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祜的行迹与诗风
作者: 李德辉唐代诗人众多,人生情况互异。对于那些客走天涯的诗人来说,其行迹就成为理解诗风的一大关键。张祜就是如此,他的诗风就是在漫长的客游中形成的,不了解他的行迹,也就不理解他的诗风。广泛的客游能帮助诗人拓宽视野,丰富阅历,触发灵感,获取题材,提高技能,从客游角度显然更能理解其创作。
张祜其人及其行迹
张祜是中晚唐之间的著名诗人,一生为了科举之业而四处奔波,最后却厄于时运,身事无成,客死异乡,诗名与经历严重不符。其生平事迹,谭优学《唐诗人行年考》、傅璇琮《唐才子传校笺》、周祖譔《中国文学家大辞典(唐五代卷)》有详考。综合诸家所考可知,其人名祜,字承吉。因祜、祐形近,古书多误作张祐。贞元中踏入求名路途。贞元十五年二月,宣武军节度使陆长源被乱军杀害,张祜即有《哭汴州陆大夫》诗哀悼,称“利剑太坚操,何妨拔一毛。寃深陆机雾,愤积伍员涛”,表明其文学活动始于贞元后期。此后多次赴京举进士。《唐摭言》卷十一谓其“元和、长庆中,深为令狐文公所知。公镇天平日,自草荐表,令以新旧格诗三百篇,表进献……祜至京师,方属元江夏偃仰内庭,上因召问祜之词藻上下,稹对曰:‘张祜雕虫小巧,壮夫耻而不为者。或奖激之,恐变陛下风教。’上颔之,由是寂寞而归。”此事还可找到旁证,杜牧《酬张祜处士见寄长句四韵》自注就说:“令狐相公曾表荐处士。”表明并非虚构。文中关键一句是“元江夏偃仰内庭”,如果是指元稹充翰林学士,则与令狐楚镇天平年月不合。据元稹《承旨学士院记》:元稹长庆元年二月,自祠部郎中充翰林学士。十月,拜工部侍郎,出院。二年二月,拜工部侍郎平章事。而据《旧唐书·文宗纪》,令狐楚为天平军节度使,在大和三年十二月至六年二月,这段时间内元稹都不在翰林学士院,而在同州、浙东,可见即使元稹阻抑张祜也不在其任翰林学士时。学界有人将令狐楚荐张祜定在元和十五年到长庆元年,其说亦不确。《全唐诗》卷五一二张祜《寓怀寄苏州刘郎中》:
一闻周召佐明时,西望都门强策羸。
天子好文才自薄,诸侯力荐命犹奇。
贺知章口徒劳说,孟浩然身更不疑。
唯是胜游行未遍,欲离京国尚迟迟。
诗题下自注:“时以天平公荐罢归。”诗题中的苏州刘郎中指自礼部郎中出任苏州刺史的刘禹锡,天平公指在郓州天平军担任节度使的重臣令狐楚。刘禹锡大和五年冬至八年秋,任苏州刺史。张祜作此诗时,因令狐楚之荐未见成效而罢举南归,可见令狐楚荐张祜,的确在大和三年十二月至六年二月,只是阻抑张祜的人不能确定。陆龟蒙《和过张祜处士丹阳故居序》:“或荐之于天子,书奏不下。亦受辟诸侯府,性狷介不容物,辄自劾去。”表明真正原因是公卿推荐不力,执政未予重视,而不是某位大臣在皇帝面前说了坏话。加以他本人还很有个性,姿态傲岸,喜嘲公卿,出入歌楼酒馆,如其《到广陵》诗所说:
一年江海恣狂游,夜宿倡家晓上楼。
嗜酒几曾群众小,为文多是讽诸侯。
此被当政者认为士行轻薄,因此未能录用。
据《唐才子传》,造成他长期不第的另一原因是“不业程文”,即不认同、不修习进士科必考的诗、赋、判文三种文体,所以尽管在京城、外地混迹多年,“凡知己者悉当时英杰”(《唐才子传》卷六《张祜传》),却帮不上他。“遍识青霄路上人,相逢只是语逡巡。”(张祜《偶作》)交游虽广,相交却甚浅。
张祜的干谒始于元和年间,终于大中时。与他关系较深的令狐楚、杜牧均牛党成员,所以他就受到李党的排抑,表明大臣党争也是其求仕失败的原因。他跟李商隐和杜牧一样,生平和文学都受党争影响。张祜这些活动,目的是“求解元”,即求得州府“首荐”,因为“首送无不捷者”(《唐摭言》卷二)。但唐代举进士的名额都分配到各州,每州可荐的举子人数有限。《唐摭言》卷一《会昌五年举格节文》明载,国子监、宗正寺每年荐送进士应举30人、20人。凤翔、山南东道、山南西道、荆南、鄂岳、湖南、郑滑、浙西、浙东、鄜坊、宣歙、商邓、泾原、邠宁、江南、江西、淮南、西川、东川、陕虢所送进士不过15人,河东、陈许、汴州、徐泗、易定、成德、魏博、泽潞、幽州、怀孟、灵夏、淄青、郓曹、兖海、镇冀、麟胜等道所送进士,每年不得过10人。金州、汝州、盐丰、福建、黔中、桂林、岭南、安南、邕管、容管等道,所送进士每年不得过7人。为了争得这些名额,各州每年都要举行选拔考试,由刺史出题,中试者方能荐举进士。名额极少而求名者众,这就在进士中造成激烈竞争,像张祜这类无强援而有性情的文人注定失败。为了得到这个名额,张祜到处求人。长庆三年,乘舟至杭州,拜谒刺史白居易,希望求得该州“首荐”。时文士徐凝亦自富春来,与张祜争解元。主试的刺史白居易试《长剑倚天外赋》《余霞散成绮诗》。试讫解送,以凝为首,祜遂不胜而归,愤激之至,终身不随乡试,事载《云溪友议》卷中、《唐摭言》卷二。后杜牧守池州,与张祜结为诗酒之交,对白居易荐徐凝、屈张祜怀有很大不平,于是为诗三首以高之,一曰《登池州九峰楼寄张祜》:
百感中来不自由,角声孤起夕阳楼。
…… ……
谁人得似张公子,千首诗轻万户侯。
二曰《酬张祜处士见寄长句四韵》:
七子论诗谁似公,曹刘须在指挥中。
…… ……
可怜故国三千里,虚唱歌词满六宫。
三曰《赠张祜》:
诗韵一逢君,平生称所闻。
粉毫唯画月,琼尺只裁云。
黥阵人人慑,秋星历历分。
数篇留别我,羞杀李将军。
杜牧的一再称扬扩大了张祜的影响。
张祜早年还得到过著名诗人李涉的赏识,见李涉《岳阳别张祐》:
十年蹭蹬为逐臣,鬓毛白尽巴江春。
…… ……
霸桥昔与张生别,万变桑田何处说。
龙蛇纵在没泥涂,长衢却为驽骀设。
爱君气坚风骨峭,文章真把江淹笑。
洛下诸生惧刺先,乌鸢不得齐鹰鹞。
岳阳西南湖上寺,水阁松房遍文字。
新钉张生一首诗,自余吟著皆无味。
策马前途须努力,莫学龙钟虚叹息。
此诗作于元和六、七年李涉贬峡州司仓时,提到二人相识于京城,曾在长安城东灞桥分别,中间指出张诗“气坚骨峭”,多为题壁,寓有讥刺,诗味隽永,对其多加肯定,寄以希望。
据陆龟蒙《和过张祜处士丹阳故居序》,张祜早在元和中,就感于时代风气,开始“作宫体小诗,辞曲艳发。当时轻薄之流,能其才合噪得誉。及老大,稍窥建安风格……短章大篇,往往间出,谏讽怨谲,时与六义相左右……以曲阿地古澹,有南朝之遗风,遂筑室种树而家焉……从知南海……余汨没者,不足哀承吉之道,邀袭美同作,庶乎承吉之孤,倚其传而有怜者”,表明他晚年还出任过南海县令,这在《广东通志》中也可得到印证。
由于长期不能得第,张祜被迫投靠地方藩镇谋生,方镇成为朝廷之外另一能够决定其命运之地。行迹遍及长城以南,凤翔以东、岭南以北广大区域,陕西、宁夏、甘肃、内蒙、山西、河北、河南、四川、安徽、江苏、浙江、湖北、湖南、江西、广东等省。在扬州、润州寓居最久,润州丹阳还是其晚年隐居终老之地,留下的诗也最多最好。基本的运动轨迹是以扬、润二州为中心,以京师长安为目的地,在长安至润州之间做往复循环。应举求名期间,曾经出游边地,西北至于凤翔、泾、原,灵、夏、丰、胜,北至魏博、幽州,南至江西、荆鄂、湘中、岭南,在唐代诗人中算是游历范围最广、时间最久的一位。李群玉《寄张祜》:
越水吴山任兴行,五湖云月挂高情。
不游都邑称平子,只向江东作步兵。
昔岁芳声到童稚,老来佳句遍公卿。
知君气力波澜地,留取阴何沈范名。
此指出了游历和创作的依存关系。陆龟蒙《和过张祜处士丹阳故居》:
胜华通子共悲辛,荒径今为旧宅邻。
一代交游非不贵,五湖风月合教贫。
魂应绝地为才鬼,名与遗编在史臣。
闻道平生偏爱石,至今犹泣洞庭人。
此则是对其不幸命运寄寓同情,对其才情深表赞许,可以视为其生平与文学的精炼概括。
但张祜的主要活动地域还是淮南、浙东、浙西,其次是江西、宣歙、郑滑。《鉴诫录》卷七《钓巨鳌》云,会昌四年,李绅节镇淮南,张祜与崔涯同寄府下。祜以触物善对,与李绅结为诗酒之知。《剧谈录》卷下载,张祜尝在徐州王智兴使院会饮,从容赋诗,得到王的竭力称扬,云张秀才海内知名,篇什不易得。留驻数月,赠绢千匹。从孙望《全唐诗补逸》所辑诗可知,其《闲居作五首》《江南杂题三十首》《寓居临平山下三首》是杭州诗,《题河阳新鼓角楼》为河阳诗,《到广陵》为扬州诗,《投滑州卢尚书》为滑州诗,《偶登苏州重玄阁》《投苏州卢中丞》《投苏州卢郎中》为苏州诗,《奉和池州杜员外南亭惜春》为池州诗。诗中涉及的有京兆府、河南府及并、魏、徐、宋、陈、许、楚、宣、润、湖、荆、寿、池、岳、潭、衡、洪、江、濠、宿、泗、信、越等二十余州,作诗地点不是郡城、驿站就是道路、僧房。晚年境况凄凉。客居曲阿,大中时卒于丹阳隐舍。《金华子杂编》卷下:
张祜诗名闻于海外。居润州之丹阳。尝作《侠客传》,盖祜得隐侠术,所以托词自叙也。崇远犹忆往岁赴恩门,请承乏丹阳,因得追寻往迹。而祜之故居,垝垣废址,依然东郭长河之隅。
《甫里集》卷二十颜萱《过张祜丹阳故居序》:
萱与故张处士祜世家通旧。尚忆孩稚之岁,与伯氏尝承处士抚抱之仁……光阴徂谢,二纪于兹。适经其故居,已易他主……处士有四男一女……琴书图籍,尽属他人。
所以,张祜成为继孟浩然之后另一终身为处士的名家,留下巨大遗憾。
尽管如此,他的文才还是曾得到了多位名人的欣赏,有二十多部唐宋笔记、诗话、总集提到他。《唐摭言》《唐才子传》载令狐楚荐张祜表称:“凡制五言,苞含六义。近多放诞,靡有宗师。前件人久在江湖,蚤工篇什。研机甚苦,搜象颇深。辈流所推,风格罕及。”指出其诗的过人之处。宋人对其尤多肯定,所论十分精当。魏野《送王专王衢之许下自维扬谒孙学士王舍人》:“薛能诗在僧楼上,张祐名题酒肆中。”林逋《孤山寺》:“白公睡阁幽如画,张祐诗牌妙入神。”表明张诗早在北宋就被当地人刻为诗牌,高悬于酒楼、寺观,供人观赏。晁说之《成州同谷县杜工部祠堂记》更明确提出:“前乎韩而诗名之重者,钱起后,有李商隐、杜牧、张祐,晚惟司空图,是五子之诗,其源皆出诸杜者也。”认为其诗出于杜甫,其实不然,杜甫对其影响并不明显。毕仲游《枫桥寺读张祐诗碑》引张祜诗:“长洲苑外草萧萧,却忆相从岁月遥。惟有别时应不忘,暮烟疏雨过枫桥。”并有和作:“茂苑春归花信空,黄梅渐熟麦揺风。今朝门外分携处,还是枫桥烟雨中。”王安石有《崑山惠聚寺次张祜韵》,孙觌有《平江府枫桥普明禅院兴造记》:“唐人张维、张祐尝即其处作诗记游,吟诵至今,而枫桥寺亦遂知名于天下。”宋李昭玘《乐静集》卷五《录张祜诗》:“胜因禅院,有王智兴诗刻凡十余篇,最后处士张祜酬智兴诗。”周必大《文忠集》卷一八三《记昆山登览》:“绍兴戊寅正月一日,予在平江府昆山县,挈家同邑宰程沂咏之游山,寺寺名慧聚……张祐尝题诗云:宝殿依山险,凌虚势欲吞……”以上所举仅为著者,但足以显示出张诗的过人之处。其文学史地位正是凭借着多位唐宋名贤的称许才得到确定。
张祜诗的诸多胜处
在唐代,张祜的文誉低于李商隐、杜牧、温庭筠,属于中等层次的名家。一生经历德、顺、宪、穆、敬、文、武、宣宗八朝。文学史上以宫词得名,以题咏著名。其《宫词二首》其一“故国三千里,深宫二十年。一声何满子,双泪落君前”是唐代最著名的宫词,誉满天下,传诵极广。郑谷《云台编》卷中《高蟾先辈以诗笔相示抒成寄酬》:“张生故国三千里,知者唯应杜紫微。”其下自注:“杜牧舍人《赠张祜处士》云:‘可怜故国三千里,虚唱歌词满六宫’。”《云溪友议》卷中载杜牧此诗作“如何故国三千里,虚唱歌词满六宫”,表明此诗写成不久就被乐工制为乐曲,宫女传唱。题材则大中三年得自进士高璩,涉及武宗爱姬孟才人的故事。诗意得自大历诗人耿湋《渭上逢李藏器移家东郡》:“求名须有援,学稼又无田。故国三千里,新春五十年。”宋王观国《学林》卷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