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祜研究辨疑三题
作者: 秦兆基张祜,中唐时期的著名诗人,起着承续中晚唐诗歌传统的重要作用。但其命运多舛,身前不得入仕,身后多年受到冷遇,正史无传不说,长期以来,即在野史中亦无较完整的述说,直到元代,方在辛文房的《唐才子传》中有较为完整的呈现,垂至近现代,在一些文学史和唐诗研究的专史之中,也往往只是一闪而过的配角。
20世纪80年代以降,这种状况有所改变,张祜研究已成为唐诗研究的一个关注点。《中国大百科全书》收入孙望师所撰的词条,论断审慎,言简意赅;2014年译出的美国学者宇文所安先生的《晚唐(九世纪中叶的中国诗歌)》中,为张祜安排了篇幅甚长的专节,让我们见到了在西方诗学视野中的这位诗人;2020年,《张承吉文集》(宋刻十卷本),整理为《张祜诗集校注》出版,集前整理者尹古华先生《张祜及其诗(代前言)》,为全面介绍和评价张氏的专文,此外还有相当数量论述张祜及诗的文章。
先师时贤有关张祜的轮作中,诸说纷呈。既有一些共识,也有不少分歧很大的地方。这是缘于持论者治学方法有所殊异,史料鉴别取舍有所不同而成的,所好的是,张祜现存的诗作多达517首,与其交接的友人以及笔记、诗话中也留存较多的记载,笔者不揣谫陋,从分歧较大的论点中择其要者,就张祜研究当下所能占有的材料,本着精思细审,谨斟慎酌的理念和方法,陈疑辨疑,胪陈己见。
本文拟辨析的疑点有三:一为身世之谜,一为不遇之因,一为成就评估失衡之故。兹分述于后。
辨疑之一:身世之谜
张祜身世,包括其名字、生卒年、籍贯等,皆有不同说法。
先说其名,张祜的名字常被弄错。唐代和其后的典籍中,不少将“祜”误写为“祐”,如《唐人选唐诗》中的《又玄集》。即使是最早为张氏立传的元人辛文房也弄错了,传文的首句是“张祐(祜),字承吉”。
“祜”“祐”字形相近,字义又互训,从其字“承吉”来推详两字均可。据说张祜自己对此事也很苦恼,于是给儿子取个小名叫“冬瓜”。他人觉得这件事难以理解,“或以讥之,答云:‘冬瓜合出瓠子’,则张之名祜审矣。”(【明】胡应麟:《诗薮》),张祜利用“祜”“瓠”谐音和俗谚,帮他人辨正了自己的名字。
不过此事也有异说,谓张祜晚年“以诗上牢盆使,出其子授漕渠小职,得堰俗号‘冬瓜’”,“冬瓜”是河堰名,并非其子的小名。此说出自唐人笔记《桂苑丛谈》),揆诸情理,一位有名望的士子,为了别人不会把自己的名字弄错,竟给爱子起个不伦不类的小名。故似以后说为是。
其二,说其生卒年。先说生年,孙望师说,“(张祜)生卒年不祥,约生于德宗贞元初”。贞元建元为785年,“初”当为二或三年,即786或787年。另说则谓张祜生于宪宗贞元八年(792),卒于宣宗大中七年(853),享年62岁。此说为现代学者闻一多在《唐诗大系》中提出的,但闻氏并未交代其来源,因而有的学人,如宇文所安,在这两个年代前均加个“约”字。尹古华先生对闻说加以考订。据张祜诗《题青龙寺》云及“二十年沉江海间”(《题青龙寺》),青龙寺在长安新昌坊,说明他20岁那年曾游京师。另据李涉《岳阳别张祜》云:“十年蹭蹬为逐臣,鬓毛白尽把江春”,李涉任试太子通事中书舍人。因言事被贬,时在唐宪宗元和六年(811),据这些材料倒推过去,张祜的生年则为792年。孙说与闻说相教,张祜生年推迟了六七年,则其游长安时只有十三四岁,与张诗作所言“二十年沉江海间”,即20岁时初游长安说不合。尹氏就问说考订,有材料支撑,不过在诗中记年,往往用约数,不能全依照数学式计算,似以加一“约”字为宜。
其卒年,诸说均据《新唐书·艺文志四》,谓其“大中中卒”,尹古华先生考订,大中是唐宣宗的年号,前后十三年,“中”当理解为六七年。另据陆龟蒙《过张祜处士丹阳故居诗并序》:“死未二十年,而故姬遗孕,冻馁不暇”,陆诗序写于懿宗咸通十年(869),咸通十年距大中十年为十七年,符合陆龟蒙所言死未二十年的说法。不过如前对其生年说所言,似乎也得加一个“约”字。
其三,张祜的籍贯,有标定为清河(今属河北)人,有谓南阳(今属河南)人,尹古华先生,据宋代学者张瞬民《画墁集》卷七记载见到的碑刻:“刺史杜牧、建安张祜书石”,推定石刻所书“当是可靠的,清河、南阳都是张姓郡望”。其本籍当为建安(今为河南许昌市建安区)(《张祜系年考》)。张祜喜书碑勒名,笔记上多有记载,张舜民所言可信。
辨疑之二:不遇之因
张祜,20岁左右,首游长安之际,已名动公卿,据陆龟蒙追忆:“(张祜)元和中宫体小诗,辞曲艳发,当时轻薄之流能其才,合噪得誉。”(《和过张祜处士故居并序》)甚至还有一则近于神奇的传说,武宗病笃时,宫人请为之歌舞《宫词〈故国三千里〉》,歌舞毕,宫人气绝而亡。
然而,张祜纵有着盛名,却连入仕也不可得。有关张祜研究和记述的文字,几乎一致认为,是由于元稹和白居易从中作梗,名之为“与元白交恶”,成为文学史上的一个公案。小有不同的是孙望师的论断,谓其不得见用的原因,为“当时或病其‘辞曲艳发’。流于轻薄;据说元稹且以为张祜雕虫小技,有伤风教”,而将白居易置而不论。或许这是认为此事有玷白公请誉,而元稹人品历史上素有非议,他因妒才而生毁议,则不难理解。
好在有比较多的材料在,不难推详出令人信服的论断来。张祜自称处士,但他并不能像许由、务光那样超然物外。遁迹山林,而是和一般士子一样,胸怀济世之志,期盼进入仕途,得以建功立业。不过他与一般士子有所不同,既不屑刻意揣摩应试诗赋写作的程式规范,一次次去参加科举考试,又不想去投靠某个封疆大臣,任幕职官而得到长官推荐,他想如李白一样,为重臣荐举,一下子就能立身朝廷。
张祜半生浪迹天涯,大半是为了寻找到赏识和乐于荐举自己的贵人。为此,他几乎走遍了大唐疆域,“南穷海徼北天涯”(《所居即事》),他西北到达东受降城(时属灵州,在今内蒙古呼和浩特境内),东南到达南海(时属广州,今为佛山市南海区)。
耗费了几乎半生精力,投献了大量的诗章,张祜终于找到两位赏识自己的重臣,有了两次被荐举的机会。
第一次,宪宗元和十五年(820),时张祜年约二十八,是由北郡留守、河东节度使裴度举荐的。表文连同张祜手录的新旧诗作三百篇一同献上。表文虽不可见,但从张祜对裴度的感情投资来看,推想荐词当是相当恳切的。张祜为了得到推荐,做足了功课。于其晋谒投献所写的《献太原裴度相公二十韵》,对裴公揄扬备至,从大背景“万古元和史”说起,标定裴度在平定淮西三州中的功业,“一镜辞西阙,双旌镇北都。轮辕归大丘,剑戟尽洪炉”,堪与韩愈的《平淮西碑》相提并论,裴度自然也会投桃报李。裴度是朝廷中举足轻重的大臣,诗文又享有盛名,在张祜看来,此次定能进入仕途。在长安待了一年多,等待君王召见,结果是无功而返。
第二次,文宗大和五年(831)秋,时张祜年约三十八,是由太平军节度使令狐楚举荐的。令狐楚亦为唐代重臣,有名的诗人。荐表中对张氏至为推重,谓其诗云:“凡制五言,苞含六义,近多放诞,靡有宗师。前件人久在江湖,早工篇什,研机甚苦,搜象颇深。辈流所推,风格罕及”,文宗就此事听取臣下意见。元稹对答,说:“张生雕虫小巧,壮夫耻而不为者。或奖激之,恐变陛下风致。”文宗接受了这个意见,张祜求仕的努力又一次受挫(事见【五代】王定保:《唐摭言》)。尹古华先生考证,元和三年,元稹罢浙东观察使,回京任尚书左丞,四年正月即出京任武昌郡节度使,不可能于大和五年时在文宗面前言事。但另有人考证,《唐摭言》可能是把时间弄错了,元稹进谗言是发生于穆宗当朝,张祜第一次被举荐之际。
为了等待君王召见,张祜,在长安待了三年,“三年虚度帝城春”(《长安感怀》),他终于心灰意懒,不再谋求官职了。
在没有得到荐举机会时,张祜埋怨“唯恨世间无贺老,谪仙长在没人知”(《偶题》),慨叹自己没有得到有力者如贺知章者的援引,如今遇到比贺老分量不知重多少的权贵和文坛领袖的荐举,依然改变不了身份,回到江南以后,在《伤怀寄苏州刘郎中》中,慨叹“天子好文才自薄,诸侯力荐命尤奇。贺知章口徒劳说,孟浩然身更不疑”。刘郎中,就是由礼部郎中出任苏州刺史的刘禹锡。刘氏在元贞革新失败后,被贬谪到边州多年,宦海沉浮,命运多舛,张祜想从这位同命运的前辈诗人那里得到慰藉
在第一次荐举碰壁以后,张祜对谋求贵人举荐事有所动摇,决定去参加科举考试。
穆宗安庆三年(823),张祜年约三十一。这年白居易任杭州刺史,仲春,牡丹花开时,他从苏州出发,到杭州去参加乡试。
唐代乡试,就是参加朝廷组织的进士考试前的资格考试,不过那时并不像明清乡试那样,确定考期,选定考场,拟定考题,统一考试,而是由州郡长官考察后择定。州府的推荐名额非常有限,每个州府只有数名,竞争异常激烈。
张祜去杭州参加乡试,是仰慕白公的诗名和清望,相信自己一定会被赏识。其时,与张祜同来应试的,还另有一位也是颇有名望的诗人徐凝。白刺史觉得一个个地面试太费时间,于是别开生面,决定让张、徐二人各自吟出其诗,以定去取。
这场面试,有类于今天电视流行节目——才艺大比拼,不过评分定夺,唯有白公一人。这个故事,唐人范摅的笔记《云溪友议》中有生动而详细的述说。一开头,张祜信心满满,说解首非我莫属。比拼开始,张、徐两位诗人各吟出得意的诗句,从范著所记看,几个回合下来,徐凝并没有什么胜出张祜的佳句良什。就在胜负难决之际,白使君出手了,认为“以(张祜)宫词皆数对,何足奇乎?不如徐生云:‘今古长如白练飞,一条界破青山色’”,决定徐凝胜出,张祜落第。
白公的评判的公正性,很引起一些质疑,有人认为白氏是妒才,也有人认为他是要举“行实”之士,而徐凝为人“椎鲁”,就是质朴老实,而张祜是以“轻薄”出名的。从徐凝次年应进士试落第后写的诗看,“一生所遇唯元白,天下无人重布衣。欲别朱门泪先尽,白头游子白身归”,原来徐凝早与白居易、元稹有旧,乡试得以胜出就不难理解了。
百年而后,这件事仍常被人提起,北宋诗人苏轼将徐凝与李白同写庐山瀑布的诗作比较,予以评论:
帝遣银河一派垂,古来惟有谪仙辞。
飞流溅沫知多少,不与徐凝洗恶诗。
(《东坡志林·记游庐山》)
徐凝这一联诗,未必为“恶诗”,但也只是实状描摹而已,远不如张生《题金山寺》中的“树影中流见,钟声两岸闻”,遗貌取神,将水流之狭窄,让人们于想象中得之,“中流”与“两岸”对仗也相当工巧。
尹古华先生认为,张祜不遇,除了他因——元抑白阻之外,还要看到自因——个人品格上的缺点。尹先生将其品格上的缺点归结为三:一是嗜酒,二是疏狂,三是狎妓(《论张祜及其诗》),并作出分析,认为这些毛病,士大夫虽都在所难免,不过张祜走得太远了,不能为世所容。其实,更恰切地说,他表露得太早,不能节制而已。试看张祜最为人诟病的诗:
十里长街市井连,月明桥上看神仙。
人生只合扬州死,禅智山光好墓田。
(《从游淮南》)
再看杜牧的名作:
娉娉嫋嫋十三余,豆蔻梢头二月初。
春风十里扬州路,卷上珠帘总不如。
(《赠别》)
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倖名。
(《遣怀》)
几相比较,从精神内涵上看,同样轻薄带有色情味,不过杜牧写诗时,已贵为员外郎、中书舍人。
张祜之不遇,论者(也包括诗人自己)多归咎于个人恩怨及品格,但是放开视界,从更深更广处看,则是时非盛唐,君非玄宗,想再有李白那样的不次之擢,已是梦想。
张祜生活的年代,大唐已经不是如日中天的开元时代,君王也不能像玄宗那样乾纲独断。
文宗特别爱好诗歌,他曾给弥留之际的重臣、诗人裴度——也是荐举张祜的恩主——送去自己的一首绝句和短札,希望能得到裴度的和诗。札中说:“朕诗集中欲得卿唱和诗,故令示此。卿疾恙未痊,固无心力,但异日进来。”御札尚未送到,裴公已经身亡。开成三年(838),文宗提出在翰林院设置72位诗学士,让朝臣举荐,可是不久就有臣下提出反对意见。曾任宰相的李玨在表文中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