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佗新说
作者: 王君超每读《三国演义》,读至神医华佗因劝曹操开颅而被迫害致死,都禁不住义愤填膺。在曹操的淫威之下,一位神医就这样一命呜呼。后读刘禹锡的《华佗论》一文,又加深了这一印象。刘禹锡一方面对曹操杀华佗满腔义愤——“嗟乎!以操之明略见几,然犹轻杀材能如是”;另一方面,他认为史家之所以记载此事,是为了使后人纳谏惩暴。“原夫史氏之书于册也,是使后之人宽能者之刑,纳贤者之谕,而惩暴者之轻杀。故自恃能至有悔,悉书焉。”
那么,曹操到底有没有杀华佗、为什么杀华佗、究竟是如何杀华佗的呢?本文考证了“华佗三传”及《三国演义》中的史实与传说,提出华佗之死的新说,即华佗用“医关(关羽)”之法来“医曹”(曹操);加上华佗不谙曹操心理和沟通技巧,引起曹操怀疑,从而导致“神医枉死”这一旷古悲剧。
“华佗三传”中的记载
《后汉书·华佗传》《三国志·华佗传》与《华佗别转》(佚文),被称为“华佗三传”。在被认为属于“正史”的《后汉书》和《三国志》中,均未提到华佗为曹操开颅治头风病一事。
《三国志》《魏书》二十九《方技传二十九》中的记载如下:
太祖闻而召佗,佗常在左右。太祖苦头风,每发,心乱目眩,佗针鬲,随手而差。
然本作士人,以医见业,意常自悔,后太祖亲理,得病笃重,使佗专视。佗曰:“此近难济,恒事攻治,可延岁月。”佗久远家思归,因曰:“当得家书,方欲暂还耳。”到家,辞以妻病,数乞期不反。太祖累书呼,又勑郡县发遣。佗恃能厌食事,犹不上道。太祖大怒,使人往检。若妻信病,赐小豆四十斛,宽假限日;若其虚诈,便收送之。于是传付许狱,考验首服。荀彧请曰:“佗术实工,人命所县,宜含宥之。”太祖曰:“不忧,天下当无此鼠辈耶?”遂考竟佗。佗临死,出一卷书与狱吏,曰:“此可以活人。”吏畏法不受,佗亦不强,索火烧之。佗死后,太祖头风未除。太祖曰:“佗能愈此。小人养吾病,欲以自重,然吾不杀此子,亦终当不为我断此根原耳。”及后爱子仓舒病困,太祖叹曰:“吾悔杀华佗,令此儿僵死也。”
这里说得很清楚,曹操并未“杀华佗”,而是将其投入狱中,“遂考竟佗”。何谓“考竟”?东汉末年刘熙所著《释名·释丧制》中的解释是:“狱死曰考竟,考得其情,竟其命于狱也”。
在南朝宋范晔在《后汉书》中,用了“竟杀之”一说,显然缺少依据。值得注意的是,《后汉书》中,涉及华佗与曹操关系的文字,仅有以下300余字,也像《三国志》一样,并未提及“开颅”一事:
曹操闻而召佗,常在左右,操积苦头风眩,佗针,随手而差。
为人性恶,难得意,且耻以医见业,又去家思归,乃就操求还取方,因托妻疾,数期不反。操累书呼之,又敕郡县发遣,佗恃能厌事,独不肯至。操大怒,使人廉之,知妻诈疾,乃收付狱讯,考验首服。荀彧请曰:“佗方术实工,人命所悬,宜加全宥。”操不从,竟杀之。佗临死,出一卷书与狱吏,曰:“此可以活人。”吏畏法不敢受,佗不强与,索火烧之。
被列为“华佗三传”之一的《华佗别传》(佚文),同样也未提及曹操杀华佗,甚至未涉及二人的交往。一般认为,“别传”的成书时间早于《三国志》和《后汉书》。学者祖秋阳考证,“《华佗别传》实为华佗生平材料早期且可靠的重要文献,书写者与别传中所载的华佗的弟子吴普、刘景宗等人同时代。”
由此可见,华佗因曹操问罪而死于狱中,是为正史所载的事实。但曹操为什么要迫害华佗致死,由此造成中国历史上的一出旷古悲剧,学界对此却存有旷日持久的争论。
《三国演义》的“演义”
围绕“曹杀华佗”的一大争论,是华佗是否因要为曹操开颅而被杀?前文讲过,在“华佗三传”中,并无相关记载。此说源于罗贯中《三国演义》第78回《治风疾神医身死 传遗命奸雄数终》。华歆向曹操推荐华佗,而后曹操令其“诊脉视疾”,自此拉开“曹操因惧开颅而狱死华佗”的序幕:
佗曰:“大王头脑疼痛,因患风而起。病根在脑袋中,风涎不能出,枉服汤药,不可治疗。某有一法:先饮麻肺汤,然后用利斧砍开脑袋,取出风涎,方可除根。”操大怒日:“汝要杀孤耶!”佗曰:“大王曾闻关公中毒箭,伤其右臂,某刮骨疗毒,关公略无惧色;今大王小可之疾,何多疑焉 ”操曰:“臂痛可刮,脑袋安可砍开?汝必与关公情熟,乘此机会,欲报仇耳!”呼左右拿下狱中,拷问其情。贾诩谏日:“似此良医,世罕其匹,未可废也。”操叱曰:“此人欲乘机害我,正与吉平无异!”急令追拷。
华佗在狱,有一狱卒,姓吴,人皆称为“吴押狱”。此人每日以酒食供奉华佗。佗感其恩,乃告曰:“我今将死,恨有《青囊书》未传于世。感公厚意,无可为报;我修一书,公可遣人送与我家,取《青囊书》来赠公,以继吾术。”吴押狱大喜曰:“我若得此书,弃了此役,医治天下病人,以传先生之德。”佗即修书付吴押狱。吴押狱直至金城,问佗之妻取了《青囊书》;回至狱中,付与华佗检看毕,佗即将书赠与吴押狱。吴押狱持回家中藏之。旬日之后,华佗竟死于狱中。吴押狱买棺殡殓讫,脱了差役回家,欲取《青囊书》看习,只见其妻正将书在那里焚烧。吴押狱大惊,连忙抢夺,全卷已被烧毁,只剩得一两叶。吴押狱怒骂其妻。妻日:“纵然学得与华佗一般神妙,只落得死于牢中,要他何用!”吴押狱嗟叹而止。因此《青囊书》不曾传于世,所传者止阉鸡猪等小法,乃烧剩一两叶中所载也。后人有诗叹曰:
华佗仙术比长桑,
神识如窥垣一方。
惆怅人亡书亦绝,
后人无复见《青囊》!
由此可知,罗贯中所写的曹与华佗的故事脱离了正史,采用的是民间演义的说法;而且带有明显的“尊佗贬曹”倾向,这从此回标题中的“神医”“奸雄”等用语可窥一斑。罗贯中将曹操囚华佗置于“开颅”的冲突背景之下,从而使“曹操杀华佗”的理由显得更为充足、更具有冲突性,这显然也是文学创作的手法。令人遗憾的是,后世的文学与影视作品大多采用这一情节,因此,华佗因拟为曹操做开颅手术而遭曹毒杀,便成了社会上的普通认识。
“曹杀华佗”一说的影响
由于《三国演义》在民间影响巨大,很多人还是喜欢引用该书中的典故,并做出各种评价。如清代毛宗岗即接受了罗贯中《三国演义》的说法,认为:“曹操之杀华佗,以佗之将杀操也。” 很多当代学者也沿用了这一说法。中国台湾学者曾仕强在《曹操临终杀华佗:树敌太多会带来无限恐惧》一文中,便采用了《三国演义》中“开颅被杀”的这一说法;汪宏华所著《大起底:四大名著里的本意与隐喻》(东方出版社2014年版)一书中,言之凿凿地声称,“华佗医人医国、拥汉反曹,确有行刺‘国贼’曹操的计划”,“华佗为行刺而撒谎,并不具有开颅术”,“不懂开颅,却要开颅,华佗的用意就只能是行刺了,为了这一天,他也等待了大半生,而且准备了两块敲门砖——治周泰、疗关羽”。
王立群认为,“《三国演义》的虚构也不是全不靠谱,它也有它的基础:一是华佗能用‘麻沸散’做腹腔手术,二是华佗被曹操所杀。《三国演义》将它引伸为替曹操开颅,也顺理成章。但是,华佗开颅治疗曹操头风病是小说作家的虚构。”如果从严谨的史料考证来看,岂止为曹操“开颅”一事有可能是虚构,即便是“华佗”之名和其做“外科手术”的效果,也有人认为带有神话色彩。在这方面,著名国学家陈寅恪是为代表。1930年6月,他在《清华学报》第六卷第1期撰文认为,华佗其人的真实性无疑,但“华佗”之名则很可能是受了佛教的影响而附会;他在那个时代做外科手术,“断肠破腹,数日即差”也带有神话色彩:
是昔人固有疑其事者。夫华佗之为历史上真实人物,自不容不信。然断肠破腹,数日即差,揆以学术金华之史迹,当时恐难臻此。其有神话色彩,似无可疑。
此文发表后引起较大争议。台湾学者李建民在《华佗隐藏的手术——外科的中国医学史》(东大图书股份有限公司2011年版)一书中认为,“陈寅恪对这一段时期前后的医书并不熟悉,甚至在研究心态上相当值得怀疑。”因此,他选择了“华佗故事的可信性”。认为“此事见于《三国演义》,正史未载,不过多数人视为历史”。
由此可见,“开颅”一说之所以会流传后世,实拜《三国演义》的影响所赐。虽然清代学者章学诚批评《三国演义》“七分事实,三份虚构,以至观者往往为所惑乱。”但不影响其教育意义及后世对其的推崇。《人民周刊 》(2016年第13期)载吕春文《毛泽东熟读活用〈三国演义〉》,文中认为,“《三国演义》是他读了70多年的书,他对《三国演义》拥有浓厚的情结。”“1942年,毛泽东向全党发出号召:“做干部工作的同志,要看《三国演义》和《水浒传》。” 陈思在2019年03月27日发表于《学习时报》的《毛泽东与〈三国演义〉》一文中,认为“毛泽东时常引用《三国演义》中的历史故事借古喻今,说明一定的道理,其中也往往渗透着辩证法分析方法”。
华佗之死新说
在《三国演义》(会评本)中,华佗的出场只有三次:一为东吴猛将周泰疗伤;二为关公刮骨疗毒;三为曹操治疗头痛病。此外,华佗还为广陵太守陈登治过病,但并无场景描述,不属于这里所的“出场”,而是作为华佗的背景介绍,由华歆转述给曹操的。
请看华佗这三次出场看病的经过:
1.在第十五回《太史慈酣斗小霸王孙伯符大战严白虎》中,周泰为保护孙权而“身披12枪,金疮发胀,命在须臾。”后得虞翻荐“当世之神医”华佗。在孙策眼里,“其人童颜鹤发,飘然有出世之姿”,因此“乃待为上宾,请视周泰疮。”佗曰:“此易事耳。”“投之以药,一月而愈。策大喜,厚谢华佗。”一边是要求“死马当成活马医”的通情达理患者,一边是惜英雄敬英雄的当世神医,这里当然不需要什么“劝服艺术”。
2.在第七十五回《关云长刮骨疗毒吕子明白衣渡江》中,关羽被曹仁射中右臂,“毒已入骨,右臂青肿,不能运动。”华佗从江东驾小舟不“请自来”,自言“因闻关将军乃天下英雄,今中毒箭,特来医治”。
时关公本是臂疼,恐慢军心,无可消遣,正与马良弈棋;闻有医者至,即召入。礼毕,赐坐。茶罢,佗请臂视之。公袒下衣袍,伸臂令佗看视。佗曰:“此乃弩箭所伤,其中有乌头之药,直透入骨;若不早治,此臂无用矣。”公曰:“用何物治之?”佗曰:“某自有治法,但恐君侯惧耳。”公笑曰:“吾视死如归,有何惧哉?”佗曰:“当于静处,立一标柱,上钉大环,请君侯将臂穿于环中,以绳系之,然后以被蒙其首。吾用尖刀割开皮肉,直至于骨,刮去骨上箭毒,用药敷之,以线缝其口,方可无事。但恐君侯惧耳。”公笑曰:“如此,容易!何用柱环?”令设酒席相待。公饮数杯酒毕,一面仍与马良弈棋,伸臂令佗割之。佗取尖刀在手,令一小校捧一大盆于臂下接血。佗曰:“某便下手,君侯勿惊。”公曰:“任汝医治,吾岂比世间俗子惧痛者耶?”佗乃下刀,割开皮肉,直至于骨,骨上已青;佗用刀刮骨,悉悉有声。帐上帐下,佗刮尽其毒,敷上药,以线缝之。公大笑而起,谓众将曰:“此臂伸舒如故见者皆掩面失色。公饮酒食肉,谈笑弈棋,全无痛苦之色。须臾,血流盈盆,并无痛矣。佗曰:“某为医一生,未尝见此。君侯真天神也!”
在这两次出场时,华佗不仅与关羽的情商展示和沟通技巧都十分到位,而且将如何刮骨、如何疗毒的具体办法一一告诉关公,列位看官虽然读得心惊肉跳,但视死如归的关公有何俱哉?“佗用刀刮毒,悉悉有声”,“血流盈盆”,而关公竟谈笑如旧。无怪乎华佗赞曰:“君候真天神也!”而术后关羽亦称赞华佗“先生真神医也!”此情此景,真是“烈汉遇良医”,英雄惜英雄。一个是全力抢救,细心呵护;一个是举重若轻,尽力配合。难怪毛宗岗评点说:“如此医人是神医,如此病人亦是神人”;“如此神医难得,如此病人更难得”。
3. 在第七十八回《治风疾神医身死传遗命奸雄数终》中,华佗在为老乡、上司曹操治病时,其“劝服艺术”就生硬多了,以致酿成了入狱惨死的悲剧。曹操因冒犯“梨树之神”而头痛发作,华歆举荐华佗,曹操此时已有疑心:“虽闻其名,未知其术。”华佗到后,虽然也像对待关公一样依样画葫芦,将如何“先饮麻肺汤”,如何“用利斧砍开脑袋,取出风涎”一一告知。然而,他忘了这毕竟不是疗疮伤,也不是刮臂骨,而是“砍开脑袋”(二人对话原文见前文)。不用说是在彼时医学不发达的古代,即使是在医术相当发达的今天,恐怕诸位听了也会疑窦丛生。既然深知这种高危手术会令患者怀疑,难道不能向曹操讲得更清清楚些,或者先用动物演示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