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诗中的“石佛山”与“尔家川”考辨
作者: 朱瑞昌宋神宗元丰二年(1079)春,苏轼罢徐州任,移知湖州。徐州万人空巷,士民远送于野。怀着复杂的心情,苏轼向弟弟苏辙寄出组诗《罢徐州,往南京,马上走笔寄子由五首》。所谓“口占”,是指诗文不起草稿,随口而成,苏轼一口气吟了五首诗,文辞精美,规整合律,体现了他咳唾成珠的惊人才华。同是寄给苏辙,这组诗不如《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出名;同是作别徐州,这组诗也不如《江城子·天涯流落思无穷》通俗。但是这组诗对于我们了解苏轼彼时的心境非常重要,其中最后一首更是容易引起人们的兴趣和争议:
卜田向何许,石佛山南路。
下有尔家川,千畦种粳稌。
山泉宅龙蜃,平地走膏乳。
异时亩一金,近欲为逃户。
逝将解簪绂,卖剑买牛具。
故山岂不怀,废宅生蒿稆。
便恐桐乡人,长祠仲卿墓。
对床夜语,相约林下,这是苏轼兄弟俩诗文唱和中最常见的主题,从少年到老年,一直没有消逝过的梦想。而这首诗提到兄弟俩想种田的地方:石佛山下的尔家川,究竟在哪里,却出现了分歧。具体来说,古人注释苏诗时基本都认为在苏轼故乡眉州(今四川眉山),但近年不断有学者考证是在徐州,如果后说成立,那么这个讹误就算是谬以千年了。
眉州和徐州都有石佛山
宋人王十朋注解这首苏诗时指出:“石佛山,在眉州眉山县之南。”(《王状元集注东坡诗》)苏轼去世十年后王十朋出生,年代相距较近;且王十朋曾到四川夔州为官,与蜀人交往较多,本身也是著名文人,才高名大,后世注苏诗的名家基本都延续此说。
但是石佛山在徐州有着更直接的证据,苏轼写给朋友的信:“城西有楚元王墓,曾出猎,至其下。石佛山,亦佳观。”(《与杨元素》)遗憾的是,苏轼却没有同时提到“尔家川”。
如果我们考之地理方志,则会发现:
在苏轼出生之前的北宋《太平寰宇记·河南道十五·徐州》:“石佛井,在县南四里石佛山顶。”未出现“尔家川”地名。同书《剑南西道三·眉州》则“石佛山”“尔家川”均未出现,但记载当地有“多棱川”“车冈川”“夷郎川”“洪雅川”等多个以“川”为名的河流。
苏轼在世时的《元丰九域志》,“成都府路·眉州”条,写眉山县有六镇,其中之一为“石佛”。苏轼本人在《东坡志林》写“猪母佛泉”时也说:“泉在石佛镇南五里许,青神二十五里。”青神是眉州属县。
苏轼去世后的南宋《方舆胜览》五十三卷“眉州”条:“石佛山,在眉山之南。”并引苏轼此诗为证。由于南宋疆域所限,未写到徐州。
相互参证,我们会发现徐州的石佛山更早出现在地理志书中,而眉州石佛山更像是因为苏诗的名气,从“石佛镇”这个地名演化而来,不如徐州石佛山更名正言顺。但从眉州喜欢以“川”命名来看,“尔家川”又确实很像眉州才有的地名。
眉州和徐州都有“尔家”
近年来,“徐州说”的学者们常举出的证据是明朝徐州地方志书上出现了“尔家庄”,但我认为这个发现仍不足以推翻“眉州说”,因为自南宋以来,有关眉州的方志均有尔家川,并且与石佛山及苏诗同时出现。如果以明清史志作证据,恐怕对眉州更有利。
当然,“徐州说”还有一大优势,即北魏至隋,一代枭雄尔朱荣的家族中有多人镇守徐州,如其弟尔朱仲远、其侄尔朱敞、其女尔朱氏等,因此徐州有“尔家”地名,算得上恰得其宜。
然而历史有着神奇的一面:眉州也同样具备“尔家”色彩,也来自尔朱家族。
东晋“蜀中八仙”之一就有个尔朱仙。五代十国时又出了一位尔朱道人。苏轼《东坡志林》卷三:
尔朱道士晚客于眉山,故蜀人多记其事。自言受记于师,云:“汝后遇白石浮,当飞仙去。”尔朱虽以此语人,亦莫识所谓。后去眉山,乃客于涪州,爱其所产丹砂,虽琐细,而皆矢镞状,莹彻不杂土石,遂止。炼丹数年,竟于涪州白石仙去。乃知师所言不谬。
这位曾寓居眉州的尔朱道人,名叫尔朱洞,字通微,是巴蜀影响很广的神仙人物,他曾被郡守缚于竹笼沉水,顺江而下,在涪州被渔人救之。他得道的涪陵白鹤梁是国家重点文物,仅现存宋代题刻就超过百则。巴蜀多地都有他的遗迹,而且总与河川有关,涉及岷江、嘉陵江、长江、涪江、青衣江等,如此,宋朝时出现“尔家川”并不违和。实际上,在后来的《大明一统志》和清《眉州属志》中,尔家川都是与其他江流河滩并列叙述的。
从诗意上看尔家川更像是在眉州
苏轼诗中“山泉宅龙蜃,平地走膏乳”,显然是写尔家川的土地肥沃,但是无明显的地理特征,徐州、眉州都不乏这样的地方。倒是接下来的两句“异时亩一金,近欲为逃户”,则证明了就是在写眉州:于情感而言,昔日丰美而价昂的土地,却不能回去,如同“逃户”;于现实而言,熙宁九年(1076)苏轼寄给知成都府的冯京《河满子》词,开篇便是:“见说岷峨凄怆”,因当时茂州边乱,冯京入蜀安抚,“近欲为逃户”也很符合实际。如果这几句是在写徐州,则近乎无解。苏轼在徐州治水安民,井井有条,马上走笔寄苏辙的这五首组诗,其二便是写:“父老何自来,花枝袅长红。洗盏拜马前,请寿使君公。”一派安居乐业、感恩苏公的景象,又岂会是“近欲为逃户”?
“徐州说”还有一大理由是苏辙对苏轼的和诗:
欲买尔家田,归种三顷稻。
因营山前宅,遂作泗滨老。
奇穷少成事,饱暖未应早。
愿输橐中装,田家近无报。
平生百不遂,今夕一笑倒。
它年数亩宫,悬知迫枯槁。
似乎“尔家”与“泗滨”并列,可以证明尔家川就在徐州。但我认为,“欲买尔家田,归种三顷稻”是没有实现的愿望,“因营山前宅,遂作泗滨老”,则是基于现实的考量。两个方面正好对应后边的“平生百不遂,今夕一笑倒”。考于二苏的诗文,确实有随遇而安、择地安家,包括在徐州定居的想法,但苏辙也时常提到家乡还有稻田:
一顷稻田三亩竹,故园何负不收身。
——《送陈安期都官出城马上》
岷峨正在日入处,想象积雪堆青鬟。
稻田一顷良自给,仕宦不返知谁扳。
——《和子瞻焦山》
此均说明家乡本有一顷左右的稻田,如果再买,当然能够达到三顷。明代彭大翼《山堂肆考》卷二十二中说眉州石佛镇“乃苏轼别业”,指出石佛镇就是苏轼卜田置业的地方。如果说这只是明人的揣测,那苏辙还有诗句“别来今几何,归期已屡卜。西南有薄田,茅舍清溪曲”(《答孔武仲》),也可作为他们在老家有田产的直接证据。
再回到苏轼的原诗,我们就能流畅梳理出苏轼想表达的意思:他确实曾想回到家乡,在石佛山下的尔家川畔买田种稻,那里山泉纵横,本是膏腴之地,以前的地价很贵,但是近些年蜀地不太平,故宅也已倾废,是真的回不去了。不如就在徐州这样风土醇美的地方定居,只是心里仍有惶恐,也许死后也无法归乡,只能长眠在徐州百姓的祭祀中了。
眉州石佛山位置的流变讹误
民国《眉山县志》中有记载:“石佛山,治西,山半有石佛像。东坡寄子由诗:‘卜田向何许,石佛山南路。’指此。”旁边其实还有一行小字:“旧志记二十五里,今失其处。”说明当时修志的人已经非常疑惑:眉山城往西二十五里,并无石佛山。
为了廓清疑云,我搜集了相关的史料,发现关于眉州石佛山的方位记载,历史上有一个明显的由南往西的转移。罗列如下:
南宋《方舆胜览》的五十三卷“眉州”条:“石佛山,在眉山之南。”
明代《大明一统志》卷七十一:“石佛山在州城南二十五里。”这是第一次提到石佛山与眉州城的距离。
明代《蜀中名胜记》:“石佛山,在眉山之南。”
到了清初的《读史方舆纪要》,情况悄然发生了变化,卷七十一“四川六之眉州”下写道:“又石佛山,在州西南二十五里。”把宋明两朝记载的“南”改成了“西南”。
清代嘉庆年间的《眉州属志》卷一“山川·八”延续了“西南说”:“石佛山,治西南二十五里。”
而到了民国《眉山县志》,则把“南”字删了,直接写成“石佛山,治西”。
如果不是故意篡改,我想这个讹误可能与清初王士祯《蜀道驿程记》有关。他在该书中写道:
二十八日,雨。出眉州西行……至松江口,易舆而骑,马行淖中,过石佛山,坡诗“卜田向何许,石佛山南路。下有尔家川,千畦种粳稌”者也。
因此清以后误以为石佛山在眉州西南。然而王士祯从眉州西行,只是从西门出发,并不是一直往西。通读该书,我们会知道,王士祯离开眉州后,下一站是南边的夹江县和嘉定州。
南宋陆游在《眉州郡燕大醉中间道驰出城宿石佛院》一诗中写道:
貂裘狐帽醉走马,陌上应有行人惊。
径投野寺睡正美,鱼鼓忽报江天明。
诗中的石佛院应该就在石佛镇,在宋代是县志所云“兵防重地,滨江大市”。今天眉山城南10多公里的岷江东岸,还有一个石佛村,其实就是石佛镇的遗存,对岸便是王士祯走过的松江口。明代何宇度《益部谈资》写到“蜀中水陆舟车所经,凡有岩石,莫不镌佛像”,乐山大佛就是其中的代表。石佛驿是水陆交通要道,宋代应有石佛造像,只是今天多湮没无存。
总之,徐州有石佛山,与眉州有石佛山并不矛盾;苏轼思念家乡,与想定居徐州,也不矛盾。所以卜田问舍的尔家川究竟在何处,与理解苏轼当时真正的思想意趣同样不矛盾。我的看法是,近千年来古人都认为这个地方在眉州,自然有其道理,现在的材料还不足以颠覆这个结论。
(作者系南开大学文学院博士生、西昌学院文化传媒学院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