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家:中国谍战走向世界

作者: 舒晋瑜

麦家被称为文坛杀出的“一匹黑马”。他曾遭遇十几次退稿和十多年冷遇,却似乎在一夜之间扬名天下。世界著名的《经济学人》杂志称《解密》是一部“伟大的中文小说”,“麦家先生因为数以百万计的书籍销量,而被称作中国的丹·布朗。但这并不确切,《解密》这本小说有加西亚·马尔克斯魔幻现实主义的广阔,又有像彼得·凯里的开端,他的作品完全进入一个新的领域……麦家提供了一个诱人的神奇和神秘的中国之旅。这是一个绝对精彩的阅读”。英国《每日电讯报》曾在2018年评选出最杰出的20部间谍小说,麦家的《解密》名列其中。其评语是:

这是一个关于孤僻天才成长为杰出破译家的故事,延续了中国古典小说的叙事传统,整个故事扑朔迷离、如梦似幻又枝节繁生,但最终读者会迫不及待去破解书中的奥秘,就像小说主人公对待他的密码一样。

当然,麦家不仅仅是属于谍战题材,所谓“谍战”对他而言只是一件外套。他随时做好和谍战小说告别的准备。《人生海海》《人间信》,还有一部正在创作的小说,构成了“故乡三部曲”,就是他的告别“宣言”。

《解密》曾经被退稿十七次

2006年,随着《暗算》同名影视剧的热播,麦家“火”得有些措手不及。两年后《暗算》获第七届茅盾文学奖,此时其姊妹篇《解密》已经出版6年;因小说的“特情”性质,两部作品曾被质疑为缺少“文学性”。又一个6年后的2014年,两部作品均被收入“企鹅当代经典”书系,此前书系仅收录过三位中国作家的书,分别是鲁迅、钱锺书和张爱玲。麦家是第一位被放进这个书系的当代中国作家。

1986年,麦家开始写作,写了很多关于农村、土地等题材的作品,都不被人关注。“穷则思变”,写作者总是希望拥有更多的读者。麦家发现自己还是有一块相对独特的生活,就是所谓的“特情小说”。一般认为,特情小说属于纯文学不屑触碰的通俗文学领域。然而有一天麦家看博尔赫斯和爱伦·坡的小说,却从中得到鼓励。爱伦·坡和博尔赫斯写了很多侦探小说,但他们在文学界的地位谁敢小瞧?所以写什么不重要,关键看怎么写。麦家毅然决定尝试特情小说的写作。

他用了6年才找准自己的定位,1991年解放军艺术学院毕业时才想到写《解密》。

“难写”是他最深的感受。“一是过去没有人写过,二是这类题材有很多特殊性,怎么把握军事机密、无限接近又不去触碰‘红线’,很折磨人。”不停的退稿,对麦家的打击几乎是毁灭性的。有一次,他崩溃了,接到退稿,背着包坐上火车,不知道去哪里,完全是自我放逐的状态。走着走着他又突然想明白:我总要找一件自己喜欢的事。于是回家又踏上修改、投稿、退稿、又退稿的心酸路。《解密》折磨了他11年,历经17次退稿。对于麦家来说,这过程已有限接近西西弗神话:

我有理由相信,这过程也深度打造了我,我像一片刀,被时间和墨水(也是血水)几近疯狂的锤打和磨砺后,变得极其惨白,坚硬、锋利是它应有的归宿。

经历了这么漫长惨痛的折磨,他“被迫”明白了人生许多道理,比如功利心。他说,找到自己喜欢做的事情,其实是最大的功利心。成名前耐得住寂寞,成名后经得住诱惑,这是成名后麦家的心得,写在日记本的扉页和案前。

《解密》之后,《暗算》削铁如泥

中国青年出版社的李师东是第18个拿到《解密》稿子的编辑。在李师东的回忆中,拿到书稿的那天,天气特别好,下班的路上他来到河边,想看几页书再回家,没想到一口气看完。当天晚上李师东给麦家打电话,说这个作品写得非常好,他们要出版。后来麦家又交给《当代》的编辑洪清波、周昌义,他们也觉得好,于是先在《当代》发表。“幸亏在创作的道路中遇到这几个伯乐,虽然出现了迟了些。”写作总是需要鼓励的,伯乐的鼓励如虎添翼。通过《解密》,麦家被更多人关注,自信心强了,写作也变得相对轻松。

李师东说,最初他给《解密》的定位是“新智力小说”,后来因为影视火爆的原因,演变成“特情”“谍战”等。从作品质地上说,麦家的小说逻辑关系严密,有智性的力度。其实,什么样的说法都属次要,“特情”是外衣,“智力”是方式,关键是人物,他塑造了新颖别致的中国文学大家族里从未出现过的人物。《暗算》是《解密》的姊妹篇。麦家说写《暗算》时,他有削铁如泥的感觉,只写了七个月,甚至没有《解密》耗在邮路上的时间长,感觉像在路边采了一把野花。2003年7月,《暗算》出版半年后,有影视公司找上门要拍电视剧。麦家亲自操刀担纲编剧。令他始料不及的是,《暗算》电视剧播出一路蹿红,让他一夜成名。2008年,《暗算》摘获茅盾文学奖,颁奖词中写道:

麦家的写作对于当代中国文坛来说,无疑具有独特性。麦家的小说有着奇异的想象力,构思独特精巧,诡异多变。他的文字有力而简洁,仿若一种被痛楚浸满的文字,可以引向不可知的深谷,引向无限宽广的世界。他的书写,能独享一种秘密,一种幸福,一种意外之喜。

然而《暗算》也被不少人批评,认为麦家只会讲故事。

麦家对此很淡定:

我有一个大致的判断,指责我作品没有文学性的人应该是没看过我的小说。不仅仅是因为我自信,媒体把我推为“谍战小说之父”,这样高的评价会使有些人产生形而上的判断,认为是通俗小说,因为谍战嘛,不就是通俗。但我相信如果你看了我的小说,会有另外一种看法。我不能说我的小说是最好的,但至少有个底线,是文学的。哪怕是改编成了影视剧,也保留着文学性。

文学性首先体现在语言上,其次是人物塑造。麦家的人物不是扁平的,而是有强大的内心,细腻的情感,曲折的命运。很多通俗文学放弃了这些,故事直线条地推进,人物过于简单化,命运也是大众化的。不论《解密》还是《暗算》,麦家在这方面做了很多努力和尝试,他说:“我的努力就是个性化,独创性。所以这多年来,有那么多谍战剧,《暗算》这一开山之作至今仍是最经典的,至少是最有文学性的。”麦家笔下的人物都是心怀理想,敢于承担自己的责任和命运。他认为,文学写作必须带着一种责任心,假恶丑的东西传播出去是对别人的一种伤害,对自己也是一种不尊重。他说:

这不是我迂腐,这是一个作家的基本素质。哪怕人间是灰暗的,沉重的,我也要传达温暖的精神,传递向上的信念。人生无常苦有常,这在生活中谁都可以体会,但我们在跟读者交流的时候,必须给人向上的力量,要相信真善美的力量。文学是有温暖、校正人心的责任的。

创作来自情感和记忆

很多作家的写作自故乡起步,然而麦家却一定是50岁以后才开启了关于故乡记忆的闸门。

原因是多方面的,最关键的是他和故乡的情感比较复杂。在那个年代,因为家庭成分不好,麦家在村庄里备受欺辱,屈辱像记号一样记在心里。他从小就很压抑,童年最大的感受是低人一等。他甚至痛恨父亲,他给家庭抹黑、给子女带来不幸,什么发展机会也没有。麦家还算好运气,初中时村庄里办了学校,高中时正赶上恢复高考,考上大学后他跟故乡断了往来。“从一开始我的写作和很多作家不一样,他们从故乡出发,我写特情题材,也就是我军营生活的一部分,或者说我把军营当作故乡出发了。”麦家说,特情小说写多了以后,情感和素材库存都被稀释了;另一方面,年龄大了,他和故乡的关系缓和了。父亲去世后,母亲半年没缓过神来,每天夜里做梦都在哭,麦家陪母亲在村庄里待了半年,和村庄发生了一些低头不见抬头见的交集。

有一次陪母亲散步,迎面来了一个人,麦家拉着母亲掉头就走。母亲问为什么?麦家说:“这个人小时候欺负过我,我不想见他。”类似几次之后,母亲对麦家说:“你读了那么多书,跑了那么多码头,怎么还记恨他们?内心老存着事情、放不下过去怎么活?我早就原谅那些曾经伤害过我们的人了,还经常在一起聊天,上次你寄来的礼物,我还分给他们一些。”

麦家觉得很惭愧,从此后慢慢放下包袱。他想,这也是命中安排,陪伴母亲的那半年,给了自己和故乡和解的机会。原来的敌意放下了,被自己刻意屏蔽的情感复活了,这种感觉非常强烈,就像阳光照在积雪上,青草和大地慢慢显露出来。创作不就来自情感和记忆吗?有了这一对翅膀,就可以出发了。

“写所谓的谍战系列,觉得越来越缺少冲动。再写下去纯粹是自我重复,我有点不甘心。衣食无忧的情况下,写作主要还是想满足一下个人的私欲——不是物质上的欲望,而是文学意义上的探索,我想去挑战一下文学的高度或者难度。” 麦家想,自己和故乡的情感那么复杂,那么另类,如果处理好,会开垦出另一片土地。

麦家的故事总是充满传奇。《暗算》里的阿炳,《人生海海》中的上校,都有传奇的人生,传奇几乎成了他作品的标签。而《人生海海》以后,麦家把传奇当成不奇来写。他觉得更多的是内心的一种传奇、情感的传奇,而不是人生轨迹的传奇。“就是,读者很容易被我带动,情感上有波澜。一个极其传奇、催人泪下的故事照样平淡无趣,不痛不痒,那是因为小说家的功夫不到家。”麦家解释说,小说里人生都是传奇的,他不排斥人物的传奇性。有一段时间,有些作家害怕写故事、写传奇的人生,总认为那是非文学或者说浅文学,好像写传奇的故事是文学的堕落。文学不是通过这些标准来衡量的,传奇的人物和故事绝不是文学的死穴。

故乡题材这口井是麦家的源头之水,冒出来的水活泼生动。他有一种非常强烈的冲动和欲望想继续写。《人生海海》讲上校波澜壮阔的一生,从他参加北阀、参加国民党,后来被共产党俘虏,又加入解放军,到朝鲜打仗当志愿军,其实是一部近代中国的革命史,是天下事。《人间信》跟外部的关系没有这么复杂,主要是一家人的命运故事,相当于家庭伦理剧。如果《人生海海》讲的是天下事,《人间信》讲的是心里事,心理活动特别复杂、幽暗、深邃,这样的小说如果没有一定耐心写不出来。它不是靠强情节取胜,麦家甚至故意消解一些情节。他从小姑之死开始写,完全把情节揉碎拆开,重新结构,洗牌一样重新洗,这么写是有难度的。

好的小说需要小说家全力以赴

多年前,麦家曾写过散文《致父信》,谈过和父亲的决裂,父亲对他的痛打导致父子多年不说话。在《人间信》里,麦家用了这个情节,尽管这个情节不是本质性的情节,仍有一种声音:《人间信》是麦家的“自传”。

“我坚决反对这种说法。我会觉得这是对我创作的贬低。一个作家没有经历不能写作,但写作不意味着一定要写经历。没有哪个人生那么坎坷,值得你一再书写。”麦家对小说的理解是这样:一个作家如果光靠经历写作是无能的表现。一个优秀的小说家不是经历的高手,他应该是讲述感受的高手。所谓一叶知秋,或者从一滴水看大海,小说家应该有这个能力。虽然有的人生可能写出来就是一部小说,但是作为职业小说家,你一辈子不可能只写一部小说。

一个优秀的小说家,应该有一种能力:你在人群中看她一眼终生不忘,甚至为她写上千百封情书,就是这种痴男怨女。一个没有这种感应能力、内心不丰富的人,两个人朝夕相处一辈子,依然没有太多感受。小说家就有这种特殊性或功能,或说毛病,喜欢放大一件事情,喜欢将一件事耿耿于怀,计较它、揣摩它、思念它,放不下——看了她一眼,只说了一句话,只看到一个背影……为什么你会对这个背影念念不忘?因为你有丰富的内心生活。

日常生活是平庸的、充满乱象的,有很多不合常规甚至荒诞不经的事情,你无权指责,这是生活的特权。小说不行,小说虽然是虚构的,但必须有逻辑关系,小说家有虚构的权利,没有胡编乱造的权利,必须按生活的常态来讲述人物的跌宕起伏,说到底就是给读者真实感,这种真实感来自因果,来自逻辑。把一件假事说得天花乱坠,你听得忘乎所以,这就是讲述者的魅力。麦家说,自己不是讲述高手,但他是个写作高手,一进入文字状态,特别会思前想后,会构建人物情感关系。

《人间信》以甲乙丙丁、戊己庚辛为小节分为卷上和卷下,其结构超乎常规。为什么这么写?麦家把情节打乱了,把第二章调换成第一章,情节上不是一种绝对的连贯性,像洗牌一样,可以前后颠倒。好的电影和小说需要观众读者刷第二遍、第三遍,他希望《人间信》达到这个标准,你看第二遍时又会有新的发现。

有的小说人物塑造、故事编排都很好,看的时候也津津有味,看完之后好像完全掌控了它。《人间信》不是这样的小说,看完后心里有仍很多唏嘘,有很多迷惑,到底是怎么回事?他们到底想说什么?总好像有些言犹未尽,欲说还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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