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记》与中国文化
作者: 赵璐璐《史记》是西汉历史学家司马迁撰写的一部经典著作,记叙了从黄帝以来到汉武帝时期三千余年的历史。全书以人物为中心,由十二《本纪》、十《表》、八《书》、三十《世家》、七十《列传》130篇组织而成,共52万余字,开创了中国古代纪传体史书的先河。鲁迅曾称赞其为“史家之绝唱,无韵之《离骚》”,从史学、文学两个方面充分肯定了《史记》在中国古代史学、文学发展中的地位。从中国古代文化发展演变的历程来看,《史记》一方面总结和继承了先秦以来中国文化的优秀特点,一方面奠定了秦汉以后中国文化的诸多走向,是一部承上启下、富有独创性的史著。
司马迁的生平及《史记》的成书背景
《史记》一书的成功与其作者司马迁的学识、思想、经历是密切相关的,正是司马迁不凡的精神和卓越的学术见解,催生了《史记》这一不朽著作。因此要了解《史记》,必须了解司马迁及其思想。
司马迁,字子长,汉景帝中元五年(公元前145年)出生于左冯翊夏阳(今陕西韩城西南)。父亲司马谈是汉武帝的太史令,精通天文历数、黄老之学。他对先秦诸子的学说均有研究,写有著名的《论六家要旨》一文,对儒、墨、名、法、阴阳、道德六大家进行了比较公正的评价,文中虽推崇黄老思想,但是仍强调兼容并包。司马谈的思想对司马迁产生了深远的影响,司马迁撰写《史记》,“厥协六经异传,整齐百家杂语”,包容各家思想言论,是对司马谈学术理念的一种继承。司马迁自幼受家学熏陶,“年十岁则诵古文”,及长师承名家,20岁开始游历各地,考察文化遗迹,收集历史资料。至汉武帝元封三年(公元前108年)司马迁继任太史令,开始了著述《史记》的准备工作。以担任太史令作为契机,司马迁广泛阅读了大量宫廷藏书,积累素材并构思史著的写作体例,在汉武帝太初元年(公元前104年),他正式开始写作《史记》。值得注意的是,《史记》一书最开始并未定名,两汉时期一般称之为《太史公书》,至三国时期正式以《史记》称呼,后世遂沿用不变。
在司马迁撰写《史记》的工作进行得如火如荼的时候,突然飞来横祸,他因受李陵案的牵连入狱,并遭受了腐刑。天汉二年(公元前99年),汉武帝任命李广利为贰师将军,出兵匈奴,李广的孙子李陵,主动请缨率五千步卒北击匈奴。在战役中,李陵的军队为匈奴主力人马包围,李陵力战后失利被俘。消息传回汉朝,汉武帝震怒,并就此役询问朝中大臣们的意见,据《汉书·李陵传》的记载,当时“群臣皆罪陵,上以问太史令司马迁,迁盛言:‘陵事亲孝,与士信,常奋不顾身以殉国家之急。其素所畜积也,有国士之风。今举事一不幸,全躯保妻子之臣随而媒糵其短,诚可痛也!且陵提步卒不满五千,深輮戎马之地,抑数万之师,虏救死扶伤不暇,悉举引弓之民共攻围之。转斗千里,矢尽道穷,士张空拳,冒白刃,北首争死敌,得人之死力,虽古名将不过也。身虽陷败,然其所摧败亦足暴于天下。彼之不死,宜欲得当以报汉也。’”司马迁力排众议,为李陵辩护,也得到了汉武帝的采纳。于是汉武帝派去探子到当时汉匈边境打听消息,却听闻李陵得到了匈奴单于的器重,不仅娶单于的女儿为妻,还贵为匈奴高官,同时还传回了错误消息,说李陵教匈奴人用兵。汉武帝大怒,下令灭了李陵全族。李陵得知后,遂绝了归汉之意,在匈奴生活了20余年,最后葬在了异国他乡。
司马迁因为为李陵辩护,当时被判“诬罔”罪,这是属于欺骗皇上、欺瞒皇上的罪行,按汉朝律法应该被判死刑。但司马迁在生死的抉择上,将史书的写作事业放在自己的生死及尊严之前,做出了请求死刑改刑的决定,并提出了后人所熟知的至理名言:“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用之所趋异也。”这种生死观,将人的生命与人生价值紧密相连,在当时具有突出的超越性,也为后世留下深远影响。
司马迁的这种生死观,无疑是推动他忍辱继续撰述《史记》的一大动力。因此受刑之后,司马迁仍旧发愤著书,到征和二年(公元前91年)《史记》基本完稿。据《史记·太史公自序》,《史记》一百三十篇,司马迁是完成了的,但在流传过程中有缺补。《汉书·艺文志》著录“《太史公》百三十篇”,附注曰:“十篇有录无书。”《汉书·司马迁传》亦云:“而十篇缺,有录无书。”注引张晏曰:“迁没之后,亡《景纪》《武纪》《礼书》《乐书》《兵书》《汉兴以来将相年表》《日者列传》《三王世家》《龟策列传》《傅靳列传》。元成之间,褚先生补缺,作《武帝纪》《三王世家》《龟策》《日者传》,言辞鄙陋,非迁本意也。”
关于司马迁的卒年,史无详载,说法也不统一,大约在征和三年,也就是写完《报任安书》之后不久。《报任安书》是司马迁写给朋友任安的一封信,在这封信中,他提出了写作《史记》的目的,即:“欲以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即通过对上起黄帝下至汉武帝三千余年历史的考察,研究人类社会发展的规律,历史演变的趋势,提炼成为一个系统性的理论。而司马迁之所以能够提出这一目标,是与他的家国情怀分不开的。
司马迁的学术和思想与父亲司马谈的教诲息息相关,司马谈也早计划要编写一部史书。在去世之前,司马谈曾对司马迁说:
余死,汝必为太史,为太史,无忘吾所欲论著矣。且夫孝始于事亲,中于事君,终于立身,扬名于后世,以显父母,此孝之大者!
此是叮嘱司马迁,要从真正的“孝”的意义出发,将史书写作作为他安身立命的事业,从而扬名后世,荣耀父母。接着,司马谈又从史学家承担时代使命的角度说:
自获麟以来,四百有余岁,而诸侯相兼,史记放绝;今汉兴,海内一统,明主贤君忠臣死义之士,余为太史而弗论载,废天下之史文,余甚惧焉。汝其念哉!
司马谈讲到,从孔子《春秋》以后,没有史著问世,周秦之间许多大事未有记载,这是史学家的失职,吩咐司马迁要履行职责、承担使命。
基于父亲的嘱托和自身对文化的认识,司马迁在《太史公自序》里声明:
周公卒五百岁而有孔子,孔子卒后至于今五百岁,有能绍明世,正《易传》,继《春秋》,本《诗》《书》《礼》《乐》之际,意在斯乎?意在斯乎?小子何敢让焉!
这里司马迁明显是以接续周公、孔子自命的,以“道之所在”自居。虽说这种以天下为己任的精神在先秦士人身上已有表现,但司马迁祖述周公、孔子,而后到自身这种文化传承序列的提出,对中国后世的思想发展及“道统”提出产生了很大的影响。唐代韩愈在《原道》中认为“道”是“尧以是传之舜,舜以是传禹,禹以是传之汤,汤以是传之文武周公,文武周公传之孔子,孔子传之孟柯;柯之死,不得其传焉”,而自己要承担起传承道统的重任,“天不欲使兹人有知乎?则吾之命不可期;如使兹人有知乎?非我其谁哉”(韩愈《重答张籍书》),同样以继承道统序列自居。当然,韩愈和司马迁理解的所要传承的道统内涵是有区别的,两人所处的时代对孔子及其学说的理解也不尽相同,但是在中国文化发展过程中,士人以自己为“道之所在”自居的精神和对道统的追求一直没有中断。《史记》在撰述中对文化本身作用和地位的凸显,以及司马迁表现出的追求接续文化传统的此种精神,对中国古代文化的发展及后人对文化精神的理解产生了深刻的意义。
另一方面,司马迁的思想也是在时代背景下,借由个人机遇,最终升华而形成的。周秦之变,是中国历史发展过程中重要的转折,传统的政治体制和社会形态都发生了巨大的变化,秦始皇虽然统一了六国,但秦很快为陈胜吴广起义所推翻。西汉统一之初,主要面临的任务是巩固统治,发展经济,还来不及全面系统总结历史经验。到了汉武帝时,汉朝进入了鼎盛时期,经济上从汉初“天子不能具钧驷”发展到“至今上(汉武帝)即位数岁,汉兴七十余年之间,国家无事,非遇水旱之灾,民则人给家足,都鄙廪瘐皆满,而府库余货财。京师之钱累巨万,贯朽而不可校”;政治上“外攘夷狄,内修法度”;文化上也出现了从不同角度总结诸子百家思想的著作,如《淮南子》等,系统的总结历史经验及思想理论的时代条件成熟了。我们现在看到的汉武帝发布的诏书上也提出了“明天人分际,通古今之义”的理论总结要求,与前述司马迁自己讲的写作《史记》的目的“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体现出相似的时代需求。所以,《史记》的成书,是时代召唤和司马迁个人思想的结合,是个人价值追求和时代浪潮相激荡的重要文化成果。
《史记》的写作特色及其影响
《史记》作为一部经典传统史学、文学著作,写作特色鲜明而丰富,影响也是广泛而深远。在中国古代文化发展历程中,《史记》的写作特色首先表现在贯通古今的文化史观方面。
梁启超在《中国历史研究法》中说:“中国于各种学问中,唯史学为最发达;史学在世界各国中,唯中国为最发达。”先秦时期的书籍,许多已经包含了历史资料,融入了人们对历史的研究,但是往往是将历史作为阐述政治主张的依据,并没有自觉将历史作为单独的体系进行研究。孔子作《春秋》着重一字褒贬,目的主要在于阐释微言大义,并未对历史进行溯源、反思和借鉴,对当时的历史也没有做系统的、全方位的记载,因此《春秋》仍是传统的经书而不是史书。司马迁作《史记》虽然意在接续《春秋》,但是《史记》一书作为史学成熟的标志,却有独特的创新。可以说,《史记》的问世,在中国史学发展史上,具有划时代的意义,使史学作为一门独立的学问,从经学中分离出来,获得了独立的地位。
司马迁综合先秦史籍的体例,创造出了史学记述研究体例——纪传体。《史记》由本纪、表、书、世家、列传五体构成,这既是史学编纂方法,也成为一种史学研究方法。五体本身是各自独立的系统,有不同的侧重和针对性,结合起来又是组织严密互相交融的,构成了《史记》的各层面。这种新的史体主要以人物为中心,记述历史人物生平,同时《史记》礼、乐、律、天官、封禅、河渠、平准八书,分别记述了国家制度、社会生活、学术、经济等问题,把这些问题都作为历史研究的对象,规范了史学研究的范围,开创了百科全书式的研究范畴。
通过网罗古今零散的历史资料,并将其纳入一个完整的系统,司马迁树立起自己的历史观点和历史方法。《史记》并不是简单的历史资料的汇编,而是要追求理论体系,要阐述作者对历史的看法,这就将历史记述和历史研究融合了起来,开创中国传统史学体例纪传体之先河。所以,《史记》在理论体系、研究方法、研究对象三个方面,规范了史学本身作为一门学问需要解决的问题和遵循的方法,从此史学作为一门独立学科的地位得以确立。两汉以后,在目录学分类上,史籍独立成部,东晋李充著《四部书目》,史部已居第二。纪传体的体例得到了后来历代史家的认同,奠定了中国传统正史“二十四史”纪传体史书的基本模式,因此郑樵在《通志》中称赞《史记》:“百代而下,史官不能易其法,学者不能舍其书。”
而《史记》作为二十四史之首,与其他二十三史不同之处在于,《史记》是一部纪传体通史,《汉书》以下,均为断代史,这充分展现出司马迁所具有的连续性的史观。这种连续性的史观,又与司马迁主要通过文化视角对历史的观察和认识密切相关。比如,从文化史的角度,司马迁将孔子写入了《世家》这一记载历代诸侯的范畴中。
对于司马迁将孔子写入《世家》的安排,一种观点就认为这不符合世家的编排标准,是《史记》体例不完备的表现,但也有观点认为这反映出司马迁的史识,正是司马迁作为一个高超历史学家的表现。
孔子在传统哲学史、教育史、文化史上具有十分重要的地位,但是在汉武帝以前孔子一般还是被认为属诸子百家之一。司马迁认识到了孔子的重要性,将他尊为“至圣”,可以说司马迁是西汉以前对孔子评价最高的作家。孔子并非诸侯,但司马迁将之列为世家,理由是“周室既衰,诸侯恣行。仲尼悼礼废乐崩,迫修经术,以达王道,匡乱世反之于正,见其文辞,为天下制仪法,垂《六艺》之统纪于后世”。“天下君王至于贤人众矣,当时则荣,没则已焉。孔子布衣,传十馀世,学者宗之。自天子王侯,中国言六艺者折中于夫子,可谓至圣矣! ”即孔子的入世家,不在其血统,而在于其在文化上的重要作用和意义。
司马迁认识到孔子在文化上的这种意义,而且他同样认为,人类的命运在文化而不在政治,在他心目中,对文化的信任超过了对现实政治的信任,或者说,文化比政治更有持久力,更能够决定一个民族的命运。正是如此,司马迁《十二诸侯年表序》对于春秋时代的形势只是简单交代,详细叙述的是孔子作《春秋》的情形及所及于诸子百家的影响。在《孔子世家》中叙述孔子一生的潦倒落魄,重点也是为了写孔子后来整理或撰述《易》《书》《诗》《礼》《乐》《春秋》。对于孔子在中国文化上的重要意义,司马迁通过自己的撰述,给予了明确的定位,并且对后世产生了深刻的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