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的叙事形态
作者: 墨白
我们常说:“你的文字”,其实这是一个很高的评价。我们知道,一般人是没有自己的文字的,我们所使用的文字与词语都是公共的,文字是我们每一个公民的公共财富,如何把公共的文字变成“私有”的,这确实是很多人都没有意识到的问题。
小说的语言风格
我们说:“你的语言”,这是一个很高的评价。我们知道,世界上99.9%的人是没有自己的语言的,他的日常交流与表达所使用的都是公共的、一种没有语言特征文字与词语。
语言有流源之分,公共语言为流;小说家创作时因在叙事语言中注入了自己生命的体温,而形成个人的表达世界的叙事风格,这种语言为源,比如鲁迅的语言,是一个作家为人类叙事学做出贡献的标志。
童年在故乡看过一场杂技,主角是一个失去了双臂的残疾人,玩杂技全凭一双脚:他用双脚切菜,用双脚拿针认线做衣服。我至今仍然感叹他的神奇,他没有手臂也能像我们常人一样生活。我常常想,如果我们人类压根就没有手臂只有双脚,这世界该是一种怎样的情景?我有一个朋友,练习反体书法,他写出的汉字就像我们写在白纸上的文字翻扣在透明的玻璃上看到的一样,字是反的。不可思议的是,他竟然写得那么流畅,就像我们看到的英语、俄语、法语、日语一样,几乎构成了一个全新的图像体系,就像在东南亚的寺庙里妇女们用粉笔在门廊的地板上绘制出来的曼荼罗,或者像佛徒门在印度佛教圣地菩提迦耶所举行的“时轮金刚灌顶”法会上用彩沙制作的时轮坛城一样,构成了一种象征符号。
由于不同的人的生理因素与主观情感的介入,即便是相同的语言文字,对世界与物质的再现也会产生像四季更替一样缤纷艳丽的色彩。这就像同一种蝴蝶,纳博科夫在亚利桑那州凯巴布高原大峡谷强烈的阳光下看到的,与茨维塔耶娃在叶拉布加镇附近的卡马河边,傍晚的花朵间看到的,绝对是两个不同的形态,当然,这与索尔仁尼琴在布良斯克前线漂浮着血腥的空气里看到的那只蝴蝶也不相同。这种现象的出现是因为“个人言语的特点”而形成的,也既是我们常说的语言风格,一个作家的叙事语言风格,是小说叙事文本产生的根本。
不同的语言文字或者不同的宗教符号就是认识与感知世界的不同方式。就像歌德或者雨果、黑格尔或者贝聿铭面对同一幢建筑因高低错落、疏密聚散所得到的不同的节奏与韵律一样,小说创作也会因作家感知世界方法的不同而产生多样性,并由充满个性的叙事语言构成独特的叙事文本,来传递和实现作者的意图。每一个独立的叙事文本,都因不同的相貌构成自己认知世界的方式,这就像你没法从世界上成千上万的人中寻找到两个完全相同面容的人一样。万能脚与汉字的反体书法所给我的启示就是一个小说家在叙事上形成独特的语言风格的重要性。
语言的制度
语言对于我们来说就是一种制度,是一种我们自觉遵守的最健全的制度;我们每一个人从出生起就自觉地接受这种制度的管制,因为语言是我们与外部世界交流,我们赖以生存最基本的元素:但在这样的语言制度下,我们往往会丧失掉语言的个性,对于我们小说家来说,就是要摆脱这种语言制度对我们的束缚,创造出一种新的语境。
人类自从有了语言文字,就已拥有了一种制度。一个作家不能失去自己言语的制度。看一个写作者是不是有出息,并不是看他会不会去临摹生活中一些事件的皮毛,而是看他对人类的精神世界有没有自己独特的感受。
人是世间最深奥的哲学。最伟大的作家就是最伟大的哲学家。这个哲学家表达自己的最根本的形式就是语言,一个作家能拥有自己的语言体系,那他就是一个了不起的作家。一个有思想的作家,他总是竭尽全力去把握人类灵魂的皱襞和行为的脉络,但他又常常陷入语言所带来的迷惘和苦恼。因为,他的探寻往往是没有先例的,他所要表达的是一些没有人迹的荒原。
人是唯一具有自我意识,不单凭本领和生物种属模式生存的动物。他们打破了与自然的原始和谐,扛着理性的巨石,勇敢而又孤独地走进新天地。而作家的理性又富于情感色彩。
作家不同于科学家。但在眼下的语言系统里,我们小说的写作日趋零碎、机械,这使许多自命不凡的写作者陷入其中而不能自拔。
我们不能蜗居于所谓的反映现实的庸庸碌碌的棚户中,吟诵着可怜的满足,变得小聪明、大愚痴。我们应该明白,现实和真实是有一定距离的。我们应该明白,语言对一个作家的重要性。
在现有的异化了的语言体验里,你是否感觉到自我已经陌生?如果是,这将使我们深思。真诚的作家要走出这种凡俗的沼泽,用自己的话语制度建造圣洁的领地和人生的境界,以此来观照人生和自我。
这样一来,他所拥有的语言才能更加有诱惑力,这就如同在一片洁白雪原之上,我们闻到了鲜花的芬芳。那样,春天已经离我们不远。
气味
我们知道,好的小说是应该有味道的,或者说要有气味。而小说的味道和气味都是来自叙事语言。当然,我所说的语言绝对不是咬文嚼字,更不是用课堂上学来的修辞学去一句一句地规范。叙事语言的光彩是在你一起笔就已经蕴含在了你的文字之间的。那些文字会像小溪一样在你的注视下流动,她清澈透底而又充满了活力,你语言中所表达的物体和事态要准确,玲珑剔透,你的语言要有情绪要有节奏感。你的文字表达人物心理时要富有一种质感,像有一张薄薄的粉红的彩纸摆在你的面前,使你有一种想触摸的渴望。你的语言要富有情感,富有一种生命,就像一只洁白的鸽子,它从阅读者的眼睛里飞出去,一直飞向纯净的蓝天。你的文字要带着读者进入你的感情世界,你哭他也哭,你笑他也笑。你叙事的语言应该是一根无形的魔棒,你要使阅读者感受幸福和苦难的滋味,使他焦虑和不安,使他孤独和凄伤,就像秋风一样吹拂着他脸颊上的泪痕。这就是小说的味道,这就是小说的气味。
小说的叙事差异
小说是虚构的艺术,但这种虚构是由语言来呈现的,所以小说的第一要素不是结构或故事,而是语言。小说的存在就是语言的存在,无论是虚构与现实、想象与记忆,小说的任何文体形式,都是由语言构成和呈现的,所以语言就是形式,是文体产生的基础。语言是人类生活和精神的容器,但并不是人类所有的语言都具有文学性。从小说一出现,叙事语言就踏上了探索的路途,而且从未中止过。所以小说的叙事语言不是日常生活的模仿,而是提炼和创造。说它是探索和创造,就是在我们的小说里出现的语言在现实里还不曾出现过,把没有的变成现实,是我们叙事语言探索和创造的最终目的。我们视这种创造和探索为一个小说家的语言风格,这样的小说家十分稀少。因为稀少而成为先锋,所以先锋是孤独的,是与世俗为敌的,是一种艰苦的精神劳动。小说家的精神立场在他的语言里呈现得淋漓尽致,他用独特的语言形式来表现人生和社会经验,并站在人性的高度对历史和生命进行拷问,为读者提供一种极具个性的叙事文体。
叙事语言是衡量一个小说家的重要标尺。好的小说家,即便我们从他作品里只抽出一小段文字来,也能看到他对语言的感觉。小说的结构技巧、对事物的感觉、小说的意味、对生命的思考和追问、对精神的探索等,都能从他的叙事语言里体现出来。同时,好的小说又是不能言说的,如果你企图从他的小说里说出某种元素来,那就会丧失小说本有的意韵。好的小说具备多种元素,有时我们只注意到其中的一种,这是一个很有意思的现象。一部好的小说,不同的读者会看出不同的东西来。这就像鲁迅对《红楼梦》研究说过的那段话:“经学家看见《易》,道学家看见淫,才子看见缠绵,革命家看见排满,流言家看见宫闱秘事……”这就是一部好小说应该具有的能量。
就短篇小说的叙事文体而言,是因由不同的叙事观念而产生。比如卡夫卡,很多人在谈论他的小说,为什么会这样?这和他小说的叙事有关。卡夫卡的《变形记》与《饥饿艺术家》是叙事,不是讲述;马尔克斯的《礼拜二午睡时刻》与《格兰德大妈的敬礼》是叙事,不是讲述;博尔赫斯的《交叉小径的花园》与《第三者》也是叙事,不是讲述;叙事的核心是时间与记忆,在物理时间上展开的对现实与记忆的呈现,叙事特征是当下性;而讲述的核心是讲,在讲别人怎么样,自己怎么样,现在怎么样,过去怎么样,这个事是怎么样发展的,那个人又是怎样想的,如果你仔细分析就会发现,这个讲述的人就没有进入真正的生活状态,是旁观,是事后,讲的是已经发生过的故事,其本质是个说书人;而现代小说里的叙事,研究的是时间与记忆的问题,是生命的正在进行时,这跟生命的呈现有着密切的关系。这就是现代小说与现实主义小说的根本区别。
现实主义小说与现代小说的另一个重要区别是,现实主义小说的骨架是故事,而现代小说的骨架是悬念。这个悬念不是故事里的悬念,是由我们无法把握的,在我们生命当下的这一刻要发生的事情。我们不知道下一刻,在我们的生命里会发生什么事情,这就是支撑现代小说的悬念。我们对生命进程中未知的探索,就是支撑现代小说的骨架。这个未知太丰富,有着无限的变数,这个未知展示了生活的无限性,而这个未知又对我们构成神秘。我们不停地遭遇未知,身不由己地行进在探寻未知的过程之中。同时,这个未知又是开放的,是没有结尾的。而现实主义小说里的故事追求的却是有头有尾的故事,是自我封闭的。
短篇小说文体的差异产生的原因是观念问题。比如我们常常说起的先锋小说,它的叙事观念多是建立在哲学的基础上,像弗洛伊德关于“无意识”的哲学理论,康德关于“不可知”的哲学理论,柏格森关于空间时间和心理时间的哲学理论等等,都是现代小说叙事文体产生的基础。我们每天醒来,都要依靠记忆在时间的河流里确认自己的身份。在时间里,记忆是有层次的。同时,在记忆里,时间也是有层次的。过去、当下与未来,这一点海德格尔说得很清楚。由于叙事主体对时间与记忆的介入,真正理解并在小说叙事里展现那是非常困难的。
我举个例子。你去参加聚会走进一个房间,房间里有很多人、很多东西,由于主观意识,那么多的东西你不能同时看到和感知到。在参加聚会的人中,你最初看到的是你最熟悉的,随着时间的流逝,那些不熟悉的人才逐次进入你的感知,屋里的东西也是这样,比如你先看到桌子上摆的餐具,然后是你坐的那把椅子,接着是挂的什么颜色的窗帘,装没装空调,挂没挂电视,有没有卫生间等,在你的主观意识里,这些绝对是有程序的,你目光所及,是由时间构成的秩序,而这个秩序,又是在你的记忆里的经验辅助下来完成的。这又回到了小说的叙事问题。那个你们聚会的房屋里的东西,都能写进你的小说吗?答案是明确的,是要有取舍的,是在物理时间的推动下,根据你的记忆和现实来进行取舍。这又说到了小说的结构。所以说,现代小说的叙事,是和我们生命进程中的时间与记忆有关,是事态的进行与发展的过程,它的本质是建立在物理时间上的展示。所以在叙事过程中,你必须有着高超的叙事技巧,你必须在叙事过程中把所表达的主题不露痕迹地装在事件里,尤其是对于短篇小说的写作,这才是最大的难度。
语言的种子
一部好小说不可能是被改出来的。在你写完一部作品再回过头来重新审视它的时候,你更多注意到的只能是表面的语言,而往往忽视作品的神韵和内涵。作品深刻的主题和骨肉只能是在你最初的创作中流于笔端的,作品的精髓是你最初的写作时就赋予小说本身的,而不是你后来修改出来的,那些让人拍案的东西是在你最初的文字中就播下了种子。
词语本身只是一个记号。比如你、我、他这些人称代词,在我们写作者还没有赋予它一定意义的时候,它只不过是一个词语而已。但是我们一旦在写作中注入情感,那么这些词语就会活起来。我想,我要做的就是要把自己的情感世界注入那些死板,没有生命感觉的词语。比如一个女人把一朵花献在她刚刚离开人世的情人的坟墓前,这花便有了人性,便有了文化意味。而在这之前,那朵花只不过是生长在泥土里的一朵花而已,虽然那花也有生命,但没有被注入人类的情感。对于我们人类来说,自然界里的万事万物都是因为我们的情感而才有了一定的意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