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耒阳溪夜行》是张九龄作吗
作者: 赵睿才耒阳,向被誉为荆楚名区、三湘古邑。这里有一条圣灵的耒阳溪,发源于湖南省汝城县耒山、桂东县万洋山,上游与郴水相接,流经耒阳县,西北流至衡阳入湘水,是唐代从衡阳逆水南下的一条重要水道。耒水流域发生过不少神奇故事:耒阳,据说是炎帝创耒之地,后来养育了造纸术的发明家蔡伦,张良、杜甫、韩愈、朱熹、张栻、湛若水、邹守益等都与耒水情牵意连。下面谈的这个故事围绕着张九龄、戎昱二人和一首诗《耒阳溪夜行》展开。
张诗乎戎诗乎
乘夕棹归舟,缘源路转幽。
月明看岭树,风静听溪流。
岚气船间入,霜华衣上浮。
猿声虽此夜,不是别家愁。
——张九龄《耒阳溪夜行》
乘夕棹归舟,缘源二转幽。
月明看岭树,风静听溪流。
岚气船间入,霜华衣上浮。
猿声虽此夜,不是别家愁。
——戎昱《耒阳溪夜行》
署名戎昱诗有自注“为伤杜甫作”,署名张九龄诗无此自注;二诗诗句的差异还在第二句,“缘源二转幽”是戎昱诗,张诗作“缘源路转幽”。
从二诗的有关文献看,《文苑英华》卷一六六“地部八”作《耒阳溪夜上》,同书卷二九十一“行迈三”作《耒阳溪夜行》,均无题下注。《唐诗品汇》卷五八、《唐诗纪》卷五四、《永乐大典》卷八六四八、《唐诗类苑》卷一百十三、《诗隽类函》卷一百十、《唐诗归》卷五、《全唐诗》卷四八等都主张诗,如熊飞《张九龄集校注》卷三:“约为开元四年(七一六)辞官南归途经耒阳溪时作。”
《唐音统签》卷二八九、《大明一统名胜志》之《衡州府》卷十二、《(万历)湖广总志》卷第八三、《全唐诗》卷二百七十作戎昱诗,其中《统签》和《全唐诗》有自注“为伤杜甫作”。具体说,《统签》之《丁签》三十六《戎昱集》诗下注云:“自注为伤杜甫作。”这是目前见到的较早的有自注的文献。有意思的是,《统签》卷八○又录作张九龄诗,且无自注。又《杜诗详注》之《诸家咏杜续编》、闻一多《少陵先生年谱会笺》、王达津《唐诗丛考·戎昱生平系诗》、傅璇琮《唐代诗人丛考·戎昱考》等都一致作为戎显诗并加以征引。
两股势力都很大,到底是谁作?从题下自注“为伤杜甫作”看,明确是杜甫卒殁以后作。考张九龄生于678年,卒于740年,而杜甫卒于770年,无论如何,张九龄无法见到杜甫的死。如果“为伤杜甫作”不伪的话,断不是张九龄之作。如果自注为后人妄加或伪托的话,有可能是九龄之作,也有可能是戎昱之作。可是,主张九龄作者都没有解决“为伤杜甫作”是谁加上的问题,只简单地归于后人伪托,似乎没有说服力。从时间节点上看,也有问题(详下文)。不管有无自注,都有可能是戎昱作(亦详下文)。傅璇琮《唐代诗人丛考·戎昱考》说:“观诗题与题下注,以及诗意,当然是杜甫卒于耒阳后,戎昱曾经行此地,有感而作。”具体时间没说,大历五年杜甫去世之后是没有问题的。
很可能是戎诗
先从戎昱谒见杜甫说起。戎昱见杜甫故事的文献依据是陈振孙《直斋书录解题》卷一六:
《戎昱集》五卷,唐虔州刺史扶风戎昱撰。其侄孙为序言:“弱冠谒杜甫于渚宫,一见礼遇。”集中有哭甫诗。世所传“在家贫亦好”之句,昱诗也。
后来,马端临《文献通考》卷二三二全袭此说。看来,戎昱侄孙所作序今虽不见,宋人陈振孙盖亲眼见过,因而这个题解是较为可信的。有学者怀疑其真实性,并说“其侄孙之偶尔疏忽或陈氏之抄误”,“集中有哭甫诗”不应是此诗,并说“诗意根本看不出什么‘伤’的意思”,这似乎有些臆断。更有甚者,有主张九龄的学者以为此诗表现的是“一种归心似箭、满怀喜悦的情调”。若是这样,诗的尾联又是“猿声”又是“别家愁”该怎样理解?真实情况是:张九龄开元四年(716)南归的主要原因是“不协时宰”,借秩满“拂衣告归”,哪有“喜悦”可言!
这里的渚宫,是楚国的宫名,故址在江陵。戎昱是荆南(江陵)人,约生于玄宗天宝初年,少年时曾经安史之乱。戎昱的科举功名,《唐诗纪事》云他举进士后为卫伯玉所辟,《唐才子传》云举进士不第。中还是不中,至今仍是疑问。大历元年(766)戎昱曾由剑门之蜀拜见过岑参,大历二年秋,戎昱从成都回到江陵,旋入荆南节度使卫伯玉幕为从事。《郡斋读书志》谓“又为卫伯玉荆南从事”,正指此,而且有《观卫尚书九日对中使射破的》诗为证。杜甫大历三年三月来江陵,有《奉呈江陵幕府诸公》诗,诗中说:“王门高德业,幕府盛才贤。”则此一时段戎昱在江陵谒见杜甫的可能性很大:从时间和二人的行迹看确有可能。是年秋末杜甫移居公安,年底又赴湖南,此一时段谒见已不大可能。总之,这次谒见是可信的,并为后来写伤杜甫诗埋下伏笔。反过来说,如果戎昱没有见过杜甫,不太可能写诗悼念一个与自己素昧平生的人。在这种情况下,戎昱写下这首《耒阳溪夜行》,题下自注说“为伤杜甫作”,可见戎昱对杜甫的敬重。
因而,在没有解决“为伤杜甫作”的来历之前,作戎昱诗较为妥当。考诸史料,大历五年冬杜甫辞世时,戎昱正流寓朗州,他大概会听到消息。戎昱作此诗,从时间节点说有三种可能:一是约在大历八年赴桂州刺史桂管观察使李昌巙幕府时,耒阳是行经之地。戎昱盖从家乡荆南(江陵)起身,南下穿过洞庭湖和长江而入湘江,在衡阳入耒水“缘源”上行,即是诗句所说“缘源二转幽”,此“二转”即是再转,盖谓由湘江入耒水。《旧唐书》卷十一《代宗纪》记,大历八年九月,“戊戌,以辰锦观察使李昌巙为桂州刺史、桂管防御观察使”。同书卷十二《德宗纪》上云,建中二年二月乙未,“以桂管防御观察使李昌巙为江陵尹兼御史大夫、荆南节度等使”。可以确定,李昌巙在桂州的时间是大历八年九月到建中二年二月。据《郡斋读书志》卷十八《戎昱集三卷》云,初,李氏廉察桂林,月夜闻邻居吟咏之音,“迟明访之,乃昱也,即延为幕宾”。从此“初”字看,戎昱入桂州幕府,应在李氏刺桂州后不久,即九月以后,“霜华浮衣”成为可能。因是离家赴任,因生“别家愁”。王达津《唐诗丛考》认为,大历七年(772),戎昱三十八岁。似去桂林任职,路过耒阳,作有《耒阳溪夜行》诗,有道理。然而,从李昌巙为桂州刺史的时间看,似乎晚了一年。
二是大历十一年再赴桂州幕途中。据傅璇琮《唐代诗人丛考·戎昱考》,戎昱有《哭黔中薛大夫》诗,薛大夫即薛舒。据韦建《黔州刺史薛舒神道碑》,薛舒大历十年四月卒,十一年七月返葬于京兆万年县栖凤原。戎昱哭薛诗即作于薛舒北葬长安时,从诗句“夜郎城外谁人哭,昨日空余旌节还”看,戎昱应是参加了薛舒的葬礼。此年秋,戎昱再返桂林,这是他第二次入桂,有《再赴桂州先寄李大夫》诗为证。这次从长安出发,先沿长安到襄荆驿路东南行,出蓝关,经商州,出武关,经邓州内乡、南阳抵江陵,行一千一百余里;后从江陵沿长江南下入洞庭湖,再入湘水,至衡阳逆耒水西南行郴州,然后水陆兼程到达桂州。途中再过耒阳溪,写下《耒阳溪夜行》一诗。三是贞元十二年(796)赴虔州刺史任时作。据陶敏《中唐诗人事迹小考》知,戎昱贞元十二年在虔州刺史任。虔州,即今江西赣州。这次是从长安赴虔州,其南下路线也以江陵为中转站。然后沿长江顺下洞庭湖,出洞庭逆湘水经潭州到衡阳,在衡阳逆耒水南下,经耒阳到汝城、庐阳,陆行到大庾顺赣水支流贡水至虔州。综合以上三种情况,赴虔州这次可能性较大。何以言之?一是两次入桂州还有一条便捷水路:在衡阳继续逆湘水西南行,经祁阳、湘源,在临源入灵渠到达桂州,这样就绕开了耒水,当然也不排除专程赴耒水的可能。二是杜戎二人行迹相合,三是时代背景使然。贞元、元和的到来,随着韩愈、元稹、白居易执诗坛牛耳,杜甫与李白一起被重新认识,他们追摹李杜,并称“李杜”。戎昱赴虔州之前,一直来往于长安和洛阳之间,杜甫地位的升高他不会不知道。如今当他驶入当年杜甫受困五天的耒水时,写下这首“不是别家愁”的诗而“伤杜甫”,应是更合情理。
应该不是张诗
《耒阳溪夜行》署名张九龄,较早见于《文苑英华》卷一六六,题作《耒阳溪夜上》,同书卷二九一题作《耒阳溪夜行》。此诗又载于《曲江集》和明铜活字本《张九龄集》卷四,从以上各本情况来看似是张九龄诗,且张九龄乃韶州曲江人,耒阳溪亦为其南行必由之路。
张九龄作诗的时间起码有四种可能,前提是没有“为伤杜甫作”这一自注。一是开元四年。是年,张九龄以秩满为辞,去官归养。从长安到曲江的路线:北段同戎昱从长安出发路线(见上),南段从江陵出发,沿长江南下入洞庭湖,再入湘水,至衡阳逆耒水南下达韶关。主张九龄作者认为此诗是其南还时作,时间是此年深秋,如顾建国《张九龄年谱》、熊飞《张九龄年谱新编》主之。然而,关于其具体时间都没有深究。考张九龄开元前四年的主要事迹和行迹可知,先天元年(712)八月迁左拾遗,直到开元四年,“以四考为限”,此所谓“秩满”;开元四年正月,尚书李乂卒于长安,张九龄作《和姚令公哭李尚书乂》诗,则此时尚在京师;此年秋离京入湘作《南还湘水言怀》,中云:“江间稻正熟,林里桂初荣。”按正常行程,不久会在衡阳入耒水南行。然而,从“稻正熟”“桂初荣”看,此时耒水盖未及下霜。因而,与《耒阳溪夜行》诗“霜华衣上浮”不合。又,张九龄是归家,与“别家愁”亦不合。
二是开元十四年,谓张九龄往祭南海途中作,何格恩《张九龄年谱》和《张曲江诗文事迹编年考》、刘斯翰校注《曲江集》所附简谱、陶文鹏《盛唐山水田园诗歌赏析》主之。然则,考《册府元龟》卷一四四帝王部弭灾二云,“玄宗开元十四年六月丁未,以久旱分命六卿祭山川”,诏曰:“太常少卿张九龄祭南岳及南海”。时间是六月,即便行一个月左右至耒水,也与霜景诗意不合。三是开元十八年,张九龄转授桂州刺史兼岭南按察使,便道归省途中作。此制书落款时间是“开元十八年七月三日”,即便行一个月左右至耒水,也不会下霜,故亦与霜景诗意不合。四是开元二十五年夏四月,张九龄贬荆州大都督府长史,五月赴荆州上任。开元二十八年春请假南归扫墓,由荆州回到韶州曲江,五月七日卒于韶州曲江之私第。此与诗意相差更远。
综上四条,与诗意较近的只有开元四年这次,然而还是不能切合到“霜华衣上浮”上。这样一来,将《耒阳溪夜行》归到九龄头上似有不安,这里且不论“为伤杜甫作”的真伪问题。
当然,有论者抓住“归舟”“缘源”说事,认定张九龄从长安归家,在衡阳入耒水南下;而戎昱的家乡是荆南(江陵),他要归家中间隔着洞庭湖和长江,若溯耒水南下,是南辕北辙。表面上看,此观点没有问题。深究之,发现不能自洽处有二:一是太拘泥这个“归”字。其实,“归”字除了“回家”之意,还有归赴、去往、趋向等意,戎昱赴桂州幕府、赴虔州任也可用之;二是没有交待戎昱回家的起始点。据可考的历史事实是:戎昱两入桂州、一赴虔州,若走耒阳溪水路的话,都可用“归舟”,而且是“缘源”南行。
主张九龄诗者还说此诗没有伤悼之词及涉杜甫之语。其实不然,前三联写沉寂的幽路(水路)、静风,肃煞的“岚气”,冰冷的“霜华”都是借实景暗写杜甫生前的困顿和身后的寂寞。末联“猿声虽此夜,不是别家愁”更被忽视了,此联的意思是:耒阳溪上夜行中,猛听得断肠的猿声,愁思油然而兴,不为别家的戎昱自己,实为伤杜甫之亡也。
胡震亨《唐音癸签》卷二六说:
大历才子及接开、宝诸公相倡和者,未可缕指。钱起、司空曙之于王维,戎昱之于杜甫,其尤著者。
这里所言戎昱对杜甫的接受和敬重,正好照应了胡氏《唐音统签》选录《耒阳溪夜行》诗且加“自注”,看来胡氏坚定地认为此诗是戎昱作,那些主张九龄作者似找不到有力证据推翻它。有论者说,这是《全唐诗》的漏注,也有武断之嫌。《全唐诗》确有不少问题。康熙四十四年(1705)命编《全唐诗》,就是用范氏家藏《唐音统签》为底本,合季振宜《全唐诗》等唐诗集,参互校订、增补而成的。因而《全唐诗》把带自注的《耒阳溪夜行》诗放在戎昱名下,把无自注的放在张九龄名下,其文献依据盖为《唐音统签》。
且不论杜甫是否卒葬于耒阳,可以确认的是:大历五年四五月间,杜甫确曾由潭州到衡阳,在衡阳入耒水到达耒阳县的方田驿,在水上挨了五天饿。仅就此事而言,也是可“伤”的。因而,后来戎昱再行耒水之上,追忆当年谒见情事、缅怀杜甫晚年悲惨遭际,其“伤”更是自然之事。今天,我们怀疑乃至否定杜甫卒葬于耒阳,但不能由此完全否认中晚唐人的认知,如郑谷、罗隐、曹松、齐己、崔珏等均写诗谓杜甫卒葬于耒阳。且不管耒阳杜坟之真假,相当一部分士人起码在心理上是认同的,他们凭吊、题咏不绝,甚至影响到两唐书杜甫传的写作,他们竟误采小说家言入传了。退一步说,即使戎昱认为杜甫卒葬于耒阳,并写诗伤悼之,也无可厚非。在没有彻底搞清楚自注是谁加的、为什么加之前,不要轻言后人妄加或伪托,还是判给戎昱较为妥当。
(作者系文学博士,山东大学儒学高等研究院文学所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