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编辑的思想随笔

作为福建省社会科学界联合会主办的综合性社科学术理论刊物，《东南学术》长期以其稳健的思想立场、敏锐的探索意识、创新的理论研究和实践探索水平，在国内哲学社会科学研究领域占有重要地位。而身为刊物副总编辑的郑珊珊博士，则一直以认真负责的态度和务实严谨的风格，深受业界广泛肯定。但真正了解郑珊珊的人知道，她不止是一位称职的编辑，更是一名优秀的学者、博雅的文士，善于寻常中发省察，平凡间抒洞见，正是其真诚的性情使然，更是其深厚的素养积淀。

著名作家孙犁一针见血地指出：“编辑必须有学问，有阅历，有见解，有独到之处，应该成为学者或作家。”中国编辑学会会长郝振省在谈到编辑的修养时，也强调：“作为一名合格编辑，至少应具备政治素养、文化素养、业务素养与创新素养四方面基本素养。”随着现代出版业兴起而日益发展成熟的编辑工作，承担着选题策划、资料整编、数据检索、内容勘误、文字校对，甚至美工设计等一系列专业性、综合化职能，具有文化积累、建设和传播的重要使命。对于主体文化涵养的要求，自然是相当高的。

壹

郑珊珊师承著名学者陈庆元教授，著有《明清福建家族文学研究——以侯官许氏为中心》等，可谓知识结构系统、理论基础扎实、科研能力优秀。从事编辑工作以来，更日日与文字打交道，尤以专业学术研究为主，进一步开阔视野、拓展思路、敞亮格局。她的《闽海风雅：艺文杂谈与日常随笔》（海峡文艺出版社2022年版），正是其日常评析散论的合集，更是感怀体悟与思想钻研的荟聚。书集分杂论与漫谈两部分，分别为书评和随笔，虽然关注对象、考察角度、阐释内容丰富多变，却内在风格统一、内涵贯穿融通，其核心就在于对于“宏观文化”整体性的深刻理解。

在郑珊珊看来，与其说“文化”是某种独特现象或普遍状态，不如说是一个动态整体，即一种物质和精神构成的“整体生活方式”，随着人类社会生活更迭变迁而发展变化。这一认知构成了她现实观察与理论研讨的基本视角，使她能够穿越错综芜杂的文化景观，准确把握作品书写与现象发生的精神思想同源语境，抵达对象内在更丰富、多元、深刻的思想内涵与精神品格。

郑珊珊在《大文化史的观照与文学研究的另一条学术进路》一文中认为，文学应以开放的姿态面向历史，面向所有的文化存在，提倡大文化史观，兼容文学的多样性。她特别指出早在1996年，杨义出版了《中国新文学图志》，通过109个文学主题和500多幅图编撰“文学图志”，以图出史，以史统图，是大文化史观的早期实践。而陈平原近年来介入了图像研究、声音研究、饮食研究、城市史研究、教育史研究等，这些宽广而深刻的研究已呈现出了文化史建构的大视野。尤其是在图像研究方面，他从北京大学图书馆、中国国家图书馆、上海图书馆、中山大学图书馆、广东省立中山图书馆地方文献部、日本东洋文库、东京大学东洋文化研究所图书馆、东京都立中央图书馆，英国伦敦大学亚非学院图书馆、剑桥大学图书馆、大英图书馆、法国法兰西学院汉学研究所图书馆、德国海德堡大学汉学研究所图书馆、美国哥伦比亚大学东亚图书馆、哈佛大学燕京图书馆、香港大学冯平山图书馆、台湾大学图书馆等处寻找那些泛黄且松脆的晚清画报，相继出版《点石斋画报选》《图像晚清——〈点石斋画报〉》《图像晚清——〈点石斋画报〉之外》等一系列作品。在《左图右史与西学东渐——晚清画报研究》一书中，陈平原从120种晚清画报中精心挑拣300多幅精美图像，“描述晚清画报之‘前世今生’，呈现其‘风情万种’，探究此‘五彩缤纷’背后蕴藏着的历史文化内涵”，通过探索其中文字与画像两种介质的功能互补与互动，重新体认晚清画报的历史文化价值，并形成一种新的历史建构：“文字—图像”的架构范式与“铺陈—演绎”的叙事策略。陈平原尤其关注图文之间的缝隙，对晚清的社会风尚、文化思潮以及审美趣味的复杂性有深刻的了解，同时借助图中之文来理解晚清报刊文体的变化，考察图像叙事与文字叙事之间的差异。郑珊珊认为陈平原的研究超出了传统文学研究的范畴，兼及社会史、新闻报刊史、城市史、文化史、艺术史等，几乎囊括了所有历史文化现象，沟通文学内外的理论价值，进而思考动态网络敞开的大历史系统构建课题。

作为一名古典文学专业的博士，郑珊珊对中国诗学有较为深入的思考，她认为：中国是诗的国度，有着源远流长的诗歌传统，而关于诗学的讨论亦从先秦开始就绵绵不绝，思无邪、温柔敦厚、赋比兴、诗言志、风骨、气象、推敲、韵味、童心、格调、性灵等，蔚为大观；然而，相较于历代浩如烟海的诗作，中国诗学则显得不甚发达，大多数诗学论著止步于诗人的创作论，或简单的诗文品评，未成体系。原因在于，“大抵是在国人的惯性思维里，诗学不如诗美，或诗之美，只可意会不可言传。这种误解颇为根深蒂固，不能不说是一种遗憾。而中国在这一领域的长期缺失，也导致了近代以来西方文学理论对中国文学批评的全面冲击”。江弱水的《诗的八堂课》一书，共有八讲，分别是“博弈第一，滋味第二，声文第三，肌理第四，玄思第五，情色第六，乡愁第七，死亡第八”。其中博弈讲的是诗的发生学，滋味、声文和肌理分别从味觉、听觉和触觉来讲诗的鉴赏论，玄思、情色、乡愁、死亡四讲则涉及诗的主题。郑珊珊在《古典诗学的回溯与重建》一文中，品评江弱水《诗的八堂课》，认为作者敏锐捕捉诗意阐释和诗论讲解蕴含的诗学理念，充分肯定其探索“扩大了中国古典诗学的外延内涵，为中国诗学开辟了一条新的发展道路”，对当前学术界聚焦的学术创新而言，深具意义，郑珊珊由此研讨新时代中国学术话语体系创新路径的丰富可能。

宋徽宗无疑是中国历史上最著名的亡国君之一，他身上长期以来贴着世人对亡国君的评价：穷奢极欲、荒淫无度、宠幸奸佞、迷信术士、昏庸无道，等等。然而，人是复杂的，宋徽宗的真实面目绝非几个负面的关键词就能概括。美国汉学家伊沛霞在整理辨析了大量史料后，写成了一部卷帙浩繁的《宋徽宗》，向我们展现了一个面相丰富的宋徽宗。郑珊珊在《〈宋徽宗〉：新型历史叙事下的帝王书写》一文中，考察尹沛霞对徽宗形象的重塑，辩证论析长编考异研究方法的利弊，指出其通过转换叙事视角和重整逻辑线索，反拨宏大叙事的多元真实性还原特征，以及可能削弱审思深度和批判力度等问题，从而尝试更广阔的总体史书写的发展趋势。

可以说，正因为秉持整体文化观，郑珊珊的学术视野十分开阔、辩证思维特别活跃，往往能够立足阶段特征而贯通古今流脉，专注具体事像而联络多元结构，探索视域跨界的无穷与无限。

贰

郑珊珊的艺文评论最鲜明，也是最动人的特征，就在于其独立的品格与思想。经评而论，由论而抒，她的评论从不将研究对象视为摆设在真空实验仓的样本，也不将其置于某一理论或方法的“手术台”上进行机械解剖，而是将其视为具有内在动能与发展势能的生命整体，是文化意识触发的源点而非终点。这就使其评论，不仅超越了“为评而评”的主观散漫，也摆脱了“轻评重论”的抽象刻板。与其说她在“评论”，不如说是在美学体验、内涵解析和意蕴阐发过程中，展开思想交流、精神对话和意义探索的历险，并最终建构新的独立的意义体系。因此，即使当她评论的不是专业研究著述，而是文化随笔散文时，也从不任由情绪沉湎泛滥而随散无度。相较于感性的审美体验，她更倾向于智性的美学提升。

作家陆永建的家乡浦城自古为中原入闽第一关，它是一座历史悠久的文化古城，历史上出过8个宰相、20个尚书、21个侍郎、4个状元、172个进士，见载于“二十四史”和《清史稿》者29人，朱熹、柳永、江淹等人曾在这里生活过。作为从这座古城走出来的英才，陆永健的笔下总是流露出家乡浓厚的文化气息。念兹在兹的故乡，给他留下了许多难忘的记忆和情愫，被他转化为了生命的精彩。郑珊珊在《一个人的乡愁与生命史》一文中评价陆永建的散文集《山那边有条河》，立足陆永建常年躬耕文化建设的心志情怀，体悟他情趣生动的历史风物书写并非简单的往事钩沉，而是沉淀为生命底色的文化乡愁抒怀，指出故乡的历史对陆永建而言，不仅仅是过去的故事，更是指引当下和未来的精神力量。她认为陆永建对故乡历史的深刻体认，体现了他的历史观：

最根本的就是要还原历史，从历史中来，到历史中去，学会通读、细读、深读历史，才能达到真知、真解、真悟。

武夷山是乌龙茶、红茶的发源地，有1500多年的产茶历史，武夷山也是万里茶道的起点，享有“中国茶文化艺术之乡”的美誉。以人喻茶，是武夷岩茶独特的文学传统。唐代孙樵的《送茶与焦刑部书》是现存最早的关于武夷岩茶的文字记载，在这封信里，孙樵把茶拟人化并尊称为“晚甘侯”。宋代苏轼盛赞“从来佳茗似佳人”，他不但把好茶比作佳人，还专门写了一篇《叶嘉传》，将“闽茶”拟人化为叶嘉，虚构其获得汉武帝赏爱和信任的一生，借此赞颂闽茶的“风味德馨，为世所贵”。福建作家曾章团继承了这一传统，在图文并茂的《武夷三十六茗》一书中，汇集了他描写岩茶的系列散文和抒情诗。郑珊珊在《写给武夷岩茶的情书》一文中，追溯悠远厚重的武夷岩茶历史，指出曾章团的诗文结合当地钟灵毓秀的风貌和曲折动人的传说，娓娓道来的茶味抒情，如他咏叹牛栏坑肉桂，“不把你变成想象中的情人∕我就很难理解什么是高贵的美∕更无法形容细腻如丝的温婉”，让人体会到作者写给岩茶的不只是“情书”，更是有关“时间、温度和故事”的淬炼，浓缩了作者对武夷茶深厚历史文化底蕴的真切感悟，也凝聚了他真诚的爱茶之心。

郑珊珊评析杨健民《思想的边界》《拐弯的光》等诗文集，并不纠缠于流丽的文字和灵妙的意象，而是以文学生态网络化、数字化、信息化的新变为撑杆，越过独到的艺术表达，追踪其思想的印记，探掘富有深度和广度的文化精神内涵，具有“哲学在场的私人语言”表达、话语张力开拓的诗歌实验的创新意义，体现了坚守文学贴近生活立场的高度文化自觉和深厚理论修养。其中，无论是对于“那些转眼被我们抛到九霄云外的网络热词，曾经带来我们真实的快乐；那些生命中擦肩而过的路人，也都真正地丰富了这个世界。每一个语词，每一个人，每一件事，都可以是我们的小美好、小确幸”的感悟，还是有关“我们的努力就是要拉近诗与现实的距离；而诗歌能挣脱日常语言使用的功利性，从而回归语言源头的强大力量”的阐释，既是客观评析对象本体的议论，也是自我主体真切生活体验和深刻生命理解的抒发，不仅鲜活而生动，更是坚实而有力。

显然，独立的人格与思想，需要丰富的知识储备和深远理论眼光作为支撑，这正是郑珊珊所具备的。她的文章，从来没有艰深的义理和晦涩的理论，而是致力于在坚实的学识基础和清晰的学理逻辑上，彰显开阔的眼界与通达的气度。如她在《中国当代文艺评论与政治的良性发展》一文中，围绕“文艺与政治”这一亘古常新的主题，从时间和空间同构的双向维度，梳理了中国当代国家政治建设与文艺发展之间错综复杂的关系脉络，既强调互相影响的演进规律，又突出彼此独立的内涵特征。在紧密结合历史阶段性与社会整体性、内部稳定性与外部发展性的基础上，深刻把握中国当代文艺与政治关系的本质：“文艺评论与政治的关系变化缘于二者长期的互相博弈、互相促进。……以‘人民性’为主体的政治性是中国当代文艺评论不变的内在特征。”并鲜明提出：“新时代推动了中国当代文艺评论的观念创新、范式变迁和话语建构，要求文艺必须以有创新有担当的理论锐气和文化面貌来阐释中国文艺实践，并赋予文艺评论承担重振中国声音、中国风格、中国气派的伟大使命。”体现了既尊重历史真实性，又不失思想现实感的价值眼光。

叁

高度的文化自觉和强烈的历史意识，赋予郑珊珊的文字节制内敛的智性风格。如果说，她的艺文评论，以感怀充分、体验生动的判别评价，以及逻辑严密、条理清晰的阐释论证，体现了其严谨的学术态度、鲜明的思想立场和灵活的治学方法；那么她的日常随笔，则以对社会历史的广博把握、时代动态的敏锐观察和现实人生的深切感怀，展示了其典雅的审美情趣、温润的人文涵养和坚实的文化情怀担当。郑珊珊的随笔漫谈，没有高谈阔论，而是由小处即笔，充满着浓郁的生活气息，却又逐渐敞开辽阔之境。

郑珊珊的博士论文《明清福建家族文学研究——以侯官许氏为中心》，以福州许氏家族为重点考察对象，结合明清之际历史背景，全面研究许氏及其文学成就，以此观照明清之际福建家族文学的发展情况。许氏家族自晚明兴起，以诗画仕宦传承六代，绵延200余年，人才辈出，一时称盛。梁章钜在《东南峤外诗话》中指出“累世擅三绝之誉”，这在文学史上并不多见。许氏世居福州光禄坊许厝里，祖上曾在乌山石林购地建别墅，是明末福州最优美的私家园林。郑珊珊在撰写博士论文时注重文献搜集和实地考察，曾不远千里到甘肃定西踏访第二代许珌的遗迹，当然更不会放过就近的乌山，寻访“涛园”的世变沧桑，追怀文人雅韵风骨。涛园初名“石林”，创建者是晚明闽中诗派巨擘邓原岳的次子邓庆寀；到了崇祯年间，石林的主人换成了诗人许豸；许豸逝世后，长子许友继承了石林，并改名为“涛园”；许氏家族衰落后，沈瑜庆购得涛园，作为其父沈葆桢的专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