栖居与疗救：温庭筠的鄠杜岁月

温庭筠半生游幕，不遑启居，然而有两个地方，是其安顿身心的方舟。一是吴中松江的旧乡，那里有他儿时的欢笑和青春的记忆；另一处则是鄠杜别墅，那里让他在长安请谒干进、四处奔波的脚步，得以暂时休憩。鄠杜别墅位于长安城南的杜陵与鄠县之间，温庭筠每称之为“鄠杜”或“鄠郊”，作为现实中安放躯体的居所，鄠杜别墅对温庭筠来说，尤其重要。

开成五年冬，年届四十的温庭筠，在又一次与进士登第失之交臂后，卧病在鄠郊别墅，写下百韵长诗寄赠友人，全面回顾了自己大半生的经历，剖析心志，抒发怀抱。这首诗对了解温庭筠的家世、人生经历和心态非常重要，该诗的写作背景，可见诗之长题：

开成五年秋，以抱疾郊野，不得与乡计偕至王府。将议遐适，隆冬自伤，因书怀奉寄殿院徐侍御，察院陈、李二侍御，回中苏端公，鄠县韦少府，兼呈袁郊、苗绅、李逸三友人一百韵。（按：下文诗题略作《书怀一百韵》）

原来，开成四年，温庭筠获得京兆府解送参加进士试，在被推荐的举子中排名第二，按理来年春应礼部进士试登第，是十拿九稳的事。然而，却意外地失去应试资格。温庭筠题目中说是“抱疾”，而在诗中却又有“寒心畏厚污”“正使猜奔竞”“积毁方销骨”等句，一般都认为这可能是温庭筠的性格及其某些经历触犯权要，故遭人诬构以致被黜落罢举。

因此，当那些同年友信心满满准备进士考试的时候，温庭筠孤独地守在他鄠郊的茅舍，咀嚼着“粉垛收丹采，金髇隐仆姑”的失落和凄凉。如果说此前他以“抱病”作为罢举的理由只是一个托辞，此刻，他满心疲惫，形销骨立，倒是真的抱病了。

在《书怀一百韵》中，温庭筠追溯了他显赫的远祖——辅佐李渊创业的温彦博三兄弟，他们有着“国朝公相，晋阳佐命，食采于并、汾”的光环，然而，到了温庭筠这一代，“采地荒遗野，爰田失故都”，已然雨打风吹，门庭衰落。

不过，世家式微而门风犹在：

奕世参周禄，承家学鲁儒。

功庸留剑舄，铭戒在盘盂。

经济怀良画，行藏识远图。

（《书怀一百韵》）

先祖的遗风培养了温庭筠的才能，激励着他读书、漫游、干进，他离开吴中故居，来到长安，寻找一个展现自我的政治舞台。

在长安，温庭筠的才名被更多的人了解，一时京城人士翕然推重。远扬的盛名为温庭筠带来了意想不到的好处，约在大和末至开成初年，他得以从游庄恪太子李永，跃身社会上层。从游太子的经历，极大地拓展了温庭筠的视野。他在《书怀一百韵》中写道：

凤阙分班立，鹓行竦剑趋。

触邪承密勿，持法奉吁谟。

鸣玉锵登降，衡牙向曳娄。

祀亲和氏璧，香近博山炉。

瑞景森琼树，轻冰莹玉壶。

豸冠簪铁柱，螭首对金铺。

内史书千卷，将军画一厨。

前所未见的典章制度，宫阙文物一一进入他的眼帘，给予尚为白衣的温庭筠极大的冲击。在长安，温庭筠结识了诸多权要，得到不少人的赏识，也结交了很多志同道合的朋友。这一方面扩展了他的声名，另一方面也给他带来麻烦甚至灾难。

比如他追随庄恪太子，随着太子的失势以及其后的暴卒，温庭筠的上升之路瞬时被抽断阶梯，而且还被不断的清算和株连。

开成四年秋，唐文宗悲痛于庄恪太子的遭遇，认为太子失道皆源于小人腐蚀，于是清算了唆使太子“宴游败度”的教坊刘楚材、宫人张十十等人。温庭筠曾经扈从太子，初至京师便有“士行杂尘，不修边幅”的污名，官贵们或出于畏惧心理，忌讳为之荐名，更有甚者刻意诋毁他。“寒心畏厚污”“积毁方销骨”，或许就是在这种情况下产生的吧。因此，尽管在开成至大中的数年间，温庭筠努力干谒，参加科举，但仕进之路始终坎坷。好在他还有鄠郊别墅，让他得以栖身，获得短暂的休憩和疗养。

说是别墅，其实不过是用松木茅草构筑的茅庐，“苇花纶虎落，松瘿斫栾栌”（《书怀一百韵》），实际上，鄠郊闲居的温庭筠，生活是极为窘困的。他在《赠卢长史》诗中形容自己的状态：

移病欲成隐，扁舟归故居。

地深新事少，官散故交疏。

道直更无侣，家贫唯有书。

东门烟水梦，非独为鲈鱼。

诗中的“家贫”是写实之词。不过，疾病与贫困带给他的只是身体上的痛苦，而被政治边缘化以及故人的疏离带给他的则是精神上的痛苦，后者让他更受折磨。所有负面情绪归结到一块，让温庭筠陷入难言的痛苦与孤寂之中。

因此，温庭筠闲居鄠郊期间的诗歌，都蕴含着深刻的孤寂之感。如《鄠郊别墅》：

持颐望平绿，万景集所思。

南塘遇新雨，百草生容姿。

幽鸟不相识，美人如何期。

徒然委摇荡，惆怅春风时。

明明眼见春日万物渐次兴荣，池涨草生，一片绿意盈盈之景，诗人却很突兀地陷入一种惘然失意之中。又如《鄠郊独居》：“寂寞游人寒食后，夜来风雨送梨花。”寒食后的冷雨，片片飘落的梨花，其状何等凄凉，象征着诗人内心不可名状的孤凄。

温庭筠心中的孤独失意还会委婉地潜藏在对过往历史的追怀中。如凭吊天宝遗事的《题端正树》：

路傍佳树碧云愁，曾侍金舆幸驿楼。

草木荣枯似人事，绿阴寂寞汉陵秋。

他借唐玄宗与杨贵妃之恩情变化，书写自己对人情、人世往复之感伤与无奈。又如《苏武庙》：“茂陵不见封侯印，空向秋波哭逝川。”看似只是写苏武被羁押匈奴、放羊塞北，至老而归，竟不得封侯的经历，实则寄寓了与苏武一样不得功名的失意。清人何焯《瀛奎律髓汇评》评其“落句自伤”，甚是。在温集中，类似的自伤之诗还有很多。

有时，温庭筠内心的感伤情绪还会寄寓在对当下发生的时事感慨里。唐武宗即位以来颇喜畋猎，但面对大臣的进谏，有时又显得虚怀善纳，还能给进谏者升官。如谏议大夫高少逸、郑朗便因此被分别擢为给事中和左谏议大夫。会昌四年（844）十月，武宗又一次校猎，地点正在鄠郊。温庭筠闻知，写下了《车驾西游因而有作》：

宣曲长杨瑞气凝，上林狐兔待秋鹰。

谁将词赋陪雕辇，寂寞相如卧茂林。

诗人或许想成为创作《子虚赋》《上林赋》的司马相如，或得到高少逸、郑朗一样以词赋进谏实现自我价值的机会。但现实是，他只能像病相如一般寂寞地身处郊野，无法上闻于天，陪侍雕辇。这种强烈的落差感，给他带了长久的落寞。由己及人，当时的大将温德彝屡立军功，却未受封赏，同样怀才不遇，温庭筠听闻后写下了《伤温德彝》：

昔年戎虏犯榆关，一败龙城匹马还。

侯印不闻封李广，他人丘垄似天山。

诗中借汉写唐，看似写不得封侯的飞将军李广，实则写温德彝。看似是为温德彝打抱不平，实则抒己之不遇与伤叹。

当内心的孤独不可遏制地显露出来了，身处痛苦诗人寄希望于寻找一个自适之法。温庭筠的目光投向了鄠杜之间的禅林与隐士，在与僧侣和处士两个群体的交往中，他完成了自我的开解。

温集中有着十余首涉佛诗，这些诗或吟咏佛寺，或与僧人交游唱和，其中很大一部分是作于鄠郊闲居期间，如《清源寺》《寄清源寺僧》《重游圭峰宗密禅师精庐》《访知玄上人遇暴经因有赠》《李先生别墅望僧舍宝刹因作双韵声》《题中南佛塔寺》《宿沣曲僧舍》，等等。在此期交往的僧人群体中，最著名者要属宗密禅师。他的《重游圭峰宗密禅师精庐》云：

百尺青崖三尺坟，微言已绝杳难闻。

戴颙今日称居士，支遁他年识领军。

暂对杉松如结社，偶同麋鹿自成群。

故山弟子空回首，葱岭唯应见宋云。

宗密禅师在长庆年间便闭关于鄠县终南山草堂寺，三年未曾下山，以“坐探群籍”（《大方广圆觉修多罗了义经略疏序》），因其居于寺南圭峰，故又称“圭峰宗密”，太和年间，文宗召其入内垂问佛法，一时朝堂上下信众颇多，裴度、刘禹锡、白居易、温造、李训等人皆与之往来。裴休尤其与之交好，宗密注经颇多，裴休往往为之作序，宗密死后，裴休作有《唐故圭峰定慧师传法碑并序》。

温庭筠早年间应该拜访过宗密禅师，聆听其佛法大义。只是故地重游，而斯人已矣，再也无法听闻禅师之教导。“戴颙今日称居士，支遁他年识领军”，戴颙、支遁皆为东晋隐士，支遁为名僧，指代宗密禅师。戴颙长于音律，继承了父亲琴技，后隐居于吴中，被征为太子中庶子。戴颙为温庭筠自喻，二人有许多相似之处，同样长于音律，在太子身边任过职，又与吴中相关联。温庭筠在诗中称自己为“故山弟子”，意在说明自己几乎已经是一个居士了，而宗密禅师则是引领他的人。

在鄠郊闲居时期，温庭筠几乎访遍了附近的寺宇，时常与僧人们彻夜长谈，还自称为“中（钟）山弟子”。他的向佛之心也是极其纯粹、无关功利的，正如在《宿白盖峰寺寄僧》中所言：“不学何居士，焚香为宦情。”盛唐王维在蓝田有辋川别业，去世前他上表将其辟为清源寺，温庭筠曾数次前往寻访，写下了《清源寺》《寄清源寺僧》。寻访寺宇，与僧人交往，虽不能像王维那样在仕宦与禅隐之间维持一个完美的平衡，但温庭筠内心那些因不遇而造成的寥落、忧患可以暂时地忘却，正所谓“忧患慕禅味，寂寥遗世情。所归心自得，何事倦尘缨。”（《题僧泰恭院二首·其一》）

在鄠、杜的山林之中，还长期生活着另一类人，他们有德行而不仕官宦，或曾仕宦又出世幽居，在唐代被称为“处士”，他们是最能够与温庭筠共鸣的一群人。翻检温庭筠的诗集，不难发现此期他与鄠、杜地区的处士群体交往极为密切，卢岵处士、李羽处士及未知详名的郭处士、元处士、郑处士和陈处士都曾出现在温庭筠寄赠的行列里。

智者乐水，仁者乐山。鄠杜幽居着的处士大都喜生活在山间泽畔，所谓“飘然随钓艇，云水是天涯”（《赠郑处士》）“愁红一片风前落，池上秋波似五湖”（《元处士池上》）“若待前溪月，谁人伴钓鱼”（《题陈处士幽居》），山水在侧，既能满足生活所需，也营造了隐居的清幽之境，利于陶养处士们闲逸的身心。同时，也让从吴中水乡成长起来的温庭筠感到天然的亲近，甚至从中找到故乡的影子，“无限松江恨，烦君解钓丝”（《卢氏池上遇雨赠同游者》）“高谈有伴还成薮，沈醉无期即是乡”（《李羽处士寄新酝走笔戏酬》），与处士们的交往，似乎也缓解了温庭筠一部分故土之思。

在众多处士中，温庭筠与李羽、卢岵二人往来最为密切，温集中有不少篇什记录下了他与二人的交往。李羽处士与温庭筠尤其相知，温庭筠《题李处士幽居》一诗写及他的形象及生活：

水玉簪头白角巾，瑶琴寂历拂轻尘。

浓阴似帐红薇晚，细雨如烟碧草春。

隔竹见笼疑有鹤，捲帘看画静无人。

南山自是忘年友，谷口徒称郑子真。

角巾为隐士的冠饰，也是处士身份的象征，水玉簪头、瑶琴的存在则意味着李处士不俗的志趣。《旧唐书》载温庭筠“能逐弦吹之音”，《北梦琐言》亦云其“善鼓琴吹笛，亦云有弦即弹，有孔即吹”，可以料知二人在音乐上应是难得的知音。幽居养鹤，闲时看画，尽日与终南山相对，山与人已然是忘年之交，从中足可见李羽处士之清逸出尘。

李羽处士有酿酒的爱好，亦喜筵请名士高谈阔论，温庭筠即列其中。有次李羽酿了春酒赠于温庭筠，温庭筠以诗回赠，《李羽处士寄新酝走笔戏酬》：

高谈有伴还成薮，沈醉无期即是乡

…… ……

所恨玳筵红烛夜，草玄寥落近回塘。

在诗中温庭筠为李羽有经世之才能却不能用于时，只能孤独地避世著述而感到惋惜，但李处士似乎并不为此沮丧，他的余生都在郊居之中安然度过。

在与李羽的交往中，温庭筠还借此结识了另一位至交——处士卢岵。温庭筠第一次拜访卢岵处士的时候，便写下了《卢岵处士山居》一诗：

西溪问樵客，遥识主人家。

古树老连石，急泉清露沙。

千峰随雨暗，一径入云斜。

日暮鸟飞散，满山荞麦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