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态文学:特征与概念
作者: 刘晓飞如果从1980年代开始算起,中国生态文学迄今为止已有四十多年的历史。但当下中国的生态文学批评和生态文学创作都处于瓶颈期;生态批评翻译和运用国外理论较多,中国原创性的生态理论建构较少,像鲁枢元的“精神生态”理论和曾繁仁的“生态美学”这样突出的成果近几年更是付之阙如;生态文学创作方面,主题单调且创新寥寥,审美空间狭窄,缺乏动态多维的艺术空间。造成如此局面的重要原因之一是生态文学最本源的两个问题并没有搞清楚:生态文学的内涵及特征到底是什么?这关乎生态文学的立足点和出发点,也是生态文学存在的根基。
迄今为止,国内对于生态文学的界定,王诺在《欧美生态文学》中的说法获得较多认同和使用,“生态文学是以生态整体主义为思想基础、以生态系统整体利益为最高价值的考察和表现自然与人之关系和探寻生态危机之社会根源的文学。生态责任、文明批判、生态理想和生态预警是其突出特点”。a这一定义提出近20年了,回头审视这一说法,可以发现一个问题:尽管王诺在下这个定义之前区分了生态文学、环境文学、自然文学,并认为生态文学与其他两类文学有着明显的区别,但此书在随后章节梳理欧美生态文学的发展进程时,又提出“生态文学自古有之”,“人类最早的文学——主要是神话、诗歌等口头文学,有相当大的一部分就是生态文学”。b很明显,他把蒙昧状态的生态意识也当做生态文学了。这一定义的表述与其具体的运用之间存在着范围上的不吻合。
关于生态文学的概念界定,近二十年来,中国生态文学界基本没有脱离开王诺的概念,同时也继承了这一定义的特点。时至今日,中国学界对于生态文学的内涵还是含混模糊的,其外延范围也不甚明确,这导致对于生态文学的认知和表述出现了要么狭窄化,要么泛滥化的问题:或者认为只有描写环境污染的才算生态文学,或者认为出现动植物就是生态文学,甚至把诸如古人的山水田园诗、一些宣扬生理欲望自然需求的文本也囊括入生态文学之内。这些不良倾向对于生态文学的发展无疑是有害的,会导致生态文学走向狭路或者虚无。
一 、 两个相似的概念辨析
在欧美生态文学研究中,自然文学、环境文学、生态文学这三个概念常常被混淆使用,中国生态文学研究继承了这一“乱象”,而这背后其实是三种不同的文学样式,应该对其加以清晰地辨别。三个概念中,核心是人与自然的关系,所以从这一角度入手进行辨析是比较正确的途径。这三种文学有相似之处,这也是导致它们之间相互混淆的重要原因:人对自然的态度是友好的,最起码不是征服和统治。日本学者结城正美总结了自然写作的三种类型:“在自然写作中存在着以‘自然共感、自然礼赞’和‘耶利米式的悲叹’为两个极端的修辞可变动区域。越接近前者则间接的(认识论性的),越接近后者则直接的(政治性的),参与到环境行为主义中来”,还有“一种把依据于‘故事’的语言表达作为环境行为主义的参照基准的可能性……故事特有的位相转换成行为主义的基础……这种新的趋势……更加具有综合性”。c笔者赞同并借用了这个说法,并做出以下区别:自然文学属于前者,即间接的认识论意义上的自然共感和礼赞式的,环境文学则是直接的、政治性的“耶利米式的悲叹”式的,生态文学则以故事性和综合性为主要特点。
自然文学,主要来源于中国台湾、美国等地区或国家的“自然写作”“自然书写”的说法,只要自然出现且在作品中占有不小比重,且写作者亲近自然,这样的文学作品就可以称为自然文学,自然文学基本是景色描写,或者景物描写。在笔者看来,自然文学有三个特征:第一,自然文学中的“自然”,指自然界的现象、生命、物质等,被强调更多的是“物”的属性或者工具特性。自然文学里的“自然”更多是作为审美客体被人对待的,它们大多是作家抒情叙事的工具和背景,人利用了自然,而自然的生态意义和自身价值是被忽略和遮蔽的。李泽厚在分析《庄子·秋水》时说:“这并非‘鱼之乐’,而是‘人之乐’;‘人之乐’通过‘鱼之乐’而呈现,‘人之乐’即存在于‘鱼之乐’之中。……是人的情感对象化和对象的情感化、泛心理化的问题 。”d这里的鱼与人的关系就是自然文学中自然与人的关系。自然文学带有很多非理性的前现代的痕迹,这也造成了倘若用科学的生态眼光来看,有些自然文学作家是带有人俯瞰物的人类中心主义痕迹的,所以,宣称“自然是精神之象征”的19世纪美国作家爱默生的散文和中国现当代的一些“卒章显其志”的写景抒情散文都属于自然文学,不能算是生态文学。第二,自然文学的审美风格具有明显的抒情性。在自然文学中,个人感情自发地融入自然,自然反馈和折射了人的情感和思想,自然美和情感美融为一体,情与境交融,“并没有直接表露或抒发某种情感、思想,却通过自然景物的客观描写,极为清晰地表达了作家的生活、环境、思想、情感”。e而且在自然文学中,情感许多时候带有私人性质,展示了丰富的日常生活和私密的个人情感。相比之下,生态文学中的情感则是涉及社会和共同体,显示了集体性的面相,更多从全人类、生态、地球甚至宇宙角度着眼的。第三,自然文学最终的指向是写作者投射到自然上的人格精神,追求的是人之精神与自然的契合,也就是人的“物”化,所谓“鸟语虫声,总是传心之诀;花英草色,无非见道之文”(《菜根谭·闲适》)。“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菊和山被写作者捕捉并加以描写,但此时的自然只是人的一个影子或者镜子,菊和山是虚写,人才是创作最终的表达和展示对象。也就是在自然文学中,自然成为折射人的精神的镜子,即使作品中没有出现人,但其实人已经隐身于作品中,他的态度通过文字折射出来了。综上,在自然文学中,自然是人的审美客体,更多地承载着个人情感,最终指向的是人的精神世界。自然文学的历史悠久,很多所谓的生态文学中皆包含自然文学的因子,集中体现了中国传统式的审美特点和思维模式,其中,自然文学的典型体裁是散文和诗歌。
1984年,中国作家高桦在《中国环境报》 首次提出“环境文学”这一概念,以徐刚的《伐木者,醒来》 《长江传》等作品为代表。环境文学在某种程度上属于“问题文学”,是描述环境被破坏状况、肯定环保成就的文学,相对来说揭露问题更多。“环”的意思是环绕围绕,意味着以某物为中心,“境”的意思是某一场所或者空间,所以“环境”就是“指与某一中心事物相关的周围事物”。f通常,环境包括自然环境、社会环境和心理环境等类型,但无论哪种环境都是以人类为中心进而给周围世界的命名,所以环境文学天然带有人类中心主义的基因。环境文学有以下特征:第一,环境文学描述的对象和出发点是自然,但自然是现象和结果,人类的破坏行为是本质和根源。人的负面作用被显著强调,人如同盘踞在蛛网当中捕食的蜘蛛一样,为了其自身的生存攫取资源构筑关系,人类处于环境文学的主导地位。第二,环境文学的风格一般是批判揭露,强调现实性和真实性,“对于时代的那种强烈的愤怒支撑着……作品的强度”。g环境文学作家具有强烈的问题意识,“作家多是运用报告、纪实文学形式,大信息量地报道了令人震惊的环境危机问题……将环境污染、生态失衡作为社会问题之一,尖锐地提到公众面前,可以说它是文学对环境危机最初的呐喊,是对抢救环境的呼号”。h第三,在一定意义上,环境文学属于生态文学的早期状态,因为它已经开始较为理性地反思人对自然的影响,这也是《寂静的春天》 《伐木者,醒来!》等揭露人类破坏行为的文本被视为生态文学的开山之作的原因。但环境文学在一定程度上还是带有人类中心主义烙印的,因为它的出发点和目的地还是为了人的发展和生存,而且自然仍旧是被征服和改造的客体,只不过因为破坏环境的后果影响到了作为主体的人本身。总之,环境文学致力于批评谴责人类对自然的破坏和征服,尤其以真实性和问题性取胜,环境文学的典型体裁是散文和报告文学。
二、 生态文学的特征及界定
在辨析了两个似是而非的概念后,可以对生态文学进行较为准确的辨认和界定了。生态文学突破了环境文学关注的“问题”核心,从具体的环境污染和保护问题,上升到关注生态整体的生存,它是视野恢弘的大文学,是环境文学的升级版。生态文学具有以下特征:
第一,生态文学中,人与自然的关系是交互主体性。没有中心也没有边缘,人类与自然界的“他者”都具有双重身份,一方面互为对方的客体,同时也都是作为自然界一分子的主体,两者同样重要且产生交互和融合,也就是胡塞尔所说的“主体间性”。“生态”这个词汇本身来源于古希腊,是住所或者栖息地的意思,更强调在地性和成员之间的关系,着力于维护整体生存状态。在人与自然的关系中,生态文学的关注点并不是单独一方,而是探索两者和谐共生的可能与路径。而且,生态文学既追求人类与自然界他者的完整,这是广度;也强调人类心灵内在的自我完整以及灵魂与肉体的统一,这种双重圆满是深度,两者的圆融共同构成了生态文学的大境界。比如陈应松的《森林沉默》中,花仙在山野中的激情裸奔就是人与自然水乳交融的景象。
第二,生态文学呈现出现代的理性色彩,它是出于生态整体利益与生态整体共存的理性考量。生态文学是在生态危机出现后的亡羊补牢,它不是自发的纯粹喜欢,也不仅是愤怒的控诉和批判揭露,它具有自觉的清醒的意识,“将已经穷途末路的现代社会这个怪物改编为温暖的故事世界,并为它重新注入灵魂”。i生态文学不放弃人的生存权利,但同时由于人有理性且可以控制自己的行为,所以生态文学的使命在于反映人、影响人,在这个意义上,生态文学仍旧是“人的文学”,尤其重视人在自然中的忧患意识和责任意识。自然文学中,你可以摘下一朵花表达沉醉,在环境文学中,你可以谴责摘花行为,但在生态文学中,摘花可能就有了多重意蕴,《森林沉默》中美到醉人的醉醒花更是被人摘下来酿酒杀人。从这个意义上来说,生态文学的“主题先行”不仅不应该被诟病,而且是一种必要的存在。
第三,生态文学具有超越性和整合性。生态文学是被现实生态问题催生激发出来的文学,承载了强烈的现实性和时代性,但它不局限于生态问题和具体生活,而是反思社会、历史、文化与文明等,注重道德和精神价值的开掘,其最终指向和目的,是塑造人的生态观和价值观,所以生态文学是从自然到人类的由外而内,它的路径走向是“生态-生存-精神”,具有强大的超越性。同时,生态文学的整合性也是显而易见的,“人与自然的关系,在审美意义上、抒情意义上,一定是复杂的社会系统、经济系统、政治系统、文化系统运作出来的结果”j,生态文学涵盖了生态、历史、文化、社会、伦理、心理学、文学、美学等诸多领域,具有跨学科多层面的艺术和阐释空间以及延展生长能力。在文体上,除了散文、报告文学,生态文学还可以采用小说、诗歌、非虚构等各类体裁,尤其以小说最为典型。
第四,生态作家的专业性、科学性。这个特征似乎是不证自明的,但值得拿出来加以强调。优秀的生态文学作家不会闭门造车或者满足于感性慨叹,他们一般具有一定的生态知识或专业能力,所以他们才能窥见问题甚至提前预警问题,才能用宏观视野维护生态的整体存在,中外皆如此。这种科学性和专业能力的获得又分为两种情况:或者作家本身同时也是生化医药等领域的专家学者,卡逊是海洋生物学家,所以能够发现杀虫剂等化工产品对生态环境的污染和破坏,写出了《寂静的春天》,科学家利奥波德能够分辨动植物和自然环境告诉人们的“语言”,所以写出了《沙乡年鉴》;或者作家深入自然环境,有长时段的田野生活经验,比如梭罗在瓦尔登湖边生活了两年多,对瓦尔登湖及周边环境有了深入了解,才写就了《瓦尔登湖》。中国生态文学作家大多是后一种类型。苇岸在北京郊区长时间观测动植物和自然节气,所以才写出了《大地上的事情》,陈应松曾经到神农架挂职,后来每年都要去住上一段时间,所以才写出了《森林沉默》,胡冬林长年驻扎在长白山,所以写出了《山林笔记》。 优秀的生态文学作家对自然界是了如指掌的,他们具有科学的知识储备,更具有长远的目光。
综上,在对比和总结了生态文学的几个特征之后,笔者试着给其下一个定义:所谓的生态文学,是在现代性生态危机和精神危机的双重背景下,作家具备了一定的生态知识,以现代的生态理性意识为基础,并秉持生态整体主义价值观,坚持人与自然生存权利平等,其最终指向为人的精神生态的文学。人和自然的关系是生态文学的表现中心,其生态审美品格是兼具科学性与人文性。值得注意的是,虽然自然文学、环境文学、生态文学各自具有不同的特点,但这三者在实际运用中经常被混用,甚至已成常态,这也说明了三者具有一些共性或有一些重叠和交叉,特别是环境文学和生态文学,但甄别三者的不同之处,会使生态文学未来的发展之路更清晰明确。
三 、 生态文学的科学性
与其他文学相比,生态文学突出的特征之一是具有科学性,笔者想就这个特征展开进一步阐释。除了科普作品,生态文学应该是极少数具有鲜明科学性的文学类型了,但科普作品的创作主旨是为了形象地传达科学知识,而生态文学的核心还在于艺术审美。学界在讨论生态文学的不足时,一个被很多人提到的特点是过分强调生态性而审美性不足,或者说科学性冲淡了审美性,似乎科学性与审美性不可两全。但这样的观点本身是值得怀疑的,“科学分析真该被斥为破坏了构成文学作品和阅读独特性的东西,而且首先破坏了美学乐趣?”k“环境文学在拓展和发展过程中亟须开放性的思维方式,它不仅在艺术殿堂中徜徉,环境文学还要与自然科学(大气、地貌、水质、林业、噪声学等)、与社会科学(经济、文化、法律等)建立多边的、广泛的联盟。一个环境文学家比别人需要更为丰富渊博的现代科学意识与多种学科知识。”l其实,科学性应该是生态文学的必备特质,科学性是生态文学产生的历史背景和知识基础,同时,如果没有科学性,生态文学也失去了继续存在的可靠理由。
何谓科学性?科学性在不同的学科有不同的表现和形态。自然科学建立在理性逻辑的基础上,它关注的主要是物质领域,其中的科学性,应该是用严谨的数据和理论,解释、推演或者创造某种事物或者现象,它重视过程的逻辑严密、结论或结果的准确,它的科学性是环环相扣的。相比之下,文学属于人文学科,人文学科关注的是人类道德情感、理想信仰、审美风格等精神领域。好的文学作品是情理交融的,它动用直觉情感,但也不应该缺乏理性,其中的科学性,并不过分在意过程的严密和结果的准确,而是强调对事物、现象和人性的观察力、洞察力的敏锐度,它可以超越当下提前做出警示,也可能需要深入精神层面的挖掘。也就是说,文学中的科学性重视过程的呈现和细节的刻画,这种科学性致力于事物和问题深度与广度的开掘,它的形态是立体多元的。具体到生态文学中的科学性,有学者认为,“自然科学话语进入生态写作叙事的符号层面,从符号代码角度看,主要表现为三种维度:其一是自然科学知识、术语的直接镶嵌对文本形态的影响;其二是自然科学的思维特征、研究方法对文体特征的影响;其三是自然科学认知推动生态写作中叙事模式、伦理立场的现代化”。m可以简单概括为,生态文学中的科学性表现为科学知识、科学叙事和科学思维。也就是,生态文学的科学性以自然学科知识为基础,同时也在文体格式和叙事表达中表现出来,最终抵达的是宽广深邃的生态价值观和科学思维。值得注意的是,科学与技术不能划等号,科学更多的是思想观念和思维方式,它是人们追求的永恒目标,而技术是科学有缺陷的果实,它是不完美的实体。人们盲目迷恋的是技术立竿见影的效果,进而产生了对自然的妄佞之心,而技术本身的不完美以及其强大效用带来了严重的“现代性的后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