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代科举考试中的经疑
作者: 曹景年经疑是元代独有的一种科举考试形式,它就四书中的疑难尤其是看似矛盾之处提出质疑让考生作答。研读流传下来的考题及答卷可以发现,经疑这一考试形式的水平非常之高,题目犀利独到,答卷精深巧妙。经疑注重理性思维,对儒学核心义理,如仁、性、命等辨析入微。经疑问题尖锐而犀利,敢于质疑圣人,考验考生的认知水平和思维能力。经疑注重考察历史知识,优秀的考卷多结合史实与义理做出回答。总而言之,经疑既能充分考察考生的综合素质,发挥选拔人才的功效,又有很高的经学价值,是儒家慎思明辨之理性精神的精彩展示,从中能深刻感受到古人的智慧、儒学的生机和科举考试独有的魅力。
元代作为蒙古族建立的王朝,最初是没有科举考试的,并且儒生在元代的地位也非常低下,有所谓“九儒十丐”的说法。但到后来,随着政权的稳定,儒家的重要性日益凸显出来,在许多儒生的呼吁下,元仁宗于皇庆二年(1313)下诏恢复了科举,并于次年举行了第一次乡试。其后,除了至元年间(1335-1340)停办两科之外,其余时间都按照三年一科的频次正常举行。元代的科举考试分为两种,第一种针对蒙古人和色目人,考试内容比较简单。第二种针对汉人、南人,分三场,第一场经疑和经义,第二场赋和诏告章表等公文写作,第三场时务策。其中第一场的经疑是一种非常独特的考试题型,因为这个题型只在元代出现过。唐及宋代前期,经学考试的主要形式是默写经文或注疏,宋代王安石变法之后,经义题开始出现并逐步占据主流。元代在考经义的同时,又新增了经疑这种题型。明清时期经疑被废除,只保留经义。经义不设问,而是直接从经文中抄录一句或一段,让考生发挥其大义,写一篇文章;经疑则是就经文中的疑难尤其是看似矛盾之处提出问题让考生作答,其核心在“疑”,而不仅仅是一般的提问。
经疑最初出题范围仅限于四书,每次考两个问题。至正元年(1341)再次恢复科举后,经疑改为四书一道,五经一道。今天我们还能看到不少元代的经疑题目和答卷,如日本内阁文库所藏元刊本《新刊类编历举三场文选》一书,收录了元统元年(1333)之前历科考试的乡会试题目及优秀答卷,分甲至癸十集,其中甲集所收录的就是第一场四书经疑的题目和答卷。通过研读这些资料发现,经疑题目之犀利、独到,答卷之精深、巧妙,都超出了我们的想象。以下通过对部分试题及答卷的分析,从三个角度来展示这一考试形式独特的内涵和价值,及其对于科举考试和经学发展的意义,所引资料皆见于《新刊类编历举三场文选》甲集。
理性思维:辨析儒学核心义理
四书中对于同一个概念如仁、孝、性、命等,往往有不同说法,经疑常就此提出疑问,要求考生辨析异同、疏通义理。这类题目涉及儒学的核心义理和宋代理学的焦点问题,理论层次较高,仅靠熟读背诵经书是难以回答的,还需要有较高的理论思维能力。如关于孔孟论性的差别,孔子说性相近习相远,孟子则认为人无有不善,尧舜与路人一样,这与孔子“相近之说”是不是矛盾呢?延祐丁巳考的就是这个问题,虽然程朱对此已有详细讨论,但考生也需要在领会其思想精髓的基础上,提出自己的观点并进行论证。一考生抓住朱注“性相近”为“兼气质言”这句话立论,认为所谓兼者既包括了天地之性,又包括了气质之性,从天地之性看,人禀受至善之性于天,圣人与路人都是一样的,但从气质之性看,圣人气质清通,能够尽其善性,而涂人气质愚拙,未能完全尽其善性。所以,“相近”其实有两层意思,一方面意味着异中有同,同中有异;另一方面更强调异中之同,认为路途之人气质虽浊,但从源头看其性是善的,这就激励他们不能自暴自弃,而要尽力变化其气质,复归其至善之本性。从这个角度,考生称赞孔子之语“虽若简易,而其精粗本末莫不具备”,而孟子则有偏重,“语本非不精也,而遗其末者有矣”。考生对孔孟性论的辨析,虽然看起来没有超越程朱的藩篱,但若没有对儒家人性理论的深刻把握,也很难做出上述条理分明的论证。
天历己巳江西乡试对朱注“心法”一语提出质疑。朱子认为《中庸》为孔门传授心法,而其注《论语》“克己复礼”章亦称“此章问答,乃传授心法切要之言”,为何二者都称为心法?况且《中庸》以知、仁、勇三者为造道成德之本,而克己复礼只代表仁之一德而已,朱子都把它们称为心法似乎不太恰当。对于前一问题,一考生主要从融贯“中”与“克己复礼”这两个概念入手,认为“中”是帝王传授心法,而“克己复礼”则是实现“中”的具体手段,因为“克己复礼”即克去作为己私的人心,而恢复作为天理的道心,这个道心也就是历圣相传的“中”,所以“中庸”与“克己复礼”都称为心法没有问题。后一问题则主要采用了朱子对仁的意义区分的观点,朱子一方面把仁定义为“本心之全德”,这个全德是包含义、礼、知等其他德性的,另一方面又把仁当成与义礼知平行的一个具体德性,所以对仁的理解要更全面一些,在知仁勇的语境中,仁显然是具体之一德,而克己复礼所得之仁,则应是本心全德,完全可以称为心法。
突破权威:“质疑”孔子圣人形象
经疑的一些题目非常犀利尖锐,甚至涉及对孔子圣人形象的质疑,当然这种质疑是有限度的,目的是让考试提出合理化解释。这类题目非常考验考生的认知水平和思维能力,以下试举二例。
延祐甲寅河南乡试有一道题是这样问的:
子曰“回也其心三月不违仁,其余则日月至焉而已矣”,又曰“仁者寿”,颜子岂不仁者欤?何短命而死也?子路侍侧,行行如也。子曰:“若由也,不得其死然。”其后子路果死于孔悝之难。以孔子之至圣,何独知子路之不得其死,而不知颜子之不寿乎?
这个问题包含两问,第一问是说,孔子评价颜渊“三月不违仁”,可见颜回应该是仁者,孔子又说过“仁者寿”,颜回既然是仁者,又为何会短命而死?第二问是对第一个问题的进一步追问,即孔子预料子路将来会“不得其死”,后来真被孔子说中,子路在鲁哀公十五年,即孔子去世前一年死于卫国的孔悝之难。孔子既然是圣人,为什么能预测子路之死,却不能预测颜回之死?这些问题非常犀利,对考生是不小的考验。一位考生是这样回答的,他的中心论点是“人事之可必者,圣人之所明言,天道之不可必者,圣人之所不论”。也就是说,颜回通过克己复礼之功,已经优入圣域,作为仁者是有望得寿的,但这属于“天道之不可必者”,所以颜回最终短命而死,这是天命如此,人也无法左右。对于天命,圣人也存而不论,“莫之为而为者天也,莫之致而致者命也,圣人设教,但勉人事之当然,其天道之不可必者,固不言也。”《论语》本身也记载“子罕言利,与命与仁”,如果能够毫无理由地预言人的生死祸福,那跟世俗的巫术谶纬还有什么区别呢?而孔子之所以能预料到子路日后会死于难,这是“人事之可必者”,因为孔子非常熟悉子路的性格,那就是“暴虎冯河死而无悔”,性格太刚烈,故“有必死于难之理”。最后,这位考生总结说,“二子之死不同,庸何伤于圣人之明也哉!”两个人的情况不同,要具体问题具体分析,不能认为是二者有矛盾。
延祐甲寅燕南乡试所出的一道题以孔子本身的经历为问,更加尖锐:
“色斯举矣,翔而后集”,说者以为譬君子见几而作也。然观圣人厄于陈蔡,要盟于蒲,伐树于宋,累累乎郑之东门,曾不知色举翔集之几,何也?
“色斯举矣,翔而后集”见于《论语·乡党》的末章,朱熹认为这一章前后可能有阙文,意义无法确定,但还是给出了一个参考性的解释,他认为这句话是说鸟总会先观察周围的环境,然后决定自己的落脚点,这对人的启示就是要“见几而作,审择所处”。但是回看孔子的生平经历,往往非常落魄,如被困在陈蔡之地,在蒲地被迫与他人签订盟约,在宋国被包围,在郑国时更是“累累若丧家之犬”,这样看来,孔子处处碰壁,他作为圣人为什么不懂得“见几而作”的道理呢?
《三场文选》所录的一位考生的答卷非常机警巧妙。这位考生借用孟子评价孔子“圣之时也”的话作为切入点,“时”与这里的“几”意义是相通的,都是指根据不同的情况做出不同的行为。但如果只强调“时”,显然孔子“时”得并不彻底,因为总是到处碰壁,而没有“因时而动”。这位考生重新定义了“时”的概念,从而使这一问题涣然冰释。他解释说:“时即天也,圣人进以礼,退以义,不动则已,动则无往而不合乎天时。”也就是说,圣人的出处进退都是合乎天的,天是什么?天就是“进以礼,退以义”,只要符合礼义,就是合乎天、合乎时,就是“见几而作”,至于个人的穷通遭遇,则并不在考虑范围之内。这个解释巧妙地把道义法则和个人遭遇区分开,圣人的个人遭遇不代表他的精神和智慧,他只是遵循天则在行动,虽然他的行动不顺利,甚至非常落魄,但这些行动都是天则的要求,是他义不容辞要做的,这才是“见几而作”的真实含义。其后,该考生又举了孔子去鲁的事例来进一步说明这一点。孔子在鲁定公时摄相事,齐国送来女乐,季氏接受后终日享乐,荒废了政事。这时子路劝孔子离开鲁国,但孔子仍想观望一下,对子路说,鲁国现在正在举行郊祭,如果在祭祀之后还把祭肉分给我,说明我还可以继续做下去,如果没有分祭肉给我,再走也不迟。这就是孔子的“见几而作”。后来祭肉没分,孔子旋即“不脱冕而行”。而且孔子离开鲁国和离开齐国也是两种完全不同的状态,前者是“迟迟吾行也”,因为鲁国是父母之邦,有依恋心理;后者是“接淅而行”,走得非常急,这些也都体现了孔子的“见几而作”。以此来看问题中所提到的一些现象,就不能说孔子不懂见机而作了。总而言之,孔子的行动只根据道义而行,这才是最大的“几”,不能只从个人的遭遇方面来考虑。
重释历史:史实与义理的结合
有些经疑题目是对经文涉及的史实进行提问,考生除了需要丰富的历史知识之外,还需要结合儒学义理,来对一些历史现象、历史人物进行解释和评价,做到史实与义理的结合。如至治癸亥江浙乡试考的是对《孟子》末章的疑问,孟子说由尧舜至于汤五百余岁,禹和皋陶是见而知之,这里为什么不提稷、契、益?毕竟他们也是尧舜时代的重要人物。由汤至于文王,伊尹、莱朱是见而知之,莱朱为何不见经典记载?由文王至于孔子,太公望和散宜生是见而知之,这里为何不言武王、周公旦?由孔子至于今没提谁见而知之,为何不说颜曾见而知之,子思闻而知之?
这个问题看起来有些刁钻,但只要对儒家义理尤其是历史观有充分的把握,选择一个合适的角度就可以做出合理解释。《三场文选》所抄录的一篇答卷,就非常圆满地回答了上述问题。此卷的回答贯穿了“道统”这个中心思想,因为《孟子》这一章的核心思想就是讲道统和传承。首先,从尧舜至汤,为何单说禹、皋陶见之,而不提稷、契、益?考生根据《尚书》的相关记载回答说,舜逊位时,只中意于禹,而禹则让皋陶,可见二人在当时的地位是高于稷、契、益的,只提禹和皋陶就已代表稷、契、益了。考生还指出,孟子说过“舜以不得禹、皋陶为己忧”,可见孟子对禹和皋陶评价非常高,认为他们是舜的继承者。其次,由汤至文王,伊尹、莱朱见而知之,为何莱朱不见经书记载?考生引用朱子的注解,指出莱朱就是仲虺,即汤的左相,仲虺在《尚书》中是有明确记载的,这说明莱朱并非名不见经传。第三,由文王至于孔子,为何只提太公望、散宜生而不提武王、周公?这个问题与上述禹皋陶的问题正好矛盾,如果讲继承者的身份,那武王和周公显然跟禹一样,是正宗的周文王的继承者,孟子为何舍武王、周公而仅提太公望、散宜生?这位考生的回答很机智,他说,武王是文王之子,周公是武王之弟,提文王就已经隐含了武王、周公,也就是说文、武、周公是一体的,而且孟子在其他地方也是把文王、武王、周公作为圣王一起说的:“文王视民如伤,望道而未之见。武王不泄迩,不忘远。周公思兼三王,以施四事。”(《孟子·离娄下》)而太公望、散宜生之与文王,与禹、皋陶之于尧舜,都是君臣关系。最后一问,关于孔子时代为何不言颜曾见之,子思闻之?这位考生认为,这首先说明孟子忧心于自古相传的道统会因无继者而失传,也体现了孟子的个人担当,从而坚信“天理民彝不可泯灭,百世之下必有神会而心得之者”,这是一种对未来的希望和寄托。他还指出孟子并没有轻视颜、曾、子思之意,反而常常将其与古圣贤并称,但之所以没有提到他们,是“寓其感慨不足之意而俟后圣于无穷耳”。总体来看,这位考生的回答逻辑严密、资料翔实,具有较强的说服力,故考官评云:“三节引证,极有发明,真佳作也。”
经疑考试的价值与意义
元代的经疑考试无论对科举选拔人才还是经学学术的发展,都有非常独特的意义。从考试层面来说,它通过对经书提出质疑,可以考查考生对经书深层次的理解和把握,以及相应的综合思维能力,能够较好地反映考生的综合素质,是一种比较优良的选拔人才方式。从经学角度说,它所提出的一些问题,往往具有很高的学术性和理论性,而且目光犀利、视角独到,敢于给经书“挑刺”,很多问题属于前人所忽视“经学盲区”。
直到今天仍可以作为重要的学术问题进行讨论。经疑考试也在无形中培养、锻炼了考生的怀疑精神和独立思考能力,可以说是传统儒家慎思明辨之理性精神的精彩展示。可惜的是,经疑考试没有被继承下来,这可能与一些技术性因素有关,如可出之题有限、容易押题等。为了应付考试,元代出现了一大批经疑类的科举辅导用书,这些书预先将四书中可能的疑问找出并一一作答,例如董彝的《四书经疑问对》一书就罗列了150余条关于四书的“经疑”题。而对于篇幅并不算长的四书来说,可以提出质疑的内容毕竟是有限的,在科举用书的干预下,可出之题必然会越来越少,考试效能越来越低,导致经疑不得不被废弃。但即使如此,我们通过回观经疑这一已经深埋历史尘埃中的考试形式,仍能从中感受到古人的智慧、儒学的生机和科举考试独有的魅力。
(作者系曲阜孔子研究院助理研究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