“花草鲜美”“林木丰茂”。结合叶弥的现实经验与个性特征来看,吴郭城内外的空间,来自她童年记忆和生命体验的交织,是苏南与苏北的糅合。这一空间的澹然、闲适与叶弥内在的文化性格和精神视野相契会,是作者精神世界与外部空间的“思与境偕”。随着叶弥创作的积累,这些含蕴历史文化意绪,承载人物命运发展、流荡诗性因子的地域空间,其肌理在持续性的深入叙述中日益丰满。
及至《不老》,叶弥再次选择这个在她笔下自然生长的地理空间。总体来看,作品对吴郭城内外的具体叙写着墨不多,但它们的存在可以令人感悟到空间与人物丝丝缕缕的契会,恰如中国水墨画的点染,寥寥数笔便尽得其间风流。我感受到叶弥对空间把握、控制力度的精准,她的空间书写中富涵中国古典园林的美感和诗歌的节律。在吴郭城中的园林里,我们能够从一爿假山出发,看到它在潭中的倒影,于天幕间的清廓,又随山峰的延伸放眼至天际。《不老》当中叙事空间的构建与其有相通之妙,吴郭城内外的空间是进入大世界的一重小景,我们由此体悟到风物的精致、俗世的浪漫、个体的会悟和万千的气象。而将这若实若虚空间的诗意带入到叙事中,又能够体会到地域的诗性韵律对叙事节奏的调节。作品中新的浪潮在翻滚,人物的生命轨迹相互交织和冲撞,开放和变革的节律快速、迅疾,吴郭城内外意境的悠然和沉静则缓释了“当下”的焦灼。仿佛诗歌中长句短句的相互配合,具有张弛有度的美感,这种美感恰与自然和人的灵魂相偕,从而使空间内的叙述流荡出诗歌与音乐的节奏。于此,叶弥在其叙事空间中,以外部的物象完成了诗性的表达,实现语言、情境、节奏和境界上的诗意,达成人与空间的相偕相通。
《不老》中,叶弥继续点染描摹了吴郭城的绰然风姿,城中园林的亭台水榭、照壁流水,其缱绻悠然展现出江南城市的诗意风情。城中人物的俗世生活则展示出江南地区所特有的雅趣,那些“小巷深处”的“美食家”,即便在物质资源匮乏的时代仍然保持着对饮食的精细要求,他们沉香薰案、品茗赏曲,作者略带沉醉地摹写着世俗生活的精致与典雅,形成了文字整体的情调与韵味。同时,随着作品中人物行迹的变动,吴郭城外的乡间世界不断延展生发,叶弥书写自然山水、草木等有形形态,以纯然的心灵融入纯净世界中,心境自空而万象自露。她通过静观自然,感受世间万物之趣,并与物之性情泯然契合。可以说,《不老》中吴郭城外的乡间地区在更大程度上与叶弥产生内在的呼应,更具空间的诗意与象征性。这既源于中国知识分子长久以来的桃源情结,也是叶弥自身对世界的体悟与理解,其中承载了她的灵感与思想。小说中,吴郭城外的青云岛重复闪现,是一重重要的意义空间。结合叶弥其他作品的描述,大致可以得到这样的印象:岛上“长满花木果树”,“清云寺在岛后面的高山上”,“清云寺的居士楼下,一棵松下长着一片太阳花”d,香炉山上的禅寺、明月山中的石桥、桃花渡里的摇船,这个地理空间风景与风物雅致而超逸,充盈着自然的诗性。叶弥以自然山水观照自我的性情,与物之情性泯然契合,带有“料得青山应似我”的“与物有宜”。
同时,青云岛的诗性不止于风物、景致或境界的清丽,更是寄托了人物“情”“志”“意”的象征所在,这一空间为作者笔下的人物提供了情感栖居之所,它蕴藏了孔燕妮少女时期悸动的心迹,缅怀过往的心绪,和人生慰藉的闪光。青云岛还涵纳了书中人物的“青云之志”,其志是自由的精神和思想。作品中孔燕妮要在岛上举行盛大宴会,其前提便是张风毅已获得了身体的自由,而当孔燕妮按照张风毅信中的指示提前登岛时,她看到这个陈旧、迟滞的空间暗暗生长着变化的力量,秧花和阿胡子等人为走向富裕之路的探索,这意味着每一个个体的自由。此外,青云岛还负载着“青云之意”,这是一种接近天际的崇高,能够飞升的灵魂自由。小说中,即便在变动的大势之中,这个小空间如同桃源之地,仍保留了最原初的道德、最朴质的伦理。因而,青云岛蕴藏个体的情感思绪,孕育着一个社会的未来理想,涵育着纯真、崇高的精神追求。作者对这一空间看似不经意的书写,负载了对于世界的感悟与理解,具有思想的深度与灵魂的重量。
当然,生活在当代的叶弥也清醒地意识到,她所构筑的空间并非绝对真空。“乡村的生活看上去很简单,其实也是不单纯的”e,“青云岛的还没建起寺庙的那时候,来了一帮子做暗生意的女人”f,岛上的僧人“用手机在打电话,说着孟浪的语言”g,花码头镇“与天上星星一样多的萤火虫,现在也所剩无几”“良田变成房屋和水泥路”。h因而,“我已知道,这里不是桃花源”i。在这里,叶弥没有执着于寻找桃花源,也未执拗地要在青云岛等乡间地带真正实现何种理想,她接受了其景其人的岁月变迁和诗意空间的俗世化。精神原乡并非乌托邦的认识,是叶弥的豁达和超逸。因而,《不老》中作为精神自由象征的青云岛上最终没有举行宴请,也终究未见到张风毅的身影,叶弥这种悬置的处理,表现出她对现实存在的智性认识。尽管她对世界种种变化保持着警惕的态度,却也能够欣欣然地接纳其变动,这是叶弥对世界生生化化真实之流的触摸,“承认不完美,并且安之若素”,体现出一种博大、从容的生命诗意。
二
“我们总能体会出叶弥小说某种若有若无的抒情特质……这些小说几乎都可以视为抒情切片,借助某一个核心意象而展开,以表达人物那无可抑制的浪漫狂想。”j叶弥的小说借空间与意象展开,最终要书写的是人物生命的诗性篇章与浪漫狂想。我认为,《不老》中的个体在诗意空间中所展现的生命诗性,包含着渐进的多重意蕴,从对情欲与爱欲的渴盼到灵魂世界的追索,从身体自由的释放到精神自由的飞升,最终达成生命与自然和宇宙的契会。
那么,如何体悟《不老》生命诗性的几重意蕴,我想可以从叶弥自己的作品中找到入口。《风流图卷》的结尾,孔燕妮对着钱塘江呼喊“我追逐情欲、爱、思想,也许这一切都是为了找到属于我的平静”k,按照这句话的逻辑走进《不老》,便可清晰地发现生命诗性的层叠与渐进。我们首先看到作品呈现出生命最原初的欲望,人物在各自的时空内追寻身体的愉悦。孔燕妮等待男友张风毅出狱的三年里谈了三场恋爱,为自己画了一幅“声名狼藉”的“风流图卷”。谢小达以革命之名,轰轰烈烈地享受身体的激情。高大进一心为民族解放奋斗,终其一生沉湎于情欲与爱欲。显然,身体的释放意味着精神的解放,这些荒唐而大胆的情爱指向了人的精神自由,“要身体的自由,要精神的自由”“人心最大的饥渴就是对美的对自由的需求”。l由此可见,孔燕妮所追逐的思想是自由,这种自由并非是对时代与现实的反抗,也不是被禁欲和旧式伦理道德所催生的抗争,而是源于内心的自然流动,来自精神的自由生长,和生命的自在兴现。
进一步讲,叶弥将对自由的追寻从俗世范围中释放出来,使人的思想和精神追求超越日常,到达自然的层面,使生命的诗性与自然的诗性对接。作品中,孔燕妮和俞华南的通信是通过符号化的称呼进行的,孔燕妮是“燕子”,俞华南是“鱼”,如果我们继续展开想象,那么张风毅应该对应“风”。从这些主要人物名字的设置上,我们发现这些追寻精神自由的人物,他们的名字与自然关联得极为紧密。从象征的角度来说,孔燕妮和俞华南是飞鸟和游鱼,燕倚风而行,鱼借水而游,两者在短暂的交汇后终将回到各自的生命空间,这意味着他们终将在不同的世界中获得永恒的宁静。而张风毅则是一种勇毅的风、有力道的风,富含生命强力的风,能够带孔燕妮“扶摇直上”。我不清楚这种象征是否是叶弥有意为之,但是确实在这些人物中感受到生命之气与自然相吞吐,触摸到他们的生命节奏契入到恒昌的宇宙节奏。作品中的微风澹荡、天鸟翻飞,青云于天、岛屿于水,展现出生命流动的状态和生机流动的世界。天水交汇恰是风与流的融合,叶弥说“‘风流’二字,有双重含义,一是指人物的精神,二是指人物的生活”。m照此理解,我认为《风流图卷》的风和流,表现的是吴郭城的“风流人物”在波荡的时代潮流中的生活流动,是人的自由精神追求在尘世中的流动。那么,到了《不老》,我发现叶弥在这种流动之外,将视界不断向外拓展,从俗世与日常、社会和时代出发,放眼至整个自然世界之中,书写人的精神与自然流动的合一。
发展到追求精神自由的维度,《不老》已经涵纳了巨大的思想容量,但是叶弥并没有止步于此。《不老》是一种“拿得起”又“放得下”的写作,它并未高蹈虚空或不切实际地宣扬自由,而是认真地书写每一个人物的意志、品格和独立性,并真实地探询他们如何安放自己的可能。根据孔燕妮钱塘江畔的呼喊,我们发现她最终要找到“属于我的平静”,我想这也是叶弥创作的终极追寻。因而,尽管《不老》中那些自由的追寻者经历了不同的挫折、压抑和阻滞,他们欲而不得,爱而无着,求而不达,任何一个人走向自由的路都不是“平静”的。但面对这些问题,叶弥没有因理想的宏大而走向虚无,她让精神追求返回自身,让每一个人物在自我心灵的境界和现实人生的悲欣交织中,实现自我的平静与修行。“所谓的心灵自由,我们不必舍近求远,只需从自身的每一件小事做起”n,叶弥最终为这些人物设置的“小事”,便是回到原初,回归到精神内部,“张风毅结束牢狱生活去青云岛。俞华南将回到他的‘壳’里,孔燕妮要去白鹭村”。这种回归并非因自由追寻受到阻碍而做出退让,而是通过自我的宁静获得与世界的贯通,是“寂然不动”后的“感而遂通”。因而,这些生命个体在激情之后,回归到自身的“壳”,走向博大的安宁。正是这种安宁、平静,使人物生活在狭小空间中不觉壅塞,处于困难时候不感到绝望,他们所经历的那些撕心裂肺的爱、痛彻心扉的情和难以割舍的拘迁,最终在静中归于无,“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惧”。可以说,叶弥让这些人物通过平静、虚静的心态观察自然的物象和社会事象,以超越性的内在理解面对世间的起伏与波澜,以永恒的会悟面向自我的精神成长,蕴含自然大化的生命精神。至此,我看到叶弥所创造的诗性世界是激越过后的平和与澄净,这些生命的个体在有涯的此地感悟内心的安宁,在有限的此生体味沉寂的永恒。因为,“过去、现在和未来的分野,只是一种幻相”。
可以说,《不老》也真切地展现了叶弥的思想沉淀和生长,她对生命诗性的理解愈发深入和切近。从《美哉少年》中李不安的流浪的身体自由,走向《风流图卷》的精神自由,到达《不老》永恒的生命自由。同时,《不老》也显现出叶弥写作与其他作家写作的差异性,她既有执着精神追求的天真,又有平静面对现实世界的智性。常常被我们理解为高玄的、飞越的精神追求,叶弥把它们扎扎实实地编织在俗世生命个体的身上。精神自由的“高远”意境并未阻滞叶弥对生命直觉体验的书写,她深切地感受着妄念无名、生命骚动的个体存在,仔细地摹写人物平淡庸常中生长出的高贵和尊严,写出爱、美、自由的信念与信仰对时代的支撑力量和生命个体精神世界的宁静。她的小说“经常在有意无意间探寻着‘出世’‘入世’之间的‘灵魂地带’,总是想在俗世的疏朗中撷取空灵和超越的可能”。o从而,她关注个体的生命空间,又着眼现实的世界,显露出女性作家少有的关于家国的命运思索,在轻盈灵动中糅入疏朗与阔大。她关注广大宇宙节律的恒常,又归于内在精神的安宁,将天地之间的大宇宙与个体之内的小世界相互映照,有“灵地的高远”,也有“不离世间即离世间”的禅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