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别的猫(节选)
作者: 〔英〕多丽丝·莱辛/著 邱益鸿/译
多丽丝·莱辛(1919—2013),英国当代著名作家,2007年获得诺贝尔文学奖,是迄今为止获奖时最年长的女性诺贝尔奖获得者。她的作品风格多变,涉及多种流派,以对社会问题的敏锐洞察、对人类心理的深刻分析以及对女性经验的独特关注而著称。《特别的猫》展现了她对猫的深情和细致观察,超越了简单的动物描写,表达了她对个人生活、情感以及自然的哲学思考。
雁过留声,猫过留痕。在整个春夏两季,每当我踏上人行道的时候,总会有一只脏兮兮的橘猫,从某辆车子底下或是某家前院蹿出来,站在街上,望着我。他的目光那么专注,让我无法不注意到他。他似乎有什么要求,但他到底想要什么呢?人行道上的猫,花园墙头上的猫,或是人家大门前走向你的猫,常会舒展四肢,摇摇尾巴,跟你打招呼,陪你走一小段路。他们或是想要有人做伴,或是被无情的主人关在门外,常常整天或整夜都无法踏入家门,希望得到你的帮助。他们不停地“喵呜、喵呜”大声叫着,声音中充满乞求,告诉你他们此刻饿了或是渴了或是很冷。一只猫在街角绕着你的双腿打转,可能心里正在盘算:他可以离开自己那糟糕的家,换个更好的去处吗?但这只猫不叫唤,只是看着你,一双黄灰色的眼睛,若有所思地死死盯着你。我没理他走开了,他却试着跟了过来,一边走一边抬头看着我。每当我进出家门的时候,他总会出现在我的眼前,让我很是良心不安:他是不是饿了?我取了一些吃的走出家门,放在车底下。他只吃了一点儿,剩下一大半。但我看得出,他是饥一顿饱一顿的,无处可去。他在这条街上有家吗?是不是家人没有好好照顾他?他似乎最经常待在离我家不远处的一栋房子周围,有一次我还看到,一位老太太走进房子时,他也跟了进去。这么说他不是无家可归。可是,他就是喜欢跟我到大门口。有一次,街上突然拥来一大群学生,他们在路上大喊大叫,吓得他慌忙逃到我家小前院,站在门口惊恐万分地望着屋中的我。
他不是肚子饿,而是口渴。或许是渴得太厉害,连肚子饿了都成了次要的事情。那是1984年的夏天,连日来天气持续高温。那些整天有家难回的猫,因为没水喝,口渴得难受。一天晚上,我在前门廊上放了一盆水,第二天早上,盆里空空如也,一滴水也不剩。因为高温天气没有停止的迹象,我在后阳台也放了一盆水。猫只要顺着院子里的紫丁香树爬上来,再从一个小屋顶猛地一跳,就可以喝到阳台上的水了。这盆水同样也是每天都被喝得一干二净。在一个烈日炎炎、尘土飞扬的日子,我看到那只橘猫跑到我家后阳台上,蹲在水盆前喝水,他“咕嘟、咕嘟”大口猛喝,整盆水被他一口气喝光,但还不够解渴。我重新把水盆装满,他又蹲下来,喝光盆中的水。这样喝水,说明他的肾出了问题。趁现在有空,我仔细打量了他一番。一只骨瘦如柴的猫,脏兮兮的皮毛包着突起的骨头。但他的毛色很美,火一样的颜色,像狐狸一般。他的耳朵伤痕累累,都是打斗留下的伤疤。现在,我们进出家门时,他再也无须在门口徘徊了,因为他已经远离了街头的危险生活,告别了呼啸而过的车辆和乱冲乱叫的学童,从房子前面搬到了房子后面,那里有狭长杂乱的花园、枝繁叶茂的树木和连成片的灌木丛,以及许许多多的小鸟和猫儿。他喜欢待在我们家的小阳台上,那儿放了一些盆栽,围着一堵小矮墙。阳台上方垂着紫丁香树的枝蔓,上面又停了不少小鸟。他躺在矮墙的狭长阴影中,旁边的水碗总是空的,而他只要一看到我,就会立刻站起来,站在碗边等我加水。
家里人都明白,现在必须作出最后的决定了。我们真的打算再养一只猫吗?家里已经有两只帅气、懒惰的大公猫了,而这两个家伙早已过惯了好日子,平日里无须争抢就应有尽有,所以理所应当地认为,充裕的食物、舒适的生活和温暖安全的环境都是他们应得的权利。不行,家里不能再添一只猫了,更别提还是一只病猫。虽然决定如此,但我们还是会给这只弃猫送水和食物的。我们把吃的放在阳台上,让他知道这是一种恩惠,而不是他应该享有的权利。因为他不是我们家养的猫,所以不能进屋。我们开玩笑地说,他是我们养在家外的猫。
气温依然居高不下。
他必须去看医生。但如果我们带他去看医生,就表示他是我们的猫,这样一来家里就有三只猫。而家中的那两个“小气鬼”早就一肚子怨气,成天防着他,总觉得自己被冒犯了,因为这个新来的家伙似乎也有权利享受到我们的照顾,虽然他的权利有限。再说,那位他时不时去拜访的老太太怎么办?我们望着他步履僵硬地沿着一条小径往前走,再转向右方,从篱笆下钻过,穿过一个花园,再穿过另一个花园,橘红色的身影,映衬于夏末暗淡的草色下,煞是鲜艳。接着他就消失不见了,大概是去了某户人家的后门,想来这个家庭待他不错。
酷暑终于离去,但雨季却不期而至。橘猫站在雨中的阳台上,盯着我们看,身上淌着雨水,印出一道道黑条纹。我打开厨房门,让他进来。我跟他说,他可以躺在这把椅子上,但就只能乖乖待在上面;这是他的椅子,不准巴望别的东西。他爬上椅子,躺在那儿,定定地瞅着我。瞧他的神情,仿佛深知在命运垂怜之时要好好把握,免得机会稍纵即逝。
雨停了,我仍旧将通往阳台的门敞开,方便欣赏花园和树木的美景。我们可不愿意让玻璃和窗帘把景致全都关在外面。所以橘猫仍然可以沿着紫丁香树爬下去,到花园里方便。他在厨房的椅子上躺了一整天,偶尔会笨手笨脚地爬下来喝碗水。现在他很能吃,只要一看到放食物或者清水的碗,就一定得跑过去吃一点儿或喝一点儿,因为他知道,他从来都没资格把一切当成理所当然。
这只猫曾经有过一个家,只是后来被遗弃了,他知道做一只家猫、一只宠物是什么样的滋味,他希望被人疼爱。像他这样的遭遇许多猫都经历过。他曾有个家,有疼他、爱他或自以为疼他、爱他的人类朋友,但这个家不是很好,因为这家人经常外出,让他自己到外面觅食并找地方住。要不然就是方便的时候养他,搬家的时候弃之不顾。有段时间,橘猫会到那位老太太家去吃东西,但她给的食物好像不够,不然就是没给他水喝。近来他的气色变好了很多,但还是不愿意清洁打理自己。确实,他的身体不太方便,但主要是对自己失去了信心,看不到未来的希望。莫非他认定了自己这辈子再也找不到新家?几天后,他明白了我们不会把他赶出厨房,此后只要我们一踏进厨房,他就会发出热情的咕噜声。我以及我家的客人,都一致认为,我们这辈子都没听过那么响亮的咕噜声。他躺在椅子上,腹部两侧不停地上下起伏,咕噜声响彻整栋房子。他想要我们知道,他很感激我们的收留,这个咕噜声是他特意发出的。
我们拿来刷子,替他把皮毛清理干净,给他取了一个名字叫鲁弗斯,并带他去看兽医。种种行为均表示我们已经承认,他是我们家养的第三只猫。他的肾脏很糟糕,一只耳朵烂了,还缺了几颗牙齿,有关节炎或是风湿病,心脏也有小问题。但是,他并不是一只老猫,最多只有八九岁,要是照顾得好的话,现在正是身强力壮的时期,而他很可能过了很长一段朝不保夕、苟延残喘的日子。那些在大城市里翻垃圾吃,向人讨食,在恶劣天气露宿街头的猫,大都不长寿。要是我们没有施以援手救治他,说不定他已经命丧黄泉了。我们给他服用了抗生素和维生素。就在我第一次带他去看兽医没多久,他就开始艰难地替自己清理皮毛。但他的身体有些地方太僵硬了,他根本舔不到。他得非常辛苦、非常努力,才能成为一只干净、有修养的猫。
这些清洁工作都是在厨房的椅子上完成的。他害怕离开椅子,那是他的地盘,他小小的栖身之所,他人生的落脚点。每次他走向外面的阳台,总会盯着我们看,担心我们关上门不让他进来。他最害怕的事情就是被关在门外。只要我们哪个动作,在他看来像是去关门的样子,他就会拖着病体慌慌张张地跑进来,爬上他的椅子。
他喜欢坐在我的腿上,每次一坐上来,就会感激地发出咕噜声,并抬起头,用那双聪慧的黄灰色眼睛望着我:瞧!我说了,我是懂得感恩的!
一天,他命运的主宰者正在厨房里喝茶,他突然跳下椅子,慢吞吞地走向那扇通往其他房间的门。他走到门前停了下来,回过头,小心翼翼地看着我们。他是在明明白白地询问:我可以去家里的其他地方吗?我可以成为一只名副其实的家猫吗?现在我们倒是乐意邀请他随意出入。可是如果他老老实实待在厨房里,做只安分的厨房猫,家中的另外两只猫似乎还能容忍他的存在,否则后果不堪设想。我们指了指他的椅子,他忍着不悦爬回椅子上,静静地躺在那儿,满脸失望。但是过了一会儿,他的腹部又开始上下起伏,又开始发出感恩的咕噜声。
不用说,他的隐忍让我们倍感心酸。
隔了几天,他跳下椅子,小心翼翼地走向同一扇门,在门前停下脚步,回过头来等我们的指令。这次我们没有说他必须回到椅子上。于是他继续前行,踏进其他房间,但也没走多远。他在浴缸下发现了一个栖身之地,便住前不走了。另外两只猫赶紧过去查看他的行踪,还跑来询问我们的看法。但我们认为,这两个年轻的“王子”应当与他人有福同享。
冬季才刚刚如约而至。晚上,我们和两位“原住民”,即那两只拥有合法名分的家猫,一块儿待在客厅里,而鲁弗斯则躺在浴缸底下。一天晚上,鲁弗斯的身影突然出现在客厅门口,他的样子就像是那些无依无靠、饱受凌辱、伤痕累累的生灵的化身,在我们这些衣食无忧、享有特权者的眼里,活像一个恐怖的幽灵。他瞥了一眼自己的劲敌——那两只公猫——而后用他那双聪慧的眼睛一直看着我们。我们会说些什么呢?我们说,好吧,他可以到暖气旁的那张旧皮椅垫上去坐,这里的暖气能让他浑身酸痛的骨头舒服些。我们捶捶椅垫,弄出一个凹洞。他爬进凹洞,小心地蜷起身子,然后发出感激的咕噜声。他不停地“咕噜、咕噜”叫着,声音十分响亮,而且没完没了,吵得我们都听不到自己说话的声音了,只得拜托他安静下来。我们不得已只能调大电视音量。但他很有自知之明,深知自己有多幸运,也想让我们了解,他懂得惜福知恩。我在顶楼,依然可以听到从两层楼下传来的有节奏的、响亮的咕噜声。这表明鲁弗斯醒了,在向我们表达他的感激之情;或者他可能还在卧榻酣睡,只不过是一边睡,一边发出咕噜的声响而已。可是一旦他打起了呼噜,便没完没了,根本停不下来。他蜷缩着身子躺在那儿,紧闭双眼,腹部像鼓风箱似的上下起伏。鲁弗斯是刻意发出这种咕噜声的,因此总让人觉得他的声音过于不同寻常,过于处心积虑。但是,每当我们望着这只绝处逢生的猫,听着他那雷鸣般的咕噜声,总会想起,他曾经倚仗自己的聪明才智,历尽种种命悬一线的险境、孤注一掷的冒险与艰难坎坷的苦难,最终才得以活到今日。
但我们家另外两只猫很不高兴。一只叫查尔斯,他是一只英俊潇洒的虎斑猫,善于表现自我。另外一只猫是查尔斯的哥哥,在他刚长大时,个性便十分鲜明,于是我们赠予了他“粉鼻将军三世”这个名号。这两只猫待在各自的地方,下巴搁在脚爪上,监视着鲁弗斯的一举一动,但并未发表意见。查尔斯喜欢待在暖气下面,而布奇奇中意的是一只深篮子的顶部,这样他就可以将家里发生的一切尽收眼底。他是一只器宇轩昂的大帅猫。我平时看惯了不觉得,只知道他长得很帅,但只要出一趟门回家后,看到这只壮硕的猫身上黑毛乌黑发亮、白毛纯净如雪,再加上一双黄眼和白胡须,此等威仪着实令我倾倒,不由得感慨万千,原来一只像布奇奇这样的普普通通的土猫,只要能提供上好的食物,并给予悉心照料,亦能令无数人类竞折腰。最适合布奇奇的名字是大帅猫,但这个故事的主角并非布奇奇。
查尔斯会在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的时候,把鲁弗斯逼到角落里恐吓他。从小到大查尔斯都无须动用武力与别的猫儿竞争,而鲁弗斯这辈子都是靠打斗为生。但他身体太过羸弱,查尔斯只需猛击一掌,便可把他打倒。但他并不畏惧,而是马上坐好,用老练世故的眼神紧盯着对方,耐心而警惕地等待时机,像个不屈不挠的勇士。任谁都能看出,查尔斯若胆敢靠近鲁弗斯,最终会落得怎样的下场。至于大帅猫,他对这种竞争不屑一顾。
冬季一天一天过去了。鲁弗斯躺在椅垫中,只要他一想到过去的不堪生活,就会冲我们发出感激的咕噜声,接着望望我们,又瞧瞧另外两只正紧紧盯着自己看的猫,然后采取一个新的行动。现在我们已经知道,鲁弗斯做任何事情,都有充分的理由。他绝对不会贸然行事,向来是谋定而后动。黑白花猫布奇奇,是家里的猫老大。现在鲁弗斯下定决心竞争猫老大之位。他身体状况欠佳,不能靠武力取胜,因此他决定利用病体大做文章,因为生病,他已经赢得了许多关心和同情。每晚“粉鼻将军三世”,也就是大帅猫布奇奇都会跳到沙发上,挨着我躺一小会儿,以确立他对这个位置的所有权,然后才跳回他最喜欢的篮子顶部。我身边的位置,是全家最好的地方,因为只要布奇奇有这个想法,这个地方便与其他猫无缘。譬如,查尔斯就不准躺在我的身边。而此时鲁弗斯却故意走下椅垫,来到我坐的地方。他抬起身子,让前脚先搁到沙发上,然后艰难地把后腿挪上来,坐到我的身边。鲁弗斯的这个行为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就像他当日站在厨房门前,扭头看着我们,猜测我们是否会允许他踏入主宅一样;也跟当初他站在客厅门口,想试一试我们是否会允许让他进去,加入这个大家庭时一样。他看了看布奇奇,又看了看我们,然后随意扫了查尔斯一眼。我没有赶他走。我狠不下心。布奇奇只是看着他,然后慢吞吞(但帅气十足)地打了个哈欠。我觉得把鲁弗斯赶回皮垫去的应该是布奇奇。但他却迟迟没有行动,只是在一旁看着。难道他是在等我出手吗?鲁弗斯小心翼翼地躺下,因为他的关节酸痛,躺着会更舒服些,然后感激地“咕噜、咕噜”叫着。所有养过动物的人都遇到过想与动物交谈的时候,而我此时正是如此。他以前遇到过什么事儿?是怎样学会筹谋和算计的?又是怎样变成一只如此有想法的猫?
(摘编自译林出版社《特别的猫》一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