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三大奇书”与朝鲜君主
作者: 孙勇进
壹
1776年,朝鲜,汉城。
这一年是朝鲜王朝第二十一代君主英祖即位的第52年,这一天旧历三月初二,黄昏,酉时,庆熙宫集庆堂,左副承旨吴载绍、假注书柳孟养、记事官朴佑源李心渊等忧心忡忡地注视着御座上的英祖。几个月前,这位83岁的高龄老人已病逝沉笃,时常昏迷妄语,不知这次君臣召对,有什么重要的教令要传下。而就在这次君臣召对三天后,据朝鲜王朝官修史书《承政院日记》,三月五日,“卯時,大行大王昇遐于庆熙宫集庆堂”,英祖与世长辞。那么,三月二日这一天,朝鲜英祖这位高龄君主在其生命的最后时日,在不多的神智清明回光返照之际,召见臣子,有何玉旨纶言?
《承政院日记》清晰地记录了这次召对内容,英祖谈到了官员任用问题,此外,还谈到了三部书,三部每一个中国人能非常熟悉的书:《三国演义》《水浒传》《西游记》。
“《西游记》《三国志》《水浒志》世称三奇书,岂特本书,谚解命读亦然。”这是《承政院日记》用汉文记录的英祖之语。是说《西游记》《三国志》《水浒志》世间称为“三奇书”,读来引人入胜,不但汉文原书如此,即使是朝鲜文译本,令人读来听,也很动人。这里提到的《三国志》和《水浒志》,实即《三国演义》《水浒传》,这两部书加上《西游记》, 英祖又称其为“三大奇书”。在上述这场君臣召对数日前,二月二十六日,同据《承政院日记》,英祖与当时的领议政金尚喆之间,曾有如下对话:
尚喆曰:“世孙今日,承命奠酌关庙,殿下之所冀望,臣等亦取必矣。”上曰:“三大奇书,予常好矣,而于《三国志》,尤熟览矣。”尚喆曰:“虽以中国言之,处处尊奉关王矣。”上曰:“曹操之杖杀伏皇后,无状矣。”尚喆曰:“然矣。”
这段对话,由世孙奉英祖命祭拜供奉关羽之关王庙一事而起,君臣对话间谈到了《三国演义》,谈到其中曹操杖杀伏皇后这一情节。而英祖于言及《三国演义》之前,先提到“三大奇书”,并曰“予常好矣”。此处所谓“三大奇书”, 即数日后列举的“《西游记》《三国志》《水浒志》”。而此“三大奇书”之说,当自中国晚明以降“四大奇书”之说而来,只是少了一部《金瓶梅》。虽然有确切材料可证《金瓶梅》当时也已流入朝鲜,但无论英祖本人是否接触过《金瓶梅》,以儒教立国的朝鲜王朝朝堂之上,君臣都不可能公然表达对《金瓶梅》的欣赏。因此,在英祖这里,来自中国的“四大奇书”减去《金瓶梅》一书,变成所谓“三大奇书”,也就不足为怪了。在生命进入倒计时的最后数日内,英祖两次提到《三国演义》《水浒传》《西游记》这“三大奇书”,且自道“予常好矣”,传达出非常丰富的历史信息。
贰
朝鲜英祖与中国“三大奇书”结缘,始于其少年时期,而后这一缘分跨越了大半个世纪,贯穿其一生。
据《承政院日记》中英祖本人回忆:
予少时,见妇女读《三国志》,至麦城事,有涕泣事矣。
少年时的英祖,在王宫中见有妇女读朝文译本《三国演义》,至关羽走麦城事而涕泣。
又据朝鲜王朝《肃宗实录》,肃宗三十三年(1707)二月十三日,君臣间有如下一段对话:
丙申/御昼讲。知事李寅烨启曰: “今番观武才,以骑枪交战落点云,武士辈枪技不熟,枪刃交举之际,必多致伤之患,何以则为好乎?”上曰:“今若去其锋刃,一人衣白,一人衣黑,交马之后,以白黑决胜负则好矣。”寅烨曰:“此事见于《水浒传》,当依此为之矣。”
这里实际上间接谈到了《水浒传》中杨志与索超大名府比武的情节,对话中的朝鲜肃宗,正是英祖之父,发生这场对话时,英祖14岁。有韩国学者据此推测,肃宗对《水浒传》并不陌生,若此说成立,那么英祖少年时,宫廷里同样可见《水浒传》。
英祖在31岁时,以王世弟的身份即位,即位第三年,与臣子间有如下一场对话:
丙午六月十八日,上御时敏堂。夕讲入侍时,……黄梓读,自《孟子》“王者之迹熄”,至“郑人使子濯孺子侵卫,卫使庾公之斯追之”。……上曰:“庾之抽矢扣轮去金射之义,可尚矣。”……洪锡辅曰:“此终不如关羽义释曹操之事也。”上曰:“其言好矣。”
在《承政院日记》的这条记载里,可以看到,英祖与众臣夕讲,讲读儒家典籍《孟子》,在评论书中庾公之斯不忍射杀子濯孺子一事时,特进官洪锡辅拿《三国演义》虚构之华容放曹一事做比,称“终不如关羽义释曹操之事也”,英祖不但没有斥责臣子在讲读儒家经典的庄重场合引小说入议论,且称“其言好矣”,那么这时的英祖,至少应该知道洪锡辅说的是什么,本人应该也已读过《三国演义》。
同据《承政院日记》,英祖四年,三月二十二日:
巳正,上御仁政门,……。右副承旨李秉泰曰:“自清州贼变之后,湖西一路,举皆骚扰……”……光佐曰:“彼小丑,何足深虑?不过与水浒用兵样相似……”
这一年朝鲜党争中一些激进派发动叛乱,于三月十五日攻入清州。三月二十二日,君臣商议对策,领议政李光佐认为叛乱者“不过与水浒用兵样相似”。这条记录说明,李光佐这位朝鲜职位最高的大臣读过《水浒》,且知英祖亦读过《水浒》,明了所谓“水浒用兵”为何指。
至于英祖本人直接言说《三国》《水浒传》之记录,《承政院日记》中更不胜枚举。姑举数例:
(英祖十二年)七月初六日申时,上御兴政堂,召对入侍,……进读《宋名臣言行录》……寅宾进读张咏传,自“公自金陵”,止“社而稷之也”。……明谦曰:“张咏,诚高于人矣,末年因欲免祸,买田宅以自掩晦,而能清俭持身,三年畜置之婢妾,犹尚以处女在焉,则此尤人之所难也。”上曰:“此与关羽之明烛达昼同矣。”
(英祖十三年)丁巳八月初十日未时,上御进善门亲鞫。……上曰:“待命诸臣,亦可笑矣。……十九下敎之后,诸臣,犹为三分五裂,终不摆脱于时象,时象,渠之父乎?吕布之生父养父,合为三父,而今日朝臣,视时象无异其父,此亦与吕布之三父,何异耶? ……”
(英祖二十二年)丙寅二月初十日午时,……羽良曰:“周宣王、汉宣帝,皆知民间疾苦,故能致中兴之业,民受其惠。……我国家今至四百年,宜殿下一心勅励,一新世道,俾将多于前功,岂可如此乎?”上曰:“诸葛亮六出祁山,只是此心也。心存王室,故一出再出,终至鞠瘁而后已。心不存,则何以为事耶?”
(英祖五十二年)丙申二月初八日未时,…… 上命书传敎曰:“……尝见《三国志》,须多者操,故剪其须,无髯者操,故裂其旗裹其颐云,曾闻此人乱须云,乱须乱心而默乎?卧其厅而日睡何哉?今一事观也,附子即予惜者,而特命加入,其惫可知。因予精神,至于十贴,昏亦知也。……乱须乱心而然乎?可谓庸医。特赐名曰李庸敷,令渠知悉。”
上引数条,分别关涉到关羽秉烛达旦、吕布于生父之外先后认丁建阳和董卓为义父、诸葛亮六出祁山、曹操因马超追杀割须弃袍等事典。这些事典,均非出于陈寿《三国志》正史,而均见于《三国演义》。引出《三国演义》人物及情节典故的语境,亦各自不同,略解说如下:
英祖十二年七月六日条,记载的是英祖命几名大臣进读宋人朱熹撰《宋名臣言行錄》,记事官李宜宾进读其中的“张咏传”,随后,君臣讲论时,检讨官赵明谦称赞张咏,“能清俭持身,三年畜置之婢妾,犹尚以处女在焉,则此尤人之所难也”,英祖就此评论:“此与关羽之明烛达昼同矣。”
英祖十三年八月初十条,记载的是英祖至进善门亲自问案,痛斥群臣在王命屡下之后,只以“时象”(时局状况)为借口,拖延再三,令英祖不禁发问:“时象,渠之父乎?”于此生动一问后,英祖接下来思维跳跃,联想到《三国演义》中数易其父之吕布,斥曰:“吕布之生父养父,合为三父,而今日朝臣,视时象无异其父,此亦与吕布之三父,何异耶?”
英祖二十二年二月初十日条,记载的是,在臣子表达了祈望英祖能一新世道而成一代圣主之期待后,英祖借《三国演义》中诸葛亮六出祁山“只是此心也”为喻,强调发心的重要,也算是对臣子的答复。
英祖五十二年二月初八日条,记载的则是,英祖因深疑医官李春敷医术昏聩而恶之,遂由此人乱须,联想至《三国演义》里割须弃袍而逃之曹操,将乱须与乱心关联起来。
仅据上引数条言及《三国演义》之记录即可见,从英祖十二年(1736),至英祖五十二年(1776),时间跨度达40年之久,如果从英祖二年(1726)赞同臣下“此终不如关羽义释曹操”之论这条记录开始算起,则时间跨度达50年,即半个世纪。而《承政院日记》中的相关记录,远不止上举数条。综合来看,英祖联想并言及《三国演义》中人物或情节事典,并不限于讲论历史人物或朝廷政事的庄严或重大场合,而是随机触发,且联想有时呈现跳跃性。这种随机触发且不时呈现跳跃性的联想,也确实在如英祖自道“于《三国志》尤熟览矣”的读者那里才会发生。
《承政院日记》中英祖言说《水浒传》之记录,同样呈现出上述特点。姑举数例:
(英祖二十年)甲子九月十六日未时,……上曰:“每见世道之变,常有欲走之意也。”寅明曰:“此是殿下治心之工未至也。虽寻常宰相之事,犹曰鼻吸三斗醋,人君一日万机,岂无咈意之事乎 ”上曰:“虽梁山泊群盗,犹能令行,故能得啸聚。予则身为千乘之君,令不行于其臣,终不入于陶匀中矣。”
(英祖二十九年)癸酉三月二十五日巳时,…… 上曰:“顷者城内明火贼事,类同水浒而甚可虑矣。”
(英祖四十五年)己丑五月十一日辰時,……上曰:“于予建功,若造物有猜矣。昔之梁山泊一百单八,今有一千八百之儒,怪矣世道,不可恃矣。”

在英祖二十年那条记录里,英祖因其所下政令往往不能被臣子很好贯彻执行,自觉尚不如“梁山泊群盗”“犹能令行”,故有感慨。说明《水浒传》中梁山武装的高度组织化,给这位朝鲜君主留下了相当深的印象。
英祖二十九年,君臣讨论“城内明火贼”一事时,英祖认为“类同水浒而甚可虑矣”。的确,《水浒传》中写到过梁山好汉进城放火大开杀戒,如为救卢俊义在大名府中的行动。
英祖四十五年,朝鲜岭南地区(今韩国庆尚南北道)儒生1800人联名上疏,对英祖一些政令举措提出激烈批评,英祖面对集结成反对力量的儒生集团,想到了梁山泊武装。
英祖五十年,81岁高龄、病体昏沉的英祖,不满于众医官医术,下教斥责,称若严令务必施术见效,众医官必将狼狈而窜,英祖此刻联想到的是《水浒传》中花荣大闹清风寨时的情形。
这几条记录,从英祖二十年(1744)到英祖五十年(1774),时间跨度亦达三十年之久。若从前引英祖四年(1728)听领议政李光佐言及“不过与水浒用兵样相似”这条记录开始算起,亦有46年之久。从这些记录来看,触发英祖对《水浒传》联想之语境,也非常多样化,同样不乏跳跃式发散联想。联想隐含的价值评判,也不尽相同,正面、负面皆有,这种现象,只能发生在一个对《水浒传》十分熟悉且喜爱的接受者身上。
再看下面两条记录:
(英祖四十九年)癸巳九月二十一日辰时……命书传教曰:“……曾见小说,其文本则心猿意马,故灵台方寸之称,意盖此也。……”
(英祖五十年)甲午二月初一日夜初更……上命书传教曰:“……自春初予知熟矣,其近晦日,兼得六气之感,初则谓以若前,其日诚难,仍命直宿,心自喜曰,呜呼,此日若唐小说中几日魂游乃返,……噫,彼唐太宗,其魂荒诞,嗟哉,今予似梦非梦,犹免其诞,初若昼梦,而噫,近者岂特气衰 自知者深。”
《西游记》文字尤其是回目中,有多处以“心猿”指代孙悟空,以“意马”指代白龙马,且第一回中猴王访道,见菩提祖师所居乃“灵台方寸山,斜月三星洞”。另外,《西游记》中也有唐太宗魂游地府而回的故事。因此,《承政院日记》上引两条记录所云“小说”“唐小说”,应即指《西游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