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帆先生与南京大学
作者: 莫砺锋南大之缘
程千帆先生经常说:“两个人成为师生,一个人投考某个学校,成为这个学校的弟子,这是一种前生的缘分。”程先生跟南大是前生结下的因缘。
程先生幼年时曾经读过私塾,在家族的有恒斋里面读过很多古书。但是他长大以后进了新式学校,在南京的金陵中学读完中学。1932年,程先生从金陵中学高中毕业。那时他碰到了一个非常优秀的化学老师王实铭,程先生崇拜这位老师,由此产生了对化学学科的强烈兴趣。程先生金陵中学毕业以后,获得了保送金陵大学的资格。开学时,程先生到金陵大学报到。当然,他想读化学系。结果走到报到的地方一问,各个系科的学费是不一样的,化学系比较贵,每年要150个大洋,程先生家境清贫,交不起,就问有没有什么便宜点的系可以读。老师说中文系最便宜,于是他临时改报中文,从此进了金陵大学的中文系。虽然如此,程先生进金大以后,对化学的兴趣还保持了一段时间,他正式选修了当时非常年轻的化学系教授戴安邦先生的一门课程。戴先生是中国配位化学的奠基人,后来是南大化学系的权威。程先生晚年重返南京大学任教以后,在路上碰到戴安邦老先生,还是执弟子礼,恭恭敬敬地称“戴老师”。当然,他后来的学习偏向古代文学了,跟化学就渐行渐远了。
程先生临时改上中文系,对他后来的学术人生起了根本性的决定作用,与此同时,也为他结下了另外一份缘分。因为在程先生进金陵大学之前的两年,苏州的才女沈祖棻考上了中央大学的商学院。沈祖棻是浙江海盐人,但是出生在苏州,所以她的词里有一句说“家近吴门饮马桥”(《浣溪沙》)。她高中毕业以后,家里的人都主张她学商,她就报考了中央大学的商学院。中央大学的商学院那时在上海,也就是现在上海财经大学的前身。沈祖棻考上了,读了一年,觉得跟自己的性情不合,就申请转学,转到了中文系。两年以后,到了1934年,沈祖棻从中文系毕业,考上了金陵大学的国学研究所,也就是中文系的研究生班。程先生那个时候读到本科三年级了,两个人就相遇了,这是天作之合啊。我们可以想象,假如沈祖棻当年继续在商学院,而程先生读了化学系,他们就可能成为陌路之人了。程、沈在金陵大学中文系相遇,这是一种缘分。
程先生那时候是学弟。说实话,他们相识的时候沈祖棻已经颇有才名,她在词的写作上已经得到诸多老前辈的赞赏。她的成名作为《浣溪沙》:
芳草年年记胜游,江山依旧豁吟眸。鼓鼙声里思悠悠。 三月莺花谁作赋?一天风絮独登楼。有斜阳处有春愁。
此中最后一句词使她获得了一个雅号,叫“沈斜阳”,很有名。程先生那时候还没有这样的名声,但程先生是一个才气横溢、性格活泼而且敢作敢为的人,所以他在中文系读本科的时候,在课内课外都非常引人注目。后来他们两个人就相识了。他们比较多的相会地点是在程先生的宿舍里。程先生的同宿舍有一个同学叫高文,高文是沈祖棻的研究生同班,那批研究生都喜欢昆曲,经常到宿舍里来练习昆曲。程先生正好住在一起,所以经常会见面。在当时金大的老师中间,比较促成程、沈姻缘的是汪辟疆先生。汪先生对这两个学生都很欣赏,觉得他们两人可以配成一对。
到了1936年,程先生本科毕业,沈祖棻研究生毕业。程先生一毕业就考上了金陵大学的研究生,可以继续读研。沈祖棻就工作了,先后在南京朝报、汇文女中等处谋职。程先生家境困难,考上研究生以后,同时也在金陵中学获得一个教职,在那里教语文。我想,假如世道一直太平的话,他们两个人的生平会很美满。可惜,正像苏东坡咏杜甫时所说:“诗人例穷苦,天意遣奔逃。”诗人总会是穷苦的,天意让他们流离失所。第二年日寇侵华,南京沦陷,大家都开始逃难,大学也纷纷内迁。程先生、沈先生也内迁,他们先逃到安徽黄山脚下的屯溪,在当地很有名的安徽中学任教,同时也在那里结婚,然后就又逃到长沙、乐山以及成都,数年来一直流离失所。两个人后来的经历相当复杂,他们在1942年曾经在成都的金陵大学有一段短暂的同事关系,没有几个月又分离了。那时候的教职非常难找,往往教了几个月就换到另一个单位。一直到程先生晚年,才在南大安稳工作了十多年。
1977年,程先生被武大勒令退休。于是他把户口从沙洋农场迁回武汉,成为珞珈山街区的一个街道居民,每月工资49元。这个时候,正巧沈祖棻遭遇不幸。自古才女多薄命啊!本来她本人也退休了,可以安度晚年,结果却遭遇车祸不幸遇难。1977年的春天,程先生蜷缩在珞珈山伸进东湖的那个角落,小地名叫作“渔村”,缩在那里的一所小房子里为沈祖棻整理遗著。那个时候是他人生最黑暗的时刻。
就在那个时候,南大的老校长匡亚明先生拍板,聘请程先生回母校来任教。当然,学校里也有不同意见,但匡亚明力排众议,决定聘请程先生回母校来。他委派南大中文系的副主任叶子铭教授,借到武汉出差开会之机,当面向程先生转达南大聘请的意愿。南大的程门弟子对叶先生都怀有感恩之心,当年叶先生完成了一件很困难的工作。他到武大校园去找程千帆,结果打听来打听去人们根本不知道有程千帆其人。即使有人知道他,也不知道如今在哪里。叶先生在武大校园里围着珞珈山转了两个多小时,左找右找,终于在东湖边上渔村的小房子里找到了程先生。叶先生就向程先生转达了匡亚明校长的邀请,同时又问程先生,您有什么要求。程先生说,只有一个要求,重新工作。其他一概不提。叶先生当时就表示,你人来就行,其他的事我们来帮你办。程先生6月份得到邀请,8月就走进了南大的校园。1977年8月,程先生来到南大,立马就在鼓楼校区的教室里试讲。当时匡亚明校长、范存忠副校长等学校领导都亲临现场,听了一课。只讲了一课,匡校长就当场决定,立马聘他为教授。从此以后,程先生就在南大当教授了。
他到了南大以后,遇到了曾经就读金陵大学外文系的陶芸先生。陶先生出身世家,她的兄姐都是很有名的人物。陶芸毕业以后就进了国民政府外交部工作,她的先生也在外交部,1949年以后她的先生随着国民政府迁到台湾去了,而后另外成家。陶先生就一个人带着几个小孩在南京生活。几十年以后,程先生来了,两个人当年就认识,此时都是单身,就重新组织了一个家庭,陶先生就成为程先生的另一个人生伴侣。所以我觉得,程先生和南大是有多重缘分的。此后,程先生就一直在南大工作,到1988年他自愿退休。当然,他并没有停止工作,还继续指导我们,继续做他的学术研究,一直到2000年去世。
以上我简单介绍了程先生和南大结缘的过程。我觉得这一切都是缘分。他早年在这里读书,认识了他人生中的两个伴侣,晚年又回到南大来。说实话,要不是有中国社会这30年来的巨大变化,他大概就在珞珈山下终其一生了,这一切都是机缘。也正因为如此,南大的程门弟子,包括许多三传、四传弟子,我们就有幸得到了一位最好的导师,这是我们的福气,也是我们与程先生的缘分。
教书育人
程先生一直认为,大学最重要的任务是育人,教书是第二位的。他认为我们培养学生,不管是哪个层级的学生,本科生、硕士生、博士生,都必须要把育人、培养健全的人格精神,看作最首要的任务。他曾以他的生活经历说过一个例子。之前他在武大做系主任五年之久,当时已是武大的著名教授,但1958年后,全系上下的老师学生看到他都直呼其名——程千帆,再也没有“先生”“老师”的称呼。他说只有两个学生,一个是一直在武大任教的吴志达,一个是后来在湖北大学任教的周勃,只有这两个学生始终称他为“先生”。他一直记得,这两个人始终不改口,一直叫他程先生。所以他说,作为一个学者,学问当然是重要的,但是人品更重要,人格精神更重要。
程先生本人在人格精神方面做得非常好。终其一生,程先生是一个有性格、有风骨的人,他有风骨,他有性格,他才会坦率地提意见。程先生到了南大以后依然不改这种性格。学校对他很重视,后来让他当了南大文科学术委员会主任,还有南大文科学报主编。照理说,他是到了60多岁才被聘回来的一个老师,在南大是客卿的身份,一般人在这种情境下会格外小心谨慎,但程先生不。在20世纪80年代前期,有一次学校里面开全校工作会议,中层以上干部都参加,校领导讲全校的事情,科研、教学一路讲过来。程先生也去了。他听了半天,听到从校领导到各个重要处室的负责人上台讲话,他们讲完了,开始自由发言,程先生要求发言。他站起来就说,我刚才听了半天的会,听来听去,我怎么觉得我是坐在清华大学的会议室啊!因为当时的清华大学是一个纯理工科的学校,没有文科,清华文科都是后来补办的。程先生说,我听到现在没有一句话说到文科,全部都是说理科的事情,南大是一个文理兼具的学校,怎么一句话都不说文科?程先生的这种观点,他的直率表达,对于南大后来扭转重理轻文的倾向,发展到今天文理基本平衡的局面,起了相当大的作用。
程先生的这种性格特点,我觉得非常像苏东坡。苏东坡因言得祸,乌台诗案,“黄州、惠州、儋州”。他曾经检讨过自己,为什么忍不住非要说话?他说,我说话就像吃一口饭,刚吃进嘴去,突然发现饭里有一个苍蝇,就一定要吐出来,不吐不快。程先生也是这样。这种性格,它的根源就是对国家、对事业的热爱。他希望把事情做得更好,有不完美的地方就是要提意见,大家集思广益来把它做好。这是一种高度的责任心,即便受到打击,也在所不惜。
除此以外,我觉得程先生的人格精神,还有一点体现得很鲜明,就是中华传统文化中的知恩图报精神。程先生是一个知恩图报的人。他晚年到南大,重新得到聘用、得到信任,后来事业做得非常好。程先生的晚年事业,大家都认为是余霞满天,是辉煌的晚年。他晚年经常在病床上修改我们的论文,也始终关心学术著作的编撰,他一直在思考工作的问题。他为什么晚年那么勤奋、那么艰苦地从事这些工作,分秒必争呢?当然,其中有一个因素是他说过的,要把失去的时间夺回来。但是还有另外一点也非常重要,就是他对匡亚明校长知遇之恩的报答。1992年,南大文学院为程先生庆祝八十寿辰的时候,匡校长也到场了。程先生当众引用《世说新语》中习凿齿对桓温说的一句话:“不遇明公,荆州老从事耳!”习凿齿是桓温提拔的,因此他说我要是没遇到桓温的话,我就是荆州这个地方的一个老从事,一个到老都沉沦下僚的小人物,因为你提拔了我,才有了我后来的一番事业。程先生当众引这句话,向匡老表示感谢。这是他的心里话,当时在场的人听了无不动容。后来匡校长病重了,在匡校长临终之际,程先生到病房去看他,当众对匡师母也表示过这个意思。他说:“我永远感谢匡校长,是他让我有了二十年的学术生涯。”他这么努力工作,部分是出于知恩必报的精神。他要让世人知道,匡校长引进他的决策是完全正确的。
程先生跟南大是如此,他跟武大的关系又如何呢?学界或者说社会上有一些传闻,认为程先生对武大好像心怀不满,但实际上这是不全面、不准确的。程先生对武大同样怀有感恩之心,我们来看事实。武大的前身在清末叫作自强学堂。程先生的叔祖父程颂万,曾经是自强学堂的提调。提调,就是当时的校长,他的叔祖父曾经是武汉大学的校长,他的家族跟武大就是有缘分的。
在程先生跟沈先生1942年进入成都的金陵大学任教之前,程先生1941年在四川乐山有在武汉大学任教的短暂经历。武汉大学内迁到乐山,当时武汉大学有一个老先生、系主任,名叫刘永济,刘先生是程先生的前辈。程先生当时才28岁,刘永济先生把他聘请到乐山的武汉大学去任教,这是他第一次在正式的国立大学里面得到教职。程先生晚年回忆恩师们的时候,刘先生是非常重要的一个对象,他专门写了一篇文章,叫《记刘永济先生》。程先生说,他当年进了乐山的武汉大学任教,因为才28岁,刘先生不放心,不知道他的课讲得怎么样,所以程先生在教室里上课,刘先生就躲在隔壁听。我们可以想象抗战时期的墙壁多半是用芦苇之类做的,很单薄,隔壁是听得见声音的。刘永济先生悄悄地坐在隔壁听,听程先生讲得怎么样。一星期每天都有课,刘先生就一连听了一星期,并不告诉程先生。一周听下来,刘先生就说:“我放心了,他的课讲得不错,可以长期任教下去。”这件事情刘永济先生一直都没告诉程先生,直到七年以后,刘师母才偶然告诉程先生。程先生才知道刘永济先生这么关心他。所以程先生对刘永济先生始终怀有知遇之恩。
20世纪50年代初的武汉大学中文系,人才济济,阵容坚强。当时武大中文系的教师队伍中有所谓的“五老八中”,就是老先生有五个人,中年人有八个人。刘永济先生是五老之首,程千帆先生是八中之首。程先生对五老都非常尊敬,不光是在人品上尊敬他们,学术上也常向他们请教,接受他们的教诲。他跟“八中”中大部分人的关系也处得非常好。“八中”中间有一位先生叫缪琨,缪琨先生跟程先生共同编著了《宋诗选》,那是新中国第一部宋诗选本。所以说,程先生对包括“五老八中”在内的武大教师队伍都是非常友善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