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性读书在珞珈
作者: 涂险峰我就学和执教的百年学府武汉大学,地处珞珈山下、东湖之畔,常以其山水之美、建筑之雄而为世人称道。抗战时期暂居于此的文豪郭沫若先生在《洪波曲》中称其为“物外桃源”:“武昌城外的武汉大学区域,应该算是武汉三镇的物外桃源吧”;“宏敞的校舍在珞珈山上,全部是西式建筑的白垩宫殿。山上有葱茏的林木,遍地有畅茂的花草,山下更有一个浩渺的东湖,湖水清深,山气凉爽。太平时分在这里读书,尤其教书的人,是有福了”。
郭老羡慕的“有福”的“桃源”,是心游物外之地。此地既有物外之超然,更有心游之不羁。既可绝尘脱俗、避世取静,更可游心问学、超越争胜。“心游”并非凭虚御空,而需仰赖这一福地加持。在我看来,于此山水形胜之间,更有理由野性十足地漫读诗书,快意学术。“野性”兼含“山野林莽”之野与“狂野不羁”之野,既有心游,也有身游。野性读书,更能读出感觉韵致,更不枉负这方山水。
几年前,我在给武大文学院新生的题词中写道:“珞珈铸剑,东湖洗笔;腹有万章,窗含四季”,祝愿青年学子在这片山水福地,铸思想利剑,练生花妙笔,博览群书,心怀社稷。“窗含四季”虽套用杜少陵名句,却是源于我青年时代山间林野读书的亲身体验。我希望充满青春活力的珞珈学子能够融入山水,切身而读,不负此地盛景,体察四时之变。如今已习惯于枯坐书斋的我,回想起20世纪那个沉浸山水、野性读书的年轻自我,感到恍如隔世——不仅是时间之隔,更是心境之隔。
当然,在有些契机之下,这种隔膜会在刹那间烟消云散,这些契机便是意象记忆的触发。美国意象派诗人庞德曾将意象定义为“智性与情感一刹那的复合”,在我这里,则是书籍内涵与读书情境之间的复合所产生的挥之不去的记忆。这种意象记忆,使我无论置身何处,不经意之间触及相关事物,就会唤醒青年时代沉浸于珞珈山水林莽之间野性读书的切身体验。
时间与记忆的魔法还不止于此,它会形成不断增殖的联想之链,为往昔印象赋形。当我回忆珞珈山下四季野读时,T·S·艾略特长诗《四个四重奏》中的意象便浮现于脑海。这部哲学意味浓厚的伟大诗篇,具有严整的结构。它以“时间”为主题,却用四个空间地址来命名四个“四重奏”诗章,并分别以“气土水火”四大元素作为主导意象。当这样的联想在我心中应运而生时,我对珞珈校园春夏秋冬四时野读的记忆,也同这四个意象不可避免地叠合在一起。
野径春吟
1986年9月,我考入武大物理系读本科,入学后赴湖南耒阳军训一个半月,返校学习时已是秋冬季节。因图书馆和自习室座位紧张,便开始向户外索求,校园浓密植被丛中的土径石桌成为首选。宿舍前面的小树林中也有不少,往往一桌四凳,石砌而成。此地空气清新,草木馨香,虽有幽鸟鸣啭,无碍潜心读书。然而转眼已是凛冽严冬,石凳寒气袭臀,不可久坐,即使有棉大衣后摆垫底护尻,也无济于事,只得放弃野读,撤入室内。再次返回时,已是次年春天,我已转入中文系就读。
惊蛰动土的春气,触发了我林中吟啸的野趣。我已不满足于宿舍附近的小树林,而欲向蛮荒之地纵深开进。当时武大与武汉水利电力大学尚未合并,两校相邻的山坡为森林覆盖,地处雄峙山脊的老图书馆背面,成为校内的边缘荒野地带。沿着一条乱石相间的土质小径深入其中,偶尔能找到仅供一二人容身的林间空地。空地由夹杂少量石块的干硬泥土构成,周边时有鸟雀惊腾,虫蛇出没,却无妨成为我理想的野读胜地。这片人迹罕至的林地开启了我大学时代诗词诵读的新阶段,让我爱上了林中野读,沉浸于古典诗词吟咏和现代诗歌朗读的双重愉悦之中。除了有规律的每日晨读,我还在无课时间里兴冲冲窜入山林,独享吟诵之乐。伴随课程学习,我在林中畅读了中国历朝诗词,或亢声朗读,或浅诵低吟,无拘无束,人我无妨。从《诗经》《楚辞》汉赋乐府,到李白李贺王维杜甫,从东坡稼轩秦观贺铸,到元代杂剧兼及散曲,还有郭沫若、徐志摩、戴望舒、冯至的现代诗和北岛、顾城、舒婷、江河、杨炼等人的当代诗,都由我的不烂之舌播给这片幽深的树林。茂林修竹甘当忠实听众,幽鸟鸣禽时常踊跃应答。我一边想象楚辞中的情境,一边对着树林吟哦:“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带女萝;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仿佛期待风姿绰约的山鬼从密林深处翩然而至;风云突变、骤雨疾至时,则吟唱苏轼的“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以镇定自己慌乱逃逸的冲动。我还发现一条落叶覆盖的荒废土路,长约一里,贯穿整个树林,从宿舍附近通向湖滨,成为我跑步去凌波门晨读的捷径。凌波门是毗邻浩渺东湖的校门,有栈桥深入湖中百米,至今仍是湖边观看日出胜景的极佳场所。有了这条便捷的林中土径,我便将晨读移至凌波门,于旭日霞光之中临湖吟诵古今诗词。
在白天无课的时间里,我仍保持着步入林中空地野读的习惯。大学中后期,受许渊冲先生论诗歌翻译的著作影响,我的野读又加入了英语诗歌。起初是莎士比亚戏剧精彩段落选本和十四行诗集,以及国内选编的一些不知名的英语诗文集,后来朗诵的英诗则来自英美大学作为教程的诗文。吟诵范围虽不及中国诗词,但也包括从文艺复兴到现代,从莎士比亚、弥尔顿、威廉·布莱克、华兹华斯、柯勒律治、拜伦、雪莱,到叶芝、狄金森、庞德、艾略特等人的代表诗作,还有不少其他语言的中译本,如波德莱尔、里尔克、瓦雷里等人的现代诗。它们以林间土径野读的方式,情景交融地镌刻在我阅读中外诗歌的青春记忆之中。
夏夜逐波
夏季野读的记忆,与水密不可分。20世纪90年代中期,我已是武大青年教师,住湖边单身宿舍,离学生时代晨读的东湖凌波门不远。烟波浩渺的东湖是中国最大的城中湖,面积约为杭州西湖的6倍。延伸到东湖里的栈桥把湖水隔成五六个水域相通的天然泳场。20世纪50年代,武大借此得天独厚的条件率先开设露天游泳课。每到夏秋季节,斜阳西下之时,这里便聚集大量爱水的市民,或乘凉消夏或戏水游泳,十分热闹。我不喜喧嚣,因此选择夜晚10点以后独自下湖游泳。那时湖面已漆黑一片,只有远处闪烁着点点灯光或星光。夏季炎热,林中蚊虫嚣张,我的室外野读之欲稍稍收敛。不过,宿舍之内也不无野趣,可谓生态主义试验场。午睡时脚趾微感异动,便会吓跑从下水道钻进来吮趾尝味的小鼠;夜半挂在墙上的吉他突然鸣响,以为闹鬼,原来还是小鼠,无师自通地脚挥六弦,奏出丝滑怡人的琴乐。
我将白天用于博览世界文学经典,并利用晚间硬啃几部收藏多年、开始泛黄变暗的大部头哲学书籍。我搬出了海德格尔的《存在与时间》中译本,规定晚饭后先读这部巨著,再到凌波门一跃入水,劈波斩浪。整个暑假,每晚20页的《存在与时间》加3000米夜泳,再从英文短篇小说集中随机抽取一篇,以迷离之眼漫读,送我入眠。这种睡前阅读,让我悟出了用外语对付失眠的妙招,一外不行就用二外,二外不行则三外,以此类推,屡试不爽。即使睡不着也有学习之益,至少增强了外语自信:一门外语能做到维系清醒、驱逐睡眠,其水平与母语庶几相近乎?多年后我负责学院行政时,此法派上用场。彼时工作焦虑成为常态,休息阅读成为奢侈,急需片刻小憩时,“频道转换”却每不遂意,于是我祭出青年时代修成的催眠大招:在办公室设半小时闹钟,一册德文版《浮士德》在手,便赢得午后微憩。其间状态恍兮惚兮、如入化境,被我戏称“波粒二象性”,不知自身是波是粒、是梦是读,庄生梦蝶还是蝶梦庄周,博士浮士德还是魔鬼靡非斯特?
记忆中更奇妙的变化来自夜读海德格尔和夜渡东湖的体验。一个暑假下来,海德格尔的哲学命题与我的暗夜亲水体验变得密不可分,成为挥之不去的联想,类似意象派诗歌所谓“意象叠加”或“视觉和弦”。海德格尔关于人是“被抛入世界”的“自我设计”的命题,与我自己“抛入”水中之后手脚扑腾、仓皇维系肢体平衡的运动记忆叠加在一起。多年以后,我读到贝克特的某部荒诞剧让演员以“被甩上舞台”的方式登场,从而成为海德格尔式“被抛入世界”哲学主题的象征时,不禁会心一笑。那些夏夜里,我不带任何救生装置,独自向无边漆黑的茫茫湖中游去,以此体验海德格尔所谓“向死而在”的境遇。这种对于抽象哲学的具身想象,终于给我带来现实中的震撼体验。某次夜游到湖中央时,脑中还在沉思冥想,回味消化着书中“向死而在”之类艰涩难解的哲学命题,黑暗中忽然移来一具人形漂浮物。我心中陡然紧缩,以为是浮尸,恐惧与厌恶并生。最后虚惊一场,原来是浮成一片的水草。我熟识这种通常开着淡蓝色小花的水草。这场先惊惧、后释然的邂逅,让我浮想联翩。蓝色小花使我既想起德国浪漫派诗人诺瓦利斯的“蓝花”,又想起象征主义诗歌关于“思想感性化”和“客观对应物”的理论:要像闻到玫瑰的芬芳一样感受思想。夏夜逐波的记忆中,抽象玄奥的哲学思考与日常具身的存在体验彼此应和,构成富有张力的关系。这对我后来形成某种执拗的思维方式产生了影响:将哲学思想的有效性,置于日常生活的切身体验中来检验;反过来,让日常经验的具体细节,不断指向普遍的哲学意义。我还形成了一种近乎执念的偏见:能够做到将形而上问题与日常生活细节“无缝对接”,是伟大哲学和伟大文学的标志。
对水的体验也让我与英国浪漫主义诗人雪莱产生了奇特的共鸣。夜泳时,我时常想起勃兰兑斯在《十九世纪文学主流》中对雪莱的描述。他在比较雪莱与湖畔派诗人华兹华斯时认为,后者虽被称为“自然的歌手”,但对自然缺乏激情,而雪莱才是自然的热烈恋人。雪莱对水尤为亲近,一生中很多时光都在水上度过,有时扬帆海上,有时烈日泛舟,甚至有一次在与拜伦同游日内瓦湖时差点翻船,而他拒绝救援,准备从容落水。另一次雪莱被从溺亡中救起时,还说:“这是一种强烈的诱惑;要是老妈妈们讲的故事全都可信,再过一分钟我就会到达另一个世界了。”水中的回忆与联想,让我对雪莱的情怀越来越感同身受。在自然山水之间阅读获得的体验,反过来会带入我与自然的交往方式之中。夏夜逐波时,我经常有意识地去体会雪莱或其他诗人对水的感觉,试探着与水融为一体意味着什么。不过,与雪莱始终拒绝学会游泳相反,我努力让游泳成为我与水融合为一的方式。此时,道家思想也来加盟,万物为一的意识汇入我对雪莱爱水之情的冥想之中。主客身心、人与自然、具身感性与玄奥思想,在此亲和无间。“堕肢体,黜聪明,离形去知,同于大通”的意蕴,在新的情境中得到新的领悟。我尝试着闭目仰面静浮水上,练气功一般全身心放松,感受着彻底与水融为一体、与万物化而为一的状态,仿佛即将睡去。
快哉秋气
秋日读书的记忆,与气相关,与友人相关。书生之气,诗酒之兴,快哉之风。金克木先生曾撰《珞珈山下四人行》一文,回忆1946年周煦良、唐长孺、金克木、程千帆在珞珈山下畅怀惬意的学者生活。四位风华正茂的青年才俊来自文、史、哲、外四个不同学科,均涉猎广博,学贯中西,又志趣相投,友情深厚。他们结伴同行、谈笑风生、吟诗唱和,令无数学人深有共鸣,心向神往。武大依山而建,殿宇巍峨,是最具立体感的校园。秋高气爽之际,与二三同道,于此登高临远、纵论古今、疏狂一醉,是野性读书的升华。
当然,这种登高畅论、快意诗酒的狂放高潮,始于山下波澜不惊的校园漫步。大学时期与我经常一边散步一边交流读书体会的,是我在物理系的室友金君。他与我刚入学便因一场关于悖论的辩论而彼此相识,成为挚友。争论来自他向我引荐的一部美国神作《哥德尔、埃舍尔、巴赫》的中文简译本《GEB——一条永恒的金带》,是20世纪80年代影响了国内一代人的“走向未来丛书”中的一部。原著曾获普利策奖,它用悖论将数学上的哥德尔定理、埃舍尔的版画与巴赫的音乐进行了跨界探讨,并涉及计算机、逻辑与禅宗等。我们饶有兴致地讨论其中的理发师悖论:理发师专门给“不给自己理发的人”理发,这本来天经地义,因为只有“不给自己理发的人”才请理发师来理发。那么他到底给不给自己理发?若给自己理发,他就不是“不给自己理发的人”,那么他就不能给自己理发;若不给自己理发,他就是“不给自己理发的人”,就必须给自己理发。又如:我所有的话都是说谎,那么我这句话本身是否说谎?若是说谎,则非说谎;若非说谎,则是说谎。埃舍尔版画中那条咬住自己尾巴的龙,能否将自己吞掉?吞到最后,岂非身体内外翻转,这在逻辑上如何理解?……我们不满足于谈论书中的悖论,还兴致勃勃地发明新的悖论:人打鼾会不会把自己吵醒?梦见自己正在做梦,或梦见自己从梦中醒来,意味着什么?问你害怕什么,答曰:我害怕像我这样谁都不怕的人。假设有一张逮捕证,上面写着某人因伪造这张逮捕证而被逮捕,该不该逮捕……后来我在文学阅读中每遇悖论,都会回忆起最初的这些讨论,感到无比亲切,并以熟识的目光为这一谱系增添新例。比如黑色幽默小说《第二十二条军规》中,士兵尤索林患有精神病,可以申请退伍,但必须自己提出申请,而精神病人的申请又无效,所以军规永远无法突破,世界的荒诞性不可摆脱。另一部小说名著《百年孤独》中,布恩迪亚老族长因发疯被绑在树上,别人问他为什么被绑,他回答说:因为我疯了。但一个人说自己疯了,应该信还是不信?疯还是没疯?若信其疯,而疯子说自己疯的话不可信,则其未疯;若不信其疯,当信其言,则其已疯。还有后现代主义的元小说,让主人公意识到自己不过是虚构人物。这种写法可以追溯到《堂吉诃德》,第二部中主人公听说自己被写进一部戏拟骑士文学的小说,成了作品人物。另有皮兰德娄的怪诞剧《六个寻找剧作家的角色》中,六个意识到自己是舞台虚构存在的角色,去寻找那个创作他们的剧作家,等等。莫言小说《生死疲劳》里,在主人公西门闹不断转世轮回、投胎为驴牛猪狗的虚幻故事中,插入了顽皮孩童时期的作者莫言这一“真实”角色。叙事者说莫言将村里发生的事情后来加以篡改、写进了小说,随即揭发莫言:这小子真会忽悠。我们该相信哪个莫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