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的建筑样式

作者: 墨白

一个有创造性的小说家,就是要虚构出一个真实的世界。

由于记忆的无次序性,就决定了小说所具有的虚构特征。艺术的真实就是虚构的真实,我力图在小说中把所经历的生活还原到最初按照物理时间所发生的模样。我常常把过去的我看成是另外一个人,那个在世界上我最熟悉、最了解的一个人,这样能使我回过头来用客观的眼光来看待他,能看他在过去的时光里存在于他身上的许多东西。我也用同样的眼光去看待过去那个名叫墨白的小说家所写的小说,也有权力像所有的人一样对他所写的小说评头论足。

小说的建筑样式

小说是语言的建筑。所以,我时常把乔伊斯的《尤利西斯》、普鲁斯特的《追忆似水年华》或者安·别雷的《彼得堡》看作是结构复杂的语言宫殿。在这些雄伟似布达拉宫一样的建筑里,有着数不清的墙壁上布满了绘画的走廊通向无数充满神秘的房间。我常常徘徊在那些用语言构成的光线灰暗或者因酥油灯而晃动着形态模糊的身影的房间里,去探寻时间的深度或者生命的奥秘。

同样,我也时常会把一个建筑师视为一个小说家,比如贝聿铭。贝聿铭是一位能运用各种文体来创作的“小说大师”。贝聿铭的长篇杰作理应首推“大卢浮宫”项目。为了创作这部“长篇小说”,贝聿铭所要面对的是1190年由腓力二世下令修建的四角建有高达30米塔楼的军火库、1364年查理五世在位时由这座中世纪的堡垒改建而成的金碧辉煌的宫殿、弗朗苏瓦一世下令修建的新的西翼楼、路易十四之后在卢浮宫以西修建的杜勒伊宫等不同的旧“长篇小说”组成的卢浮宫。从1983年到1998年连续15年中,贝聿铭和他的团队在细节上下足了功夫:他们利用“倒立金字塔”的玻璃结构将自然光线带入地下空间;使用白色玻璃建造竖立在拿破仑广场中心的透明的“金字塔”入口并使其和历史建筑融为一体;运用水与玻璃的倒影和反光将巴黎蓝色的天空带入游客的视野。2005年9月中旬的一天,我和许多游人先后沿着光线充足的圆形楼梯入口进入地下空间,然后依次到达卢浮宫周围的三个展馆参观。在这里,我目睹了贝聿铭先生通过对空间和光线的理解,把现代建筑融入极具历史感的环境之中的非凡手笔,我看到他将长达8个世纪的法兰西历史记忆带进了我们的时代,并融入了我这个外来人的日常生活,让我们看到他用卢浮宫重新结构而成的这部崭新的“长篇小说”和埃菲尔铁塔一样,成为巴黎的重要标志之一。

如果新的卢浮宫是一部长篇小说的话,那么贝聿铭先生设计的中国银行总部(1994-2001)就是一部“中篇小说”。要完成这部小说的关键问题是这座落脚在北京西单十字街口的建筑的高度有着明确的限制,以此来保证在紫禁城内能将北京纯净的蓝天尽收眼底。在过去的时光里,我不止一次来到这里,欣赏这座贝聿铭先生运用中国传统的建筑元素与现代石料工艺作了完美结合的建筑。在这里,贝聿铭先生从杭州运来了高达20米的竹子,以此创建公共空间的银行大厅;他把花园开口设计成中国传统建筑中常常使用的圆形,而作为现代建筑元素的则是新型的石材。在这里你会看到,整栋大楼的外立面是由意大利米色凝灰石包层,外廊地面用中国灰色花岗岩铺就;在公共内部空间和银行业务大厅,选择了罗马的凝灰石、灰色花岗岩、大理石地面和墙壁以及天然表面阳极化处理的氧化铝天花板。整个建筑几乎就是一部用“现代设计语言”构筑完成的中篇“文体”。

而贝聿铭先生最具有代表性的“短篇小说”,我认为就是1952年他给家人在位于纽约市区东北30英里处的卡托内建筑的贝氏私邸。这座贝聿铭用从中式寺院里学到的跨层悬挑设计方法、用一次成型的预制部件建造的只有84平方米的别墅,在冬季,是一个小的设计有取暖功能的封闭空间;到了夏季,则可以运用建筑的双木门与四套推拉门,使得四面的墙壁仿佛不存在一样,凉爽的风可以穿堂而过,使整幢建筑和周围的自然环境完美地结合在一起。1998年,贝聿铭先生在以“创造了本世纪最美的内部空间和外部造型”而获得“普利兹克奖”发表演说中曾经并将贝氏私邸比喻为“现代主义先锋之作”。

一般来说,我们平时看到的众多的小说其实只是一堆建筑材料:砖、水泥、木料、钢材、预制板等,不具备文本意义;即便是有一些匠人把这些材料堆砌在一起,那也只不过是一个没有空间的语言墙壁而已。在堆砌这道语言墙壁的时候,那些匠人常常会自做聪明地把该说的与不该说的全都说了,连别人以什么样的姿势蹲便池,别人心里想的是什么他都要告诉来访者,他用他的全知全能,用他近似上帝一样的目光把他建筑的所有门窗与空间都用语言填实了,他把他的建筑变成了一道一目了然的墙壁。而真正拥有空间的语言建筑,应该像位于卡托内的贝氏私邸一样,它拥有多个可以自由开关的门窗,你在冬天看到的和你在夏天看到的是两个不同的景观与空间。在我看来,这幢贝氏私邸,最具备“短篇小说”的现代主义叙事的“文体”特征。

以时间与记忆为经纬、以当下为叙事视角的现代主义小说,视来访者为上帝,这和现实主义作者是上帝的观念恰恰相反。这种情景,就像我所熟悉的鸡公山上的那些隐秘在林丛中的别墅一样。每年的夏季七八月间的早晨或者傍晚时分,我常常沿着鸡公山上弯弯曲曲的石台阶散步,那些为数众多风格鲜明的散落在山林之中的别墅,有时被大雾所弥漫,有时被细雨所打湿,如果你作为一个最初的造访者来到这里的时候,你会发现林间的每一幢别墅都是一个私密性很强的去处。在这些风格各异的别墅里,你会发现有高低不等的错层,会发现有多立克或者科林斯的门柱与门廊,在内室的墙壁上你会发现壁炉,会发现有楼梯通往一处隐秘的阁楼或者通往光线暗淡的地下室。如果你用心,在一些别墅里,你还会发现暗室,会发现有隐藏的夹层,有通往别处的暗道。当你抬头观看时,会发现房顶的结构十分复杂,建筑者在语言构成的墙壁里置放着各种管道和用处不同的线路。在这里,当内急的时候,你会找到需要使用的洗手间;当口渴的时候,你会发现在那道古老的茶几上放着一杯沏好的毛尖;当感觉劳累的时候,你会发现有一张铺就的床;当心情沉闷的时候,你会发现刚好有一缕阳光从窗子里穿过来照在了你的脸上;当忧郁的时候,你会发现在窗外的风中正摇曳着一枝绿色的树叶。在不知不觉之中,你的生活你的精神和这幢建筑就有了某种关联。

这就是我从贝聿铭先生的建筑得到的启示,他使我获得了对小说的文体清晰的认识。当我在鸡公山的山路上或者茂密的山林间与一座别墅相遇的时候,我就会把这建筑想象成一篇短篇小说;而那里正在我心中酝酿着的那篇小说,则被我想象成一座像贝氏私邸一样的建筑,一座将有语言建构而成的风格鲜明的别墅。

空间与品质

我们每一个人都生活在建筑所构成的空间里。实际建筑学讲的就是有和无关系的利用,也是老庄的哲学。小说作为一种语言建筑,同样应该有很大的空间。我们读到的文字是具体的,就像我们看到的建筑的墙壁,是可视的,是可触摸的。而在这些文字的背后,要有更丰富的内容和更广阔的空间。我们讲小说的空间,就是指你的小说能给读者带来多少想象的空间,能带来多少思考的空间,同时也是读者参与的空间,也是读者二度创造的空间。如果我们在小说里把话都说白了,说尽了,那就等于你把所有的门都给堵上了。如果你把所有的门都堵上了,那么这个建筑还有什么用呢?

应该说微篇小说是小说门类里面最具有空间因素的一种体裁,当然,我们所理解的小说空间感,绝对不是那种一篇微篇小说所叙述的事件够写成一部短篇小说而没写的说法,小说里的空间感是小说的厚重感,是小说之外的东西,是小说里那些只可意会不可言说的东西,是构起读者情感的东西,是能使读者感慨不止的东西,是留给读者意味深长的东西,是击中了读者命门的东西。小说的空间感,同小说的长短没有丝毫的关系。好的微篇小说应该具有空间感,比如许行的《立正》,比如汪曾祺的《陈小手》,比如孙方友的《蚊刑》等,这些小说都具有很强的空间感,这些小说所具有的空间感,有些几十万字的长篇小说也未必能具备。

小说所呈现出的不应该单单是一个外部的世界,即生活的表象,更重要的应该是她的内部世界,即人类的情感世界,人的想象力和人的创造力。黑格尔说,“如果谈到本领,最杰出的艺术本领就是想象。”在这里,黑格尔讲的是艺术家在创造一件艺术品时所具有的能力,想象的能力。而我说的是在一个作家具备了这种能力之后,在他作品里所留给读者的想象空间。这和黑格尔所说的想象力是不同的概念,我说的是小说应该具有双重的品质,即:作家的创造能力和小说本身所具有的能力。

小说写什么不是一个难题,怎样忠实于自己的生存环境、忠实于自身的感受、忠实于自己的表达才是一个重要的问题。每个小说家写出每一篇像样的东西都不容易,就像生孩子那般难,十月怀胎,一朝分娩。孩子是父母之精血,作品是小说家灵魂之呈现。谁不希望自己的孩子有出息?谁不希望自己的孩子最漂亮?但我更希望这个孩子确确实实是我的孩子,这孩子四肢健壮,充满着旺盛的生命力。

好的小说必须有震撼人心的强度和充实的能力,没有丝毫的卖弄和做作,充满着歌颂生命的真情实感。

偶然与必然

在现实生活中,我们每天都会遇见许许多多与我们毫不相关的人,或者说会见到许多我们根本无法了解的人。那些陌生人在我们的视线里匆匆忙忙,一闪而过。我们不知道那些人从何而来,又为何而去,我们不知道他或她从事什么职业,不知道他或她姓啥名谁,他们的一切对于我们来说充满了神秘感。那我们自己呢?在别人眼里同样是这样,人们同样对我们不了解,这就构成了生活的陌生化和神秘感。

而且我们对未来又一无所知,在我们身边,我们不知道随时会发生什么样的事情。生活中的偶然真是太多太多,我们的写作对这些既是偶然又是必然的事件,对这些神秘不可预猜的事件不能熟视无睹,只有面对这些的时候,我们的写作才能更加丰富多彩。对这些我们要有所感觉。尽管小说是虚构的艺术,但是只有建立在对生活的感受之上的虚构才能成为真正的艺术。

2003年的4月间,我在丽江古城小住,其间结识了一位美国女孩。这位来自以工程科技研究而赢得盛名的加州伯克利分校名叫普拉斯的女孩,后来我发现她不但和一位英年早失的美国诗人西尔维娅·普拉斯同名,而且那时让我感到意外的是她来云南的目的竟然是学习中国的茶道。我拿起普拉斯那本天蓝色的笔记本,看到了她用歪歪扭扭的汉字记下的有关中国茶文化的文字:

茶,常绿灌木或小乔木植物,归于被子植物门、类于双子叶植物纲,属于山茶科。中国茶大致分为六色:绿茶(不发酵)、白茶、黄茶(在发酵与不发酵之间)、青茶(发酵从轻到重不等),红茶、黑茶(全发酵)。普洱是黑茶中的名品。

我放下她的笔记本,拍了拍桌前那本她正在阅读的《聊斋志异》说,这六类茶,只有普洱和这本书相似。她睁大眼睛疑惑地看着我说,普洱茶像这本书?我明白这位来自太平洋彼岸的女孩无法理解我对品茗普洱茶的感觉与阅读笔记小说的感觉所作的类比,我只好笑了笑,拍拍身边的椅子,请她在紫藤架下入座,一边观看那个和她年龄相仿名叫祁德芳的女孩给我们演示冲泡技巧,一边听她讲述普洱茶古老的历史。

作为世界茶树的发源地,云南的地位如同汉字之殷墟,普洱茶的历史可以追溯到三千多年前武王伐纣时期。从历史的认知入手,虽然中国的茶文化兴于唐盛于宋,虽然那时人们饮用的生普洱像现代一样要经过杀青、揉捻、日光干燥、蒸压成型等待工序后,茶叶里含有茶多酚、咖啡碱、氨基酸、维生素,饮用后具有消热、消暑、解毒、去火、降燥、止渴、生津、强心提神的多种功能,但那时的普洱茶就像《宋人笔记》里的笔记小说一样,还没有得到正名。《宋人笔记》总计大约500种左右,可谓数量庞大,内容繁杂:闲话、论学、说明、议论、记人、叙事、抒情、修身、养性、科学、史料、历史、琐闻、考据、辩证等,涉及了那个时代的世态种种,其中像说明、议论、抒情、记人、记事等已经具有用来揭示人类的私密性与随意性的小说因素,但作为“笔记小说”,还不成熟;直到放在我面前的普拉斯正大阅读的《聊斋志异》,中国古代的笔记小说才得以成熟,虽然《聊斋志异》里完整的笔记小说并不多。

在这篇文字题目里所说的新笔记小说,当然是与笔记小说相对应的,有文言文与白话文之分。就像玉龙雪山上融化的自北向南流来的雪水一样,新笔记小说的形成也经过了漫长的路程。从20世纪初叶的白话运动到现在的新笔记小说创作,特别是新时期文学运动中产生的像孙犁、汪曾祺、林斤澜、冯骥才、田中禾、何立伟、王蒙、贾平凹、谈歌、聂鑫森等这样的名家,而新笔记小说这一文体的成熟,则是以孙方友新笔记小说《陈州笔记》的产生为标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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