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武之乐:尽善尽美的困惑

作者: 李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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儒家思想注重礼乐教化。关于礼教,“三礼”流传,颇可述作。然“六经”中《乐经》云亡,孔子虽有“在齐闻韶”的感动,有“成于乐”之教诲,后学却也只能望洋兴叹。好在《礼记》中存有《乐记》一篇,因其“记乐之义”(郑玄注),历来被儒学研究者当作可以替代《乐经》,理解儒学乐教思想的最为重要的文献。

对上古之乐,孔子曾有过一句著名的评论:“《韶》,尽美矣,又尽善也。谓《武》,尽美矣,未尽善也。”(《论语·八佾》)历来注家对此章句的解说都是强调,舜帝和武王致治救民,他们的功绩是同一的,但前者凭圣德受禅,“以揖逊而有天下”,故其为乐尽善尽美;而后者凭武力征伐得到天下,因而在孔子看来,“大武之乐”只能称得上尽美而不能尽善。然而,在阐发“乐教”意义的《礼记·乐记》中,却两次以“大武之乐”,而非尽善尽美的“韶乐”,为例展开论述。尤其是其中的《宾牟贾》篇,以孔子和宾牟贾围绕着“大武之乐”的讨论而展开,论述了“生民之道,乐为大焉”的乐教意义。这不禁让人疑惑,“未尽善”的“大武之乐”为何反而在“乐教”的论述中比“尽善尽美”的韶乐更为有意义呢?我想以《礼记·乐记·宾牟贾》篇为中心探讨一下这个问题。

《武》德之戒慎:“病不得其众也”

《宾牟贾》的开篇是这样的:“宾牟贾侍坐于孔子,孔子与之言,及乐。”谈到乐,孔子便抛出了他的第一个问题:“夫武之备戒之已久,何也?”宾牟贾给出的回答是:“病不得其众也。”据经学家的注释,“大武之乐”开始即“击鼓警众”(郑玄注),“令舞者久而不即出”(孔颖达疏),对此宾牟贾给出的解读是,这种形式的安排象征了“武王伐纣之时,忧病不得士众之心,故先鸣鼓以戒士众”(孔疏)。

紧接着孔子又发出了第二问“咏叹之,淫液之,何也?”此问承上问而来,也就是说,在舞蹈开始之前,又以歌声吟咏之,长叹之。这又是为了什么呢?宾牟贾的回答是:“恐不逮事也。”元人陈澔的注释是:“言武王恐诸侯后至者不及战事,故长歌以致其望慕之情也。”

这两个回答都得到了孔子的肯定。但是我们不禁要问:武王以至仁伐不仁,但是却“病不得其众”,“恐不逮事”,其小心谨慎唯恐不能胜任的原因是什么呢?对此,清人孙希旦给出了解说:“此圣人临事而惧之意也。圣人应天顺人,固非若后世用兵,徒侥幸于一战者,然其心则未尝不致其戒惧焉。”翻阅《史记·周本纪》中对“武王伐纣”这一历史事件的记述,也许可以更好的理解武王伐纣时的戒惧之情:

九年,武王上祭于毕。东观兵,至于盟津。……是时,诸侯不期而会盟津者八百诸侯。诸侯皆曰:“纣可伐矣。”武王曰:“女未知天命,未可也。”乃还师归。居二年,闻纣昏乱暴虐滋甚,杀王子比干,囚箕子。太师疵、少师强抱其乐器而奔周。于是武王遍告诸侯曰:“殷有重罪,不可以不毕伐。”……十一年十二月戊午,师毕渡盟津,诸侯咸会。……武王乃作《太誓》,告于众庶:“今殷王纣乃用其妇人之言,自绝于天,毁坏其三正,离逷其王父母弟,乃断弃其先祖之乐,乃为淫声,用变乱正声,怡说妇人。故今予发维共行天罚。勉哉夫子,不可再,不可三!”……誓已,诸侯兵会者四千乘,陈师牧野。

武王两次观兵于盟津,第一次虽“不期而会盟津者八百诸侯”,但是纣之恶行似乎还未满盈,所以武王认为“女未知天命,未可也”,班师而回。直到商纣“昏乱暴虐滋甚”之后,武王也得到了诸侯一致的拥戴——“诸侯咸会”,此时武王才认为到了“替天行道”,“维共行天罚”的时刻。

因此,“武”乐开始的部分以“先鼓以警众”(《乐记·乐象》)以及“歌声淫液”充分展现了武王在伐纣之时的戒慎之情,其核心意义即是宾牟贾所指出的“病不得其众也”。

“得众”是传统儒学中一个非常重要的政治概念。《论语》中孔子不断强调,在施政于民的过程中“得众”的重要意义,如“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共之”(《论语·为政》),再如《雍也》篇中子贡问“如有博施于民而能济众,何如?可谓仁乎”,孔子回答说“何事于仁,必也圣乎”。“得众”体现了传统儒学对“最佳政制”的思考——以“民心向背”作为考察政制的基本视角。

武王害怕没有得到士众与诸侯的拥戴与支持,其背后的意义其实是对“天命”的敬畏。“天地不言”,自己是否真的是“天命”所归的君主呢?“天命”是否已经到了应该有所改换的时刻呢?只有得到士众与诸侯的绝对拥戴,才可以肯定地说天命已经倾注于自己身上。同时,也只有纣德已经崩坏到无以复加的程度,革命才具有无可置疑的正当性。

《武》德之勇:“及时事也”

继阐明“得众”的精神之后,孔子提出了第三个问题:“发扬蹈厉之已蚤,何也?”“得众”之后,“大武之乐”初舞之时就“手足发扬,蹈地而猛厉”(孔疏)是为了什么呢?宾牟贾给出的答案是:“及时事也。”对此,郑玄给出了一个极为精彩的注释——“时至武事当施也”,即“大武之乐”开始的动作——手挥武器,足踏大地——形象地表达了伐纣之武功适得其时的意义——“夹振之而驷伐,盛威于中国也”。

“殷周革命”一直是儒学内部聚讼不已的历史事件。孟子在同齐宣王争辩君臣之义时说:“贼仁者谓之贼,贼义者谓之残。残贼之人谓之一夫。闻诛一夫纣矣,未闻弑君也。”(《孟子·梁惠王下》)然而,对“武王伐纣”正义性的怀疑从周武伐纣的大军踏上征途的那一刻起就已经出现,“以臣弑君,可谓仁乎”,“以暴易暴兮,不知其非矣”(《史记·伯夷列传》)。然而,汉末大儒郑玄的这一解说,却为我们理解这一历史事件的政治意义提供了极为重要的经学视角——“时至武事当施也”——到了该用武力的时候了。对这句话的理解,我们或可以参考《孟子·梁惠王下》的一段话:

《书》曰:“汤一征,自葛始。”天下信之,东面而征,西夷怨;南面而征,北狄怨,曰:“奚为后我?”民望之,若大旱之望云霓也。归市者不止,耕者不变,诛其君而吊其民,若时雨降。民大悦。《书》曰:“徯我后,后来其苏。”

“汤”“武”征伐,其意义应该是可以互相借鉴的。当人民处于水深火热之时,解民于倒悬之危,恰恰是一个有仁有勇的圣王应该承担的历史使命,所以才会出现“民望之,若大旱之望云霓”,并抱怨“奚为后我”,为什么把解救我排在后面的原因。也正是因为得到了民众与诸侯的一致支持与天命的护佑,武王才会在《牧誓》中信心满满地说:“今日之事,不愆于六步、七步,乃止,齐焉。夫子勖哉!不愆于四伐、五伐、六伐、七伐,乃止,齐焉。”因此,“武”乐中之动作以“四伐”(一击一刺为一伐,孔颖达疏)为度,准确地表达了武王伐纣下合民心上应天命的意义。

《说文解字》在解释“武”字时,引用了楚庄王的话:“夫武,定功戢兵。故止戈为武。”《诗经》中有《常武》一篇,表达的都是王者用兵有常道,以武止乱的意义。所以,这对于我们理解“尽美矣未尽善也”的“大武之乐”具有非常重要的意义。

《武》德之不贪商、不黩武

孔子对宾牟贾提出的最后一个问题是:“声淫及商,何也?”宾牟贾对此的解说是“非武音也”,“有司失其传也。若非有司失其传,则武王之志荒矣”。

对于“声淫及商”的“商”字,郑注孔疏认为是指“商朝”,即商人所拥有的土地财货。宾牟贾说,如果真的是“声淫及商”,那么一定是“武王之志荒矣”。所谓“荒”此处为“老耄”之意,“文王崩后六年伐纣,时武王八十九矣”(孔颖达疏)。《论语·季氏》中曾记载孔子的话说:“君子有三戒……及其老也,血气既衰,戒之在得。”说的是人到了老年,血气已经衰弱,应该警诫自己不要贪得无厌。此处正与武王年八十九,只为恭行天罚,不是为了贪图商人土地财货之意吻合,亦与武王圣人之德吻合。

对“武王伐纣”的评价,如果不能理解圣人“保民”“敬畏天命”的使命感,就会陷入“时人”以为武王是贪羡商人之土地财货故而伐纣的思路。这也许正反映出春秋战国霸政横行时期人民普遍的价值观。孔颖达对此作了分说:“然武王大圣,伐暴除残,何有贪商之意,故知有司妄说为贪商,使时人致惑。”另外,《宾牟贾》的后半段记述了孔子对武王伐纣之后“兴灭继绝”的执政措施的赞美:

且女独未闻牧野之语乎?武王克殷,反商。未及下车而封黄帝之后于蓟,封帝尧之后于祝,封帝舜之后于陈。下车而封夏后氏之后于杞,投殷之后于宋。封王子比干之墓,释箕子之囚,使之行商容而复其位。庶民弛政,庶士倍禄。

武王伐纣之后,不私天下,大封诸侯的举动,以及解除纣王的暴政,禄薄者倍益的举措,似乎更能说明武王不为贪商,而是为了完成“保民”的政治使命。

与“不贪商”相配合的,能还有武王伐纣之后“不黩武”的政策:

济河而西,马散之华山之阳,而弗复乘;牛散之桃林之野,而弗复服。车甲衅而藏之府库,而弗复用。倒载干戈,包之以虎皮。将帅之士,使为诸侯,名之曰“建櫜”。然后,天下知武王之不复用兵也。

武王虽以武力克殷,但在成功之后,立刻“马散之华山之阳”,使“天下知武王之不复用兵”也成为孔子着重强调的地方。因此,在儒学以史为教的政治传统中,“武王伐纣”反而可以成为后世教育统治者不可穷兵黩武的有力证据。

《武》德之修文以教化:“乐者象成”

在孔子向宾牟贾发问并得到他的解答之后,孔子说宾牟贾的回答与自己曾听过的乐师苌弘的意见相若——“丘之闻诸苌弘,亦若吾子之言是也”。于是宾牟贾又谦虚地向孔子提出了自己心中的疑问——“敢问迟之迟而又久,何也”——即“武”舞完成之时,舞者回到原位而久待(郑玄注:迟之迟,谓久立于缀),是为了什么呢?这一问又回到了“武乐持久”这一《宾牟贾》的中心问题,成为其后半部分,孔子言及“大武”德行的领起。

孔子首先为自己的解说做了一个总括:“夫乐者,象成者也。”紧接着对所谓“成”给予了三个层面的解说:“总干而山立,武王之事也;发扬蹈厉,太公之志也;武乱皆坐,周召之治也。”

“王者功成作乐,治定制礼”(《乐记·乐礼》)一直是《乐记》中反复强调的政治理念。而“小邦周取代大邦殷”的历史成就除了“牧野之战”的武功之外,与周初领导者对民意的敬畏,对天命的承担,以及偃武之后修文,制礼作乐以教化天下,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对此,孔子在上文提到的“天下知武王之不复用兵”的“偃武”部分之后,又对周人之“修文”,即“周召之治”进行了详细地解说:

散军而郊射,左射狸首,右射驺虞,而贯革之射息也。裨冕搢笏,而虎贲之士说剑也。祀乎明堂而民知孝。朝觐,然后诸侯知所以臣。耕藉,然后诸侯知所以敬。食三老五更于大学,天子袒而割牲,执酱而馈,执爵而酳,冕而緫干,所以教诸侯之弟也。五者,天下之大教也。

首先是对“军射”的改造。军中的“贯革之射”,以杀伤为目的,但是经过改造后的射礼,从一种军事技能演变为一项庄重的礼仪活动,用以展示一种君子人格。《礼记·射义》中云:“故射者进退周还必中礼,内志正,外体直,然后持弓矢审固。持弓矢审固,然后可以言中。此可以观德行矣。”可以看出,“射”已经从单纯的张弓发矢的身体技能,被“文”化为一种对德行、志意的体现与培养。与此相应的是对“虎贲之士”的改造,使之“裨冕搢笏”而立于庙堂之上。此为“崇文”一也。

明堂为祭祀文王之庙,“祀乎明堂”为“述父之志”(孔疏),此所谓“慎终追远,民德归厚”(《论语·学而》),以此敦睦民众知“孝”之德也。天子在太学举行食礼,以敬养那些知三德(正直、刚、柔)五事(貌、言、视、听、思)之老者。他亲自袒臂割牲,执酱进食,食毕又亲奉爵而敬请漱口,此所以教诸侯懂得孝悌之意义也。而“孝悌也者,其为仁之本”(《论语·学而》)也。制定朝觐之礼,让诸侯知为臣之道,此处非如后世所谓之“阶级压迫”,而是通过“礼”的制定让诸侯知道政治秩序之意义,而“秩序”之良善恰是政治生活达成“治世”之基础。春秋战国之时,礼崩乐坏,恰恰表现为“不臣”之事屡现。僭越频仍,斯为乱世,民处其间,水深火热。因此,这里的“知所以臣”就具有了非常重要的现实意义。天子亲自耕种,以教诸侯“敬事而信”之意。此四者,“孝”“忠”“敬”“悌”,皆儒学政治德性之根本,与“偃武”一道合而为五,以化民成俗,成就天下的教化。所以,孔子最后总结说:“若此,则周道四达,礼乐交通,则夫武之迟久,不亦宜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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