贝多芬百年祭

作者: 〔英〕萧伯纳 冷杉/译

贝多芬百年祭0

一百年前,一位虽还听得见雷声,但已聋得听不见大型交响乐队演奏自己的乐曲的、五十七岁的倔强的单身老人,最后一次向着咆哮的天空举拳,然后逝去了,还是和他之前一样地唐突神灵,蔑视天地。他是反抗性的化身——他甚至在街上遇上一位大公和他的随从时也总不免把帽子向下按得紧紧地,然后从他们正中间大踏步地直穿而过。他有如同一架不听话的蒸汽轧路机的风度(大多数轧路机还恭顺地听使唤和不那么调皮呢);他穿衣服之不讲究尤甚于田间的稻草人:事实上有一次他竟被当作流浪汉给抓了起来,因为警察不肯相信穿得这样破破烂烂的人竟会是一位大作曲家,更不能相信这副躯体竟能容得下音乐世界最奔腾澎湃的灵魂。他的灵魂是伟大的。但是如果我使用了最伟大的这种字眼,那就是说比韩德尔的灵魂还要伟大,贝多芬自己就会责怪我;而且谁又能自负为灵魂比巴哈的还伟大呢?但是说贝多芬的灵魂是最奔腾澎湃的,那可没有一点问题。他自己能很容易控制住他的狂风怒涛一般的力量,可是常常并不愿去控制,这个和他狂呼大笑的滑稽诙谐之处一样,是在别的作曲家作品里找不到的。毛头小伙子们现在一提起切分音,就好像是一种使音乐节奏成为最强有力的新方法。但是在听过贝多芬的第三里昂诺拉前奏曲之后,最狂热的爵士乐听起来也像“少女的祈祷”那样温和了。可以肯定地说,我听过的任何黑人的集体狂欢,都不会像贝多芬的第七交响乐最后的乐章那样,可以引起舞蹈家拼了命地跳下去,而也没有另外哪一个作曲家可以先以他的乐曲的阴柔之美,使得听众完全融化在缠绵悱恻的境界里,而后突然以铜号的猛烈声音吹向他们,带着嘲讽似地使他们觉得自己是真傻。除了贝多芬之外,谁也管不住贝多芬;而疯劲上来之后,他总有意不去管住自己,于是也就成为管不住的了。

这样奔腾澎湃,这种有意的散乱无章,这种嘲讽,这样无顾忌的、骄纵的、不理睬传统的风尚——这些就是使得贝多芬不同于十七和十八世纪谨守法度的其他音乐天才的地方。他是造成法国革命的精神风暴中的一个巨浪。他不认任何人为师,他同行里的先辈莫扎特从小就是梳洗干净、穿着华丽、在王公贵族面前举止大方的。莫扎特小时候曾为了彭巴杜夫人发脾气说:“这个女人是谁?也不来亲亲我,连皇后都亲我呢。”这种事在贝多芬身上是不可想象的,因为甚至在他已老到像一头苍熊时,他仍然是一只未经驯服的熊崽子。莫扎特天性文雅,与当时的传统和社会很合拍,但也有灵魂的孤独。莫扎特和格鲁克之文雅就犹如路易十四宫廷之文雅。海顿之文雅就犹如他同时代的最有教养的乡绅之文雅。和他们比起来,从社会地位上说,贝多芬就是个不羁的艺术家,一个不穿紧腿裤的激进共和主义者。海顿从不知道什么是嫉妒,曾称呼比他年轻的莫扎特是有史以来最伟大的作曲家,可他就是吃不消贝多芬。莫扎特是更有远见的,他听了贝多芬的演奏后说:“ 有一天他是要出名的。”但是即使莫扎特活得长些,这两个人恐也难以相处下去。贝多芬对莫扎特有一种出于道德原因的恐惧。莫扎特在他的音乐中给贵族中的浪子唐璜加上了一圈迷人的圣光,然后像一个天生的戏剧家那样,运用道德的灵活性,又回过来给莎拉斯特罗加上了神人的光辉,给他口中的歌词谱上了前所未有的、就是出自上帝口中都不会显得不相称的乐调。

贝多芬不是戏剧家,赋予道德以灵活性,对他来说就是一种可厌恶的玩世不恭。他仍然认为,莫扎特是大师中的大师(这不是一顶空洞的高帽子,它的的确确就是说莫扎特是个为作曲家们欣赏的作曲家,而远远不是流行作曲家),可是他是穿紧腿裤的宫廷侍从,而贝多芬却是个穿散腿裤的激进共和主义者;同样的,海顿也是穿传统制服的侍从。在贝多芬和他们之间隔着一场法国大革命,划分开了十八世纪和十九世纪。但对贝多芬来说,莫扎特可不如海顿,因为他把道德当儿戏,用迷人的音乐把罪恶谱成了像德行那样奇妙。如同每一个真正激进共和主义者都具有的,贝多芬身上的清教徒性格使他反对莫扎特,固然莫扎特曾向他启示了十九世纪音乐的各种创新的可能。因此,贝多芬上溯到韩德尔,一位和贝多芬同样倔强的老单身汉,把他作为英雄。韩德尔瞧不上莫扎特崇拜的英雄格鲁克,虽然韩德尔的《弥赛亚》里的田园乐是极为接近格鲁克在他的歌剧《奥菲欧》里向我们展示的、那些天堂原野的各个场面的。

因为有了无线电广播,成百万对音乐还接触不多的人,在他百年祭的今年,将第一次听到贝多芬的音乐。充满着照例不加选择地加在大音乐家身上的颂扬话的、成百篇的纪念文章,将使人们抱有通常少有的期望。像贝多芬同时代的人一样,虽然他们可以懂得格鲁克、海顿和莫扎特,但从贝多芬那里得到的不但是一种使他们困惑不解的、意想不到的音乐,而且有时候简直是听不出是音乐的由管弦乐器发出来的杂乱音响。要解释这也不难,十八世纪的音乐都是舞蹈音乐。舞蹈是由动作起来令人愉快的步子组成的对称样式;舞蹈音乐是不跳舞也听起来令人愉快的,由声音组成的对称的样式。因此这些乐式虽然起初不过是像棋盘那样简单,但被展开了,复杂化了,用和声丰富起来了,最后变得类似波斯地毯。而设计像波斯地毯那种乐式的作曲家,也就不再期望人们跟着这种音乐跳舞了。要有神巫打旋子的本领,才能跟着莫扎特的交响乐跳舞。有一回我还真请了两位训练有素的青年舞蹈家跟着莫扎特的一阕前奏曲跳了一次,结果差点没把他们累垮了。就是音乐上原来使用的有关舞蹈的名词也慢慢地不用了,人们不再使用包括萨拉班德舞、帕凡宫廷舞、加伏特舞和小步舞等等在内的组曲形式,而把自己的音乐创作表现为奏鸣曲和交响乐,里面所包含的各部分也干脆叫作乐章,每一章都用意大利文记上速度,如快板、柔板、谐谑曲板、急板等等。但在任何时候,从巴哈的序曲到莫扎特的《天神交响乐》,音乐总呈现出一种对称的音响样式,给我们一种舞蹈的乐趣,来作为乐曲的形式和基础。

但是贝多芬所做到了的一点,也是使得某些与他同时代的伟人不得不把他当作一个疯人,有时清醒就出些洋相或者显示出格调不高的一点,在于他把音乐完全用作了表现心情的手段,并且完全不把设计乐式本身作为目的。不错,他一生非常保守地(顺便说一句,这也是激进共和主义者的特点)使用着旧的乐式,但是他加给它们以惊人的活力和激情,包括产生于思想高度的那种最高的激情,使得产生于感觉的激情显得仅仅是感官上的享受。于是他不仅打乱了旧乐式的对称,而且常常使人听不出在感情的风暴之下竟还有什么存在着了。他的《英雄交响乐》一开始使用了一个乐式(这是从莫扎特幼年时一个前奏曲里借来的),跟着又用了另外几个很漂亮的乐式。这些乐式被赋予了巨大的内在力量,所以到了乐章的中段,这些乐式就全被不客气地打散了。于是,从只追求乐式的音乐家看来,贝多芬是发了疯了,他抛出了同时使用音阶上所有单音的可怖的和弦。他这么做只是因为他觉得非如此不可,而且还要求你也觉得非如此不可呢。

(摘编自三联书店《萧翁谈乐——萧伯纳音乐散文评论选》一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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