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至深处情意浓
作者: 雷路阳
近日读了《叶圣陶先生二三事》一文,张中行在《叶圣陶》一文中写道:“所谓二三事,是想写史传大事之外的一点零碎,与我个人有关,并且我认为值得说说的。”也正是因为张中行记下的这“二三事”,叶圣陶先生能以更丰满的形象出现在读者的面前。
“二三事”中显品格
读完《叶圣陶先生二三事》一文,我们会发现张中行的写作功力是深厚的,他没有铺排开叶圣陶先生的文化成就,也不多用华丽的辞藻渲染自己的情感,他只是以自然而明快的文字将与叶圣陶先生交往的点滴记录下来。一是为了纪念这位与他交往了40年的先生,二是为了“道望”与“躬行”。
张中行主要从两个方面来构建叶圣陶先生的形象:一是众人皆有的对叶老的感受;二是自己独有的对叶老的“观”感。他在文章第二段就归纳出叶圣陶先生的品格——“有德”,对于这一方面,他补充道:“在这方面,就我熟悉的一些前辈说,叶圣陶先生总当排在最前列。”中国的知识分子去“观”一个人,常常是要“观”道德的。在吕叔湘的《怀念圣陶先生》一文中,就有吕叔湘为叶圣陶做的挽联:
交情兼师友,四十八年,立身治事,长仰楷式。道德寓文章,一千万字,直言曲喻,永溉后生。
其中“道德”二字马上将叶老“有德”的品格映射出来,这一评价并不是张中行的随意点染,而是他在结合客观评价与个人体验后斟酌而成的结果。除此之外,“躬行君子”“学而不厌,诲人不倦”“确是人之师表”的补充更是将中国传统道德的浸润从叶圣陶先生与张中行的笔尖流露至读者的心间。
倘如细细品读张中行在文中独有的记叙与感受,我们会发现,张中行对叶老的观察细腻而又独到。他将叶老请求修润文章和待客有礼的几件小事以极为平淡的语言记下,表面上看是呼应了自己评价叶圣陶先生“宽厚待人”的观点,但是结合叶圣陶先生的生平进一步挖掘开来,我们会对于叶圣陶先生的“有德”有新的认识。叶老出生于晚清,成长于五四,在新文化的浪潮里开始形成自己的文学观与价值观,而伴随叶圣陶先生成长的现代文学中有着对人的情感的一种尊重,它追求“原道”之外的,对于生命、对于人性的理解与尊重。五四时代像叶圣陶先生这般的知识分子在发现“人”,愿意去理解“人心”的背景下成长,理解了这一点,就能更好地理解叶圣陶先生的“德”与“礼”的起源。张中行在静观之中思考与探寻着叶老独特的思维方式,这里面有叶圣陶先生融汇而成的生命智慧和对人世百态的冷静观照,正是在一次又一次的思想过滤后,叶圣陶先生才会延续了“立德”这一中华文脉,并以之待人,流芳百世。
而对于上世纪70年代探望叶圣陶先生一事的表达,表面上看这一段,好像是张中行以寥寥几笔的大白话,体现了叶圣陶先生待人之真诚与对人之关怀。但其间蕴含着一种特别的文调和韵味。张中行的表达是内敛的,面对着特定时代的宏大叙事,他只是以“临时户口的身份在妻女家小住”“自己的颠沛流离”这样几笔草草带过自己的经历,这几笔里勾画的却不仅是个人的“随想录”,更有那个时代大风歌奏完之后的一些回声,有力而深刻。但也正是因为张中行平实的文字,才没有让这样的创伤掩盖住叶圣陶先生的“有情”,相反,我们更能从中品出叶圣陶先生的那颗“有情的心”。
双向情谊茗真情
对于熟悉张中行的人来说,张中行的散文间常常会流露出他的生命观,即“顺生”。在张中行的思想中,人生是没有特别化而言的,遇到什么事就应该品鉴什么,在心灵足够宁静的时候,张中行就会去欣赏遇到的一切,所谓“万物静观皆自得”,就是要在静观中品味一种主体的意趣,静观在张中行的笔下也成了一种审美的态度,成了一种抒情的方式。
而就张中行的“静观”而言,一是“观”外物,在《叶圣陶先生二三事》以及《叶圣陶》中,他“观”得的是叶圣陶先生的“有德”,“观”之后“感”到的是叶圣陶先生在点滴之间对自己的深切情谊;二是“观”自己的内心,中国文学自古就有“情”的传统,但是重点却在于写作者如何将“情”表达出来,而张中行先生却是以节制的方式表现自己对世间万物的情分。他在文章开头只用“万想不到这繁碎而响亮的声音也把他送走了”“心里立即罩上双层的悲哀”这样短短两句表达出自己的哀情,可是散文的开头是定调的,将这两句里的每个字敲开来看,就有张中行在下笔时的斟酌与推敲,这里面有张中行广博的怜悯心,有他对于人会死的一种悲哀,更多的是他对于叶圣陶先生生命流逝的一种感慨,虽然淡淡的,但也是一种大爱。
如果说散文是作家表达自己生命经验与人生观的方式,那么读散文,鉴赏散文时就应该关注作家如何言说。而张中行在怀念叶圣陶先生时,他的思维方式很像一个道人。他对叶圣陶这位文化名人的诸种打量,亦不像某些文人散文那么无法节制,他一直带有“史”的眼光,正如同欣赏文物古董,那里有寓意与情趣之间的品位,这里有史家的不偏不倚的静观,又有杂感家的性灵。他记录的只是平常小事,可是他的文字又具有一种召唤的能力,他的文章里不仅有他自己的记忆,还有吕叔湘先生的记忆,还有诸多前辈的记忆,他就在记忆被唤起之后,把叶圣陶先生的二三事融在每段记忆中,用平实的笔触将气息与美妙赋予在每件值得记下的小事上,比如对叶圣陶先生待人以德的感激之情,他只是记录下来叶老“所为”,没有在文章中夹杂主观臆断的评价,却把“可感”与“可念”的部分留给了读到这篇文章的所有人。而在《叶圣陶》一文中,张中行在结尾处总括时写道:“勉强可以自慰的也许只是,还知道感激,还知道望;并且写了纪念文章,不是一篇,而是两篇。”这就是张中行的情感模式,不浓郁却也深情,因深情而写出这样集感激与怀念于一体的感念之文,也构成了张中行感动读者的文章底色。
可是如果没有叶圣陶先生在生前对张中行的情谊,这篇文章是不会让人至今还感谓与怀念的。文中列举里种种事情体现叶老的谦虚真诚、彬彬有礼、宽厚温和,可是散文的写作还需要突出“我”,只有“我”真正体会过,才能从“心灵”出发来写作。而张中行把“我”藏得很妙,他写自己与叶圣陶先生的初见是因为叶圣陶先生领导编课本,他参与编课本。但在《叶圣陶》一文中,他对这件事做了详细地说明,他是因为做教师未适应形势而被调至叶圣陶先生的属下做编辑工作,第一次见叶圣陶先生的情形是这样的——“往谒见是第一次见面,印象与读作品时有不小的差异:彼时只是平实,这次升了级,是厚重恳切,有正统的儒者风。”也就是说,与叶老的交集都是在这件事之后展开的,这是这段情谊真正的起点。正因为与叶圣陶先生的交往增多,张中行才能对叶老的风格与人格有深入的了解,不仅在“为人”方面,更是在“为文”方面亲身地感受到叶圣陶先生的教诫,这才有了文章后半部分记录叶圣陶“律己严”的全过程。张中行同样是将叶圣陶先生对他的情分写得很节制,也许是因为熟悉的缘故,在写作中,他更注重的是个体与人间,与世间的一种关联,他更多强调的是人与人之间的真挚情谊,这里面有一种观察,有一种分析,更有一层审视。即便如此,我们也不难感受到叶圣陶先生强大的主体精神,他对人间有爱,他的“有德”也能化作他对“真善美”的不断追求,这是他主体心灵的力量。
跳出情感观“智慧”
为什么《叶圣陶先生二三事》一文有着如此独特的识见?因为这篇文章里不仅有张中行对叶圣陶先生的感念之情,更有张中行赋予这篇回忆性散文的智慧。张中行在后半部分的回忆中,着重记下来叶圣陶先生“律己严”的事件,不论是追求文风之“简洁”,还是强调表达之“完美”,都让读者看到了叶圣陶先生“有情”之外的一面——“有智”。
叶圣陶先生固然是有人生修养与境界的,他的一生也是集爱与教育的一生。我们从小是学着他的《小小的船》《荷花》等文章长大的,也能感受到叶老在文章中传递出的学识。可是张中行“平民化”的叙述,将叶圣陶先生治学的“二三事”徐徐道来,这里面不仅透出叶老作为知识者的气质,也将叶圣陶先生丰富而博雅的思想带到了读者的身边。况且通过张中行的精妙观察,叶老的写作思想并不是所有人都认可的,但是在张中行的笔下,他更多的,追求的是对文化名人的理解与公正,他以作为常人的姿态对叶圣陶先生的思想作切实的记录与真诚的评价。
从另一角度看,张中行对于叶圣陶先生的回忆也不是停留在一般的“记人”之上,而是共同书写了当代“品人”散文的一个标本,并从中寄寓了一种“立人”的理想。一方面,像叶圣陶先生这样的知识分子需要钻研知识,在知识中安身立命,在吕叔湘回忆叶圣陶先生的文章中,叶老认真审读语文课本,极为重视国民教育,他是中国现代语文教育发生发展的见证者与践行者。另一方面,前人作出的无数贡献是为了给后人以借鉴与启示,而担任过语文教师与编辑的张中行更是希望将叶圣陶先生的思想为样态构筑“立人”的理想,不仅是能给学生,教师以帮助,也是为实现启蒙的民族性建构。
张中行虽然没有在这篇文章中评价叶圣陶先生的写作思想,可是他自身却是非常认可的。在他的《作文杂谈》一书中,就有着叶圣陶先生写作观的影子,并且,张中行还将“写成文章,在这间房里念,要让那间房里的人听着,是说话,不是念稿,才算及了格”等叶老的写作心得搬进自己的书中,供写作者学习参考。这是一种认可的回响,也是对叶圣陶先生思想的一种延续。
既然张中行巧妙地将叶老的写作思想融进了他的文字中,使得这篇散文拥有了既出世又入世,既冷峻又宽容的独特生存体验,那今天,我们作为语文教师,作为学生,或者是作为写作者来读这篇文章,就应该好好感悟其中的智慧,不辜负两位先生的良苦用心。在叶圣陶先生看来,写作是需要“立诚”的,叶老特别主张《易经》所说的“修辞立其诚”。并强调作文要做到“一言片语都合于论理,都出于至诚”;写作要精于思想、富于情感、工于表达,这就包括了“人生的一切活动”,成了“做人的内容”。在他看来,学习写作,还要平易自然,鲜明简洁,细致恳切,再加上“立诚”,作文就不难做到“理直、情切、意达”。由此可见,叶圣陶先生的作文观也就是他的育人观,既做到了意境深远,言之有物,也避虚就实,情理兼备。这更是叶圣陶先生的人格智慧,而张中行不作欺人之谈,也不装腔作势,他以朴素无华的文字将这样启人心智的思想传达给了读者,不仅激发着每一位读者的理性认识活动,又能让读者在阅读中感到愉悦与轻松。
(作者系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语文教育研究所语文教学论专业硕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