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年“暖渣”的艳史碎片及其话语泡沫
作者: 王宏图一、似曾相识的“李白”
年近五旬的路内在经过前一个十年的创作爆发期后,如今步入了创造力的另一个喷涌期。在2020年初推出近50万字的长篇小说《雾行者》后不到两年时间,他又完成了一部20余万字的长篇新作《关于告别的一切》。乍看之下,这个书名有点绕口、不无别扭,但有一点可以确定,“告别”是其中心词,也是全书倾力书写的焦点。小说腰封上这样介绍这部新作,“一对父子破碎的爱情之旅/一场被时代催迫的人生悲喜剧”:主人公李白和其父李忠诚数十年间的情史秘闻(作为更为庞大的命运线轴中的主线)隐伏在中国社会1985至2019年间巨大变迁的全景图中,两者间形成了某种微妙的呼应与合奏。
作为又一部典型的“路式”小说(腰封宣传语),《关于告别的一切》中的主角李白与路内昔日在文坛一鸣惊人的“追随三部曲”(尤其是《少年巴比伦》)中的主人公路小路之间有着无法割断的渊源。那个上世纪90年代在邻近上海的小城戴城一家化工厂工作的路小路,几经挣扎,终难走出青春的废墟,临近结尾时的这段场景描写充分表露了浓重的伤感情绪,可谓全书的点睛之笔:路小路在火车上遇见了一个少年,“后来,他莫名其妙地哭了,他摘眼镜痛哭。我坐在那里看着他,不能去安慰他。他哭得如此之伤心,泪水汹涌,仿佛把我二十岁那年的伤感也一起滴落在了路途上”a。而这部新作中对李白生命轨迹时段的展示则大大超越了先前的路小路——从懵懂青涩的少年时期延伸到了43岁的中年。显而易见,两个人物有着醒目的差异:路小路不是文学青年,他以自己的肉身和生物本能单枪匹马混迹于混沌的外部世界,他的思想意识远没有李白丰富复杂,难以对自身的挫败进行反讽式的调侃与嘲弄,也没有李白那样的艳福,能在女人堆中捕获到众多的猎物;但两人都不是意志坚定、持之以恒的强者,时光荏苒间他们俩沉陷在滚滚红尘,面对的都是自身精神与物质的极度匮乏,在世俗欲望的催逼下永无休止地陀螺般劳神劳形,终究无法填补人生意义价值的空缺。从这个意义上说,他们可归入同一文学人物的谱系。
不难发现,路内在其早期小说中常以江南小城戴城作为人物与情节的背景地,在《关于告别的一切》这部新作中实现了某种回归——以江南小城吴里作为故事展开的地点。曾几何时,或许是对喋喋不休地诉说南方小城的故事感到腻烦,路内力图突破自我,拓展原有的格局,因而在前一部小说《雾行者》中作了大胆的尝试。周劭、端木云等人物不再局囿于戴城这样的狭小天地,他们在全中国广袤的版图上四处漫游,仓库管理员的岗位注定他们无法固守一地。此外,从风格气象上看,《雾行者》行文汪洋恣肆,不拘一格。它让人想起智利作家波拉尼奥的皇皇巨著《2666》,将梦境、寓言、当代现实生活、小说素材和文学批评拼织成宏大辽阔的文学图景,颇得“全景小说”的神韵。这一文学上的抱负,路内本人在小说文本中借端木云之口进行了表述:“我想象有这么一种长篇小说,经历不同的风土,紧贴着某一纬度,不绝如缕、义无反顾地向南,由西向东沉入海洋,由东向西穿越国境。我指的不是公路小说,更不是那种字面意义上的伟大文学,事实上,一级公路的宽度仅是双向四车道,与山脉河川不可同日而语。对某些人来说,这一诉说着‘我’的象征之物意味着可能去往极远之处,获得一种并不算太廉价的解脱,但也仅仅是意味而已。”b
应该看到,路内在《雾行者》中所作的种种开拓性尝试有着不可抹杀的价值。正是有了这样一种全新的宏大叙事格局,路内部分实现了其文学上的野心——他不再是只会写熟稔于心的小镇生活的作家,而是能腾空一跃,将原本初看是“不可能”的构想赋予有形的躯壳,凭借诸多游走大江南北的年轻人的踪迹,展示1998至2008这十年间中国现实社会的风云变幻。但随之而来的问题是,《雾行者》中除了铁井镇及其开发区在地理位置上邻近上海,与昔日路内笔下的戴城有着某种程度的相似性以外,其他地区除了上海、重庆、西藏外,作者有意识地以H、K、T等字母来替代,这使这些背景带有抽象的意味。因此,尽管作者驾驭起周邵、端木云等人物来还算得心应手,他们与路小路等人的情性也有一脉相承之处,但这些人物在作者相对陌生的环境中活动难以达到先前戴城书写中的熨帖感,况且对于铁井镇的描述,路内的笔墨大多倾注于从五湖四海云集于开发区内的外来者,他们与这座江南小城有着无法祛除的隔膜与不适:这也成了《雾行者》这部雄心勃勃的全景小说的一大软肋。也许正是出于这一缘由,路内在《关于告别的一切》这部新作中回归到吴里这个南方小城,便于更得心应手地挥洒笔墨。吴里与戴城有着诸多相似之处,李白、李忠诚父子的命运遭际与吴里水乳交融,甚至可谓合二为一:他们生活的小城成了他们自身生命不可剥离的组成部分。
现在需要回答的是,路内在《关于告别的一切》这部新作中塑造的李白究竟何许人也?全书开篇伊始,作者便为他奠定了主色调:“是的,为了遮住这道Z形的伤疤,整个青年时代他始终留着长发,或齐耳,或披肩,或扎马尾,在不同年代不同场合被定义为流氓、艺术家、潦倒鬼、性倒错。”c这Z形的伤疤是他动荡不宁的青春时代中一场无妄之灾留下的印记,日后一直成为他自我陶醉的谎言的核心:为了保护我的女人而被流氓打的。纵观全书,李白的确是艳福不浅,和其父李忠诚贫乏苍白的情爱经历相比,他林林总总的艳遇可谓色彩斑斓,蔚为大观:“是的,令他鼻青脸肿的那些姑娘们,像夏日飓风狂暴登陆,把情敌、友人、饭票,及各路不知所谓的男人们掀起在半空旋转,他像是风雨晦暗中三心二意履行着职守的气象观测员,讲述,追踪,精神涣散,时而爱着,时而被大雨和密云裹挟,直至她们谜一样地消散在内陆深处。她们曾经存在,他想,比存在更具体的是她们曾与他结下情谊,有一些背叛了,有一些相互背叛了。”d
前后数十年间,与李白发生或多或少纠葛的女人排成了一个长列,足以构成一个迷你后宫。除了相隔二十六年未见的“永恒的情人”曾小然外,钟岚、周安娜、叶曼、程医生、廖美琪等女性在不同时段出没于李白这个不成大器的穷酸文人的床榻上。在钟岚罹患癌症辞世后,他还悉心照料她的女儿李一诺,承担起了父亲的职责。到了全书收尾之处,四十有余的李白依旧是孑然一身,没有找到世俗意义上情感的寄托之所。从这个意义上说,《关于告别的一切》成了李白的一部艳史,尽管是一串支离破碎的残片。难免有人会说,李白在两性关系上缺乏起码的道德感和责任心,是个不折不扣的渣男,理应遭人唾弃。从表面上看,李白的确也是一个江南小城中的唐璜,一个周旋于众多的女性间、用情不专的浪子,而他作家的身份又在他身上蒙上了一层浪漫的光晕。但细究之下,可以看到李白其实在内心深处也期盼天长地久、稳固的情爱关系,但由于童年时母亲的出走让他心灵蒙受了创伤,暗中改写了他人生的取向,日后的诸多阴差阳错,使他错失了建立家庭的机会。尽管从世俗的标准看,李白的确是有些渣,但渣得还不够狠不够黑,在女性面前不时显现温馨的情意,因而可以戏称为一个“暖渣”。
而当他与曾小然相逢时,两个年过四旬的老情人面面相觑,“这是他们少年时的讲话方式,一种类近半梦半醒的交谈,隐藏着爱欲却无所适从,像云或浪中的光线反射”e。这一场景让人滋生出人到中年万事休的颓丧,昔日的激情已消耗殆尽,余下的只是苍凉的回忆。它很快会像李白迷恋过的其他女人一样,沉落在深不可测的虚无中。
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关于告别的一切》中的李白恰好与唐代大诗人同名同姓。李白不仅是8世纪盛唐时期最富代表性的诗人之一,而且他的作品也是中国古典诗歌的楷模。他性情豪放不羁,除了短时间在宫廷供职,一生大半时间郁郁不得志,游走四方,“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等诗句酣畅淋漓地展现了李白洒脱超拔的情性。路内在这部新作中对于他笔下的李白与千余年前的同名大诗人是否有瓜葛不置一词,但这不能视为纯然无意间的巧合。吴里小城中的情圣李白虽没有傲视天下的诗才,但毕竟从年少时便与文学结下了不解之缘。他依据亲身体验写就的《太子巷往事》在文坛一度还挺红火。尽管日后他在创作上没能更上一层楼,但仍可被视为当代生活中落魄文人的典型。在这个意义,他与历史上的大诗人李白之间构成了某种隐秘的指涉关系。路内笔下的李白也是怀才不遇,诸事不顺,可以视为那位同名唐代大诗人在当代生活中的投影与拟像,但它绝不是正面的投射,而是经过了一番扭曲、倒转,从一个堂堂正正、极富感召力的大诗人下坠为一个小丑般的角色,浑身上下洋溢着不无怪诞的喜剧感。这不仅是蛰居吴里一隅的失意作家李白本人的影像,而且也成了当代中国文人(乃至全体文化人)不无刻毒的隐喻。
二、爱情话语的泡沫
毋庸讳言,《关于告别的一切》是一部关于爱情(?)的小说。这里之所以打上问号,待下文论及。临近结尾,作者将李白多年前对曾小然说的一句话搬了出来:“爱情就是我会陪着你把一手烂牌打到底。”f这是深情的表露,忠贞不贰、海枯石烂的誓言,还是一句狡黠的戏言,一张无法兑现的支票?李白随后又补充道:“我应该陪着你把一手烂牌打到底,并且永远不去讨论它意味着什么。”g
此时真可谓图穷匕首现。此时此刻,李白口中的“爱情”已被抽去了人间的烟火气息,成为一个抽象的神灵,恭敬虔诚地供奉在宏伟的大教堂的正殿中。爱就是信仰,正因为“我”信仰,它才是永恒。这儿没有理性思索插手的空间,不要思考,也不需要思考,只要信仰,真心地信仰这个大写、镀上了足金的爱神。李白尽管穷酸潦倒,但这洋溢着神性的爱情成了他生存的依托与支柱。结果并不重要,只要他爱着。在此人们可以把笛卡尔的那句名言改写成:我爱,故我在。
人们首先要问,这金光熠熠、有着圣母般光环的爱情究竟是什么?其实,人们津津乐道、乐此不疲地谈论的所谓爱情不过是男女间以生理属性为基础而引发的反应,是体内丰盈满溢的荷尔蒙一次辉煌的大爆发。希腊神话中的爱神爱洛斯(Eros)是宇宙间的创生力量,是不可抗拒的原始自然力量的象征。到了弗洛伊德等精神分析学家那儿,“爱洛斯”成了喻指性爱本能的术语。自命为“宇宙的精华、万物的灵长”的人类在文明的进程中,不断地在这一生理本能粗陋的外立面上涂抹上各种粉彩,将其装扮成神坛的供品。与此同时,有关男女情欲的各种话语蜂拥而来,经过时间的累积,一时间蔚为大观,形成了世代层叠的爱情话语泡沫。中世纪晚期的意大利大诗人但丁早期的作品《新生》便是这类作品中的佼佼者,他对早逝的贝雅特丽齐的怀恋成了近代爱情话语的典范,男女浪漫情爱的先声:
超越了地球这广袤的旋转体,
叹息穿透大气,从我心灵始发。
这新生的智慧,是爱神谋划,
哭着完成,引导它朝高处升起。
当它终于抵达了那应许之地,
就看见一个女郎,收获着光华,
也施予了光彩;这辉煌的焕发,
吸引着朝圣者的魂灵凝神注视。h
而李白的上述有关爱情的表白无疑源自于此。然而,经过时间的磨损侵蚀,先前浪漫意味十足的爱情话语已是光华尽消,只余下一堆皱巴巴的碎片。李白与曾小然重逢后并没有感到多少欣喜,他沉浸在难以排遣的怅惘之中,“不无伤感地嘀咕,时代不同了,咖啡加盐是出现了,卡座咖啡厅却基本绝迹,甚至连火车上的火车座都难得一见,甚至,不同的时代都已经消逝远去,叠加过数次的新世界一再覆盖往昔,而我们竟然还活着,尚不需要壮阳,只是不再爱着”i。
作为自然属性的情欲,男女间的情爱有着双重属性:感性层面的爱和伦理层面的爱。感性间的接触是情爱的基础,这注定了它具有耽于享乐和易逝的特性。金童玉女一见钟情,但时光易逝,青春不再——从这个意义上说,建立在感官基础上的情爱难以持久。为了人口的繁衍和社会的稳定,需要有伦理的戒律对感官至上的情欲加以节制。因而从一而终、天长地久的爱情长时间里成了人们倾心讴歌的对象,尽管它与人的自然生理属性之间存在着巨大的悖谬与冲突。
《关于告别的一切》中李白面临的窘境在于,他既不能完全抛弃伦理责任的重负,义无反顾地投入到男女情爱纯感性的旋流中,又无法坚守传统伦理的准则。他什么都想要,鱼和熊掌想兼得,但最终两者都没有留住。从某种程度上说,这不仅仅是他个人的问题,也是整个现代社会无法回避的精神困局。
中世纪以降的数百年间,人类精神发展的总体潮流便是个体位置的不断提升,这个大写的“他”从传统宗教、伦理的束缚中渐渐解脱出来,用加拿大哲学家查尔斯·泰勒的话来说,“从宇宙秩序分解出来,就意味着人类主体不再被理解为宏大的、富有意义的秩序的构成因素。他的典型目的是在内部发现的。他依靠的是自身”j 。而人作为个体的存在,一旦摒弃了超越性的伦理价值和律令,在凡俗肉身中寻觅到的最终只能是种种漂浮性的感觉形态。“不求天长地久,只求今朝拥有”这句话一度流行甚广,正是这种膜拜、臣服短暂、当下的感性形态的生活姿态的生动写照。对感觉的崇拜必然导向对身体的崇拜,肉身成了昔日威严的神灵不甚可靠的替代品。学者刘小枫对风行的“感觉-身体崇拜”在当代文化中的作用做了如下阐明:“身体崇拜尤其表现在各种文化和思想层次上对快感的肯定和发现,一旦文化制度或个体存在的意义奠定在身体之上,而这具身体又脱掉了理念的制服,就得服从身体的本然原则:自性的冲动和快乐或合意的自虐。”k