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经文”质疑》补说

作者: 孟昭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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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讲经文”的命名

自上个世纪初敦煌文献被发现后,一批变文作品引起文学研究者的持续关注,而变文作品的主体是所谓“讲经文”,代表了变文的基本特征。关于“变文”的含义,以及它是来自外域还是中土本来就有的,从上个世纪一开始研究就有争论,直到现在仍然没有完全平息。但有趣的是,作为变文主要组成部分的“讲经文”,倒是很快就取得了共识,上个世纪后半期以来,基本上相安无事。众所周知,现有的绝大部分所谓“讲经文”作品其实原来并不叫“讲经文”,“讲经文”都是敦煌研究者代为拟题而硬性添加上去的。绝大部分被称为“讲经文”的作品,原来并无题目,有的则原另有题目。如《变文集》拟题《维摩诘经讲经文》的作品,原卷首尾皆题“持世菩萨第二卷”;《敦煌变文集》另一拟题《维摩诘经讲经文》的作品,原卷题“文殊问疾第一卷”;《变文集新书》拟题《盂兰盆经讲经文》的作品,原卷尾题“盂兰盆经”。但有一篇比较特别,文前有一行类似题目的文字,置于全文最前面,这就是“长兴四年中兴殿应圣节讲经文”十三字;而在文末又有“仁王般若经抄”六字。如何认识这两段文字?最早的变文整理者王重民先生认为“长兴四年中兴殿应圣节讲经文”这行字是“前题”,“仁王般若经抄”是“后题”,“前题是依当时历史背景标题,而后题则依内容标题”(王重民《敦煌变文研究》,《中华文史论丛》1981年第2期,P204)。据此他进一步认为前题中的“讲经文”三字“是讲唱佛经一类变文的专名”,“是变文中最初的形式”(同上,P205),“最早的变文是讲经文,而一般的变文是从讲经文派生出来的”(王重民《敦煌遗书论文集》,中华书局1984年版,P192),“按变文发生和发展过程是先有讲经文,后有讲唱佛教故事的变文”(王重民《敦煌变文研究》,《中华文史论丛》1981年第2期,P207)。这种说法获得了其他整理者的认同,为了明确讲经作品的文体,所以《敦煌变文集》在所收作品的原题中缀上“讲经文”三字。著名的敦煌学者潘重规也说:“(《长兴四年中兴殿应圣节讲经文》)便是敦煌石室保留下来一篇在皇宫里祝寿的讲经变文”。后来他又在《〈长兴四年中兴殿应圣节讲经文〉新书》中特别强调了这一点:“巴黎藏P.3808号敦煌卷子,十纸,无四界,正面章草书。首题‘天兴四年中兴殿应圣节讲经文’,末行书‘仁王般若经抄’。敦煌写本讲经文,题目多为近人抄录者所后加,惟此篇题原卷独具,故尤为可贵。”再次肯定“天兴四年中兴殿应圣节讲经文”是这次讲经的题目,并把“讲经文”三字解释为“讲经变文”,“而且也可以说,变文这一名称的开始,便是指的俗讲经文,这是变文的源头,然后可以看清楚它的流变。”(潘重规:《敦煌变文新论》,傅璇琮,罗联添主编;王国良本册主编,《唐代文学研究论著集成》第8卷论文《摘要·台湾部分1949-2000下》,三秦出版社2004年版,P1035)

按照现存的整理本标明“讲经文”的作品,除了《长兴四年中兴殿应圣节讲经文》之外,被添加“讲经文”三字的讲经作品有《维摩诘经讲经文》《盂兰盆经讲经文》《双恩记》《金刚般若波罗蜜经讲经文》《佛说阿弥陀经讲经文》等二三十篇 。在现代学者看来,“讲经文”已经是一个文体概念,而且以后的变文、话本都是在此文体上发展而来的,故最早的《长兴四年中兴殿应圣节讲经文》,也就在古代文体发展史上表现出非同寻常的价值与地位。

是“讲经∣文”,还是“讲∣经文”

如上所述,敦煌变文研究者之所以把“长兴四年中兴殿应圣节讲经文”视为题目,与这行字在原始写卷中处于正文的前面有关,因为这是大多数书面语作品题目的位置,这就容易令人误以为这行字就是正文的题目。除了这一点,先入为主地将“讲经文”三个字理解为“讲说佛经的变文”也是一个直接关系。非但如此,又在此基础上产生了讲经文是讲经类变文的“专名”,以及“最早的变文是讲经文”之类的说法。在《“讲经文”质疑》(《明清小说研究》2011年第4期)一文中,我运用语言分析的方法,认为在“长兴四年中兴殿应圣节讲经文”这个所谓的“题目”中,“讲经文”并非“讲经的变文”之义,而是“讲说经文”之义。从构词方式上说,是一二结构的“讲∣经文”,而非二一结构的“讲经∣文”。为此,我举了一些例子加以说明。为了进一步增加说服力,最近我又搜集了一些材料,可作为原有证据的补充。

(一)讲经

1.上常听朝至于日昃,讲经至于夜分。或与群臣论政事,或说古今言行,乡党旧故。(《后汉光武皇帝纪》卷八)

2.(永平)十五年春二月,东廵狩。癸亥帝耕于下邳。三月幸孔子宅,祠孔子及七十二弟子,亲御讲堂命太子诸王说经。(刘珍《东观汉记》)

3.咸宁三年,惠帝元康九年,复行其礼。魏齐王正始中,齐王每讲经遍,辄使太常释奠先圣先师于辟雍,弗躬亲。(《宋书》卷十四志第四)

4.道生,彭城人也。父为广戚令。生出家为沙门法大弟子。幼而聪悟,年十五便能讲经。及长有异解,立顿悟义,时人推服之。(《宋书》卷九十七志第四)

5.善小品,贵在理通,不事辞辩,一州道学所共师宗,比丘尼讲经,馨其始也。 (宝唱《比丘尼传》)

在中国古籍中,“讲经”一词有3000余例,都是指疏通经文,讲解经义。在不少敦煌研究者看来,讲经似乎就是从唐五代的僧讲、俗讲开始的,实则误矣。讲经之“经”最早非指佛经,而是指先秦儒家经典,亦即《诗》《书》《礼》《易》《春秋》之类。据王充《论衡》,先秦儒家经典的研究与传播在汉代就分为汉儒分文儒与世儒,其区别在于“著作者为文儒,说经者为世儒”(王充《论衡·书解篇》,刘盼遂《论衡集解》,中华书局1957年版,P562)。也就是文儒是以文字著述为业,擅长书面语的表达;世儒是以讲经为业,以口语传授为特征。佛教传入中国后,佛教的传授亦有文字翻译与口语传经的区别,后者即唐五代比较发达的僧讲与俗讲。

由以上所举五例“讲经”的意义分析,这个词的结构是动词“讲”与名词“经”构成的动宾结构,即讲解经文或经义。也就是说,这个分析结论与我在《“讲经文”质疑》一文中的分析是相同的。

(二)讲经艺(学、传、义、论、法)

1.光武数召诸将,置酒赏赐,坐席之间,以要其死力。当此之时,贼檄日以百数,忧不可胜,上犹以余闲讲经艺。(《东观汉纪》卷一)

2.而先王之道,未简圣听,在位累载,官废其职。每听其言,亦怀慷慨。臣以可于良日就讲经学,先阐大道,永播芳风。(陆云《陆士龙集》10卷)

3.太宗世与崔玄伯、封懿、梁越等入讲经传,出议朝政。世祖初,以旧勋赐爵平舒侯加镇远将军。(魏收《魏书》卷二十四)

4.兴字少赣,河南开封人,尝从刘歆讲经义,歆美其才,学者皆师之。兴既之凉州,坐事免。(袁宏《后汉纪 》30卷)

5.世宗笃好佛理,每年常于禁中亲讲经论,广集名僧,标明义旨,沙门条录为内起居焉。(魏收《魏书》卷一百一十四)

6.佛复语王言:“我今以此大乘经法,付嘱国王,令治破戒诸恶比丘。王若不治,死入地狱。”(南岳佛教协会编《慧思大师文集》 2011)

为了确保本文结论的全面与准确,在所举六例中,又分列了“讲经艺”(32次)、“讲经学”(66次)、“讲经义”(312次)、“讲经传”(42次)、“讲经论”(276次)、“讲经法”(20次)各一例。括号中的数字是这个词在古代文献中出现的次数。“经艺”是指儒家经书,因古代又称六部儒家经典为六艺,故构成了“经艺”一词。前三例多指儒家经典,后二例则多指佛经。虽然所指有别,含义也有区别,但从词语的构成方式上看,六例都是相同的,“讲”为动词,“经艺”“经学”等为名词宾语,也就是“讲∣经艺”“讲∣经学”“讲∣经义”“讲∣经传”“讲∣经论”“讲∣经法”的一二结构,而非“讲经∣艺”“讲经∣学”“讲经∣义”“讲经∣传”“讲经∣论”“讲经∣法”的二一结构。不仅所举六例如此,而是这几个词在古籍中出现的710次全部如此,绝无“讲经的艺”“讲经的学”或“讲经的法”之类的含义。

(三)讲经文

最后我们再来看“讲经文”这个词的例证。

1.诵完尊经功事毕,立起身来见帝君。叩罢并身赐对坐,参禅悟道讲经文。(《梁皇宝卷》)

2.诸家宗门选三乘,无生莲台讲经文。法王作伴不下生,龙华三会愿相逢。(《销释接续莲宗宝卷》)

3.小人不知该有罪,菩萨可否在殿庭。和尙回言他不在,天宫请去讲经文。(佚名《10-地藏宝卷甲种》)

4.六流画佛传圣像,却似活人。七流圣僧通佛法,会讲经文。(《销释接续莲宗宝卷》)

5.往斋堂,赴佛会听讲经文。遥望见,曹娥近万古流芳。又来到,大舜庙克谐已孝。但为人,必须要心思孝道。(《皇极九莲儒童临凡宝卷》旧钞本,P128)

6.祥云普照家乡景,龙盘虎绕月阙宫,后楼诸佛安身命,前楼无生讲经文。(《古佛天真考证龙华宝经》)

7.(铧锹儿)莲华法雨飘清供,杨枝甘露洒虚空。南无愿尊重,弥勒圣躬。铮铙鼓钟,声音冗冗。若讲经文,便觉懵懂。(毛晋《六十种曲》)

相对于“讲经艺”所举六例,“讲经文”的数量更少,除本文讨论的“长兴四年中兴殿应圣节讲经文”之外,古代典籍中只有微乎其微的七例,而且全部出现在明清的几部宝卷作品中。只要稍微读一下这几例,就可以看出来,这七例中的“讲经文”三字,构词方式像以上的“讲∣经”“讲∣经艺”诸例一样,是动宾结构的“讲∣经文”,意思是“讲解佛经的经文”,而非王重民先生等前辈学者理解的“讲解佛经的变文”之意。换一句话说,中国古代书面语中不存在“讲经文”这个概念,当然也没有这种文体。将部分古代讲经作品加上“讲经文”三字,是在误读基础的画蛇添足行为,凭空改变了原作品的文体,对其研究起到了误导的作用。

另外,如上所说,佛教的“讲经”是借鉴儒家“讲经”发展而来的,在“讲经”作为一个概念出现的汉代,“讲史”也产生了。后来历代宫中设专门机构为皇家讲经,也讲史,二者是同时进行的。如《册府元龟》记“张后裔初在太原,侍帝讲经史。贞观初,为燕王谘议,从王入朝,特被召见,屡蒙顾问”(王钦若《册府元龟》,明钞本,P4114)。张后裔是隋末唐初人,以儒学见称。时李渊镇太原,李世民从其学《左传》。宋代宫中仍然如此:“帝谓公亮曰:‘朕思为君,君道善恶皆欲闻。况诗三百皆圣人删定,义存劝戒,岂当有避也?乃命自今讲经史,无得辄遗。”(杨仲良:《宋通鉴长编纪事本末》,清抄本,P447)其后讲经、讲史进入宋元说话艺术,占了说话“四家数”的一半。如果讲经文是“讲经的变文”,那么讲史的故事也有不少,何以不称“讲史文”?事实上,在汗牛充栋的中国古代典籍中,就像没有“讲经文”这个词一样,同样也没出现过“讲史文”这个词。

是题目还是题记

在《“讲经文”质疑》一文中,我对“长兴四年中兴殿应圣节讲经文”这一行字是否讲经的题目提出严重质疑。首先,前辈学者重视这篇作品且觉得“尤为可贵”可以理解,因为这是他们命名“讲经文”的唯一证据。把讲经的文字称为“讲经文”,也颇符合今人的文体观念。不过令人怀疑的,也正是“篇题原卷独具”这一点上。一种文体,而且是“是讲唱佛经一类变文的专名”,在几十篇性质相同的变文中,何以只有这一篇明确运用了“讲经文”三个字?虽然类似作品很多都是首尾不全的残卷,题目缺失了,但毕竟还有题目完整的卷子,而这些作品并无以“讲经文”命名者。难道其他以“讲经文”命题的作品恰恰都缺失不存了,独独剩下了《长兴四年中兴殿应圣节讲经文》这一篇?应该说这种可能性非常小。法律与考证学上有一个广泛认可的原则,叫“孤证不立”,就是一个孤立的证据,不能形成可靠的结论。然而敦煌学者似乎不这么看,他们不但确信“长兴四年中兴殿应圣节讲经文”是这篇作品的题目,而且确信“讲经文”三个字是文体的“专名”,并在此基础上由此及彼,将其他二三十篇类似作品都加上了“讲经文”三字,形成了规模可观的“讲经文”队伍。

在《“讲经文”质疑》一文中,我认为:“作为一篇文章的题目,本来应该概括文章的内容,但这篇‘讲经文’对内容完全不提,却具体而详地记下了时间和地点,在敦煌文献中,这样的题目是独一无二的。”表示更倾向于认为“长兴四年中兴殿应圣节讲经文”这行字并非作品的题目,而是“像其他变文作品的‘题记’一样,仅是一句叙述性的说明文字”(孟昭连《“讲经文”质疑》,《明清小说研究》2011年第4期,P27)。那么,题目与题记有什么不同呢?作为两种文体,文章的题目应该概括文章的内容,表达作者的思想主旨。但这篇“讲经文”对内容完全不提,却具体而详地记下了时间和地点,不符合常理。按照敦煌出土的原卷,“长兴四年中兴殿应圣节讲经文”十三字位于正文的最前面,文末还有“仁王般若经抄”六字。王重民先生将前者命名为“前题”,后者命名为“后题”,并说“前题是依当时历史背景标题,而后题则依内容标题”(王重民《敦煌变文研究》,《中华文史论丛》1981年第2期,P204)。按照汉语古今文章的规律,前题就是正题,而正题只是介绍文章的“历史背景”,这与古今文人对文章题目概念的理解有较大差距,甚至可以说是颠倒的。从构词句法的角度来说,题目是一句名词性的词组或句子,例如《王陵变》《舜子变》《目连变文》《降魔变文》《刘家太子传》《庐山远公话》等,虽然文体标注有“变”“变文”“传”“话”之不同,但显然都符合传统文章题目的要求,就是概括本文意旨或注明文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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