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是诗人的另一种“人生”

作者: 唐小林

诗是诗人的另一种“人生”0

梁平是一个极具辨识度,令我尊敬的诗人。他注重诗歌艺术的叙事性,善于从寻常的生活中捕捉灵感,发现诗意。在多年的写作生涯中,梁平始终保持着罕见的艺术掌控能力,不浮躁,不追风。“拒绝肤浅和妖艳,把诗写进骨子里”,既是他一以贯之的诗学主张,又是其特立独行的诗歌风格。这种与众不同,独辟蹊径,向诗歌领域的纵深开拓,已然成为梁平诗歌高贵的精神气象和宏阔高远的写作格局。如此有艺术坚守,写作追求,且优秀作品不断问世的诗人,在当代诗坛确乎是并不多见的。梁平写诗,从事诗歌编辑数十年,一生始终都与诗歌相伴相随,密不可分。诗歌成了他生命中不可或缺的重要组成部分,更是他毕生的追求。梁平对现实、历史、时间、人生、死亡等千丝万缕的世间万象的深刻思索,无不浸透在他的诗歌中。这种对艺术的思考和生命的追问,就像地下的温泉,汩汩而出,结晶成为一首又一首精妙的诗歌,让我们欣喜地领略到了梁平在日常生活之外的另一种“人生”。

墨西哥诗人帕斯说:“诗歌作为一个民族的缔造的圣经,是每一个文明中出现的特征,从吉尔伽美什的诗篇,它可能是我们诗歌传统的源头,到熙德的诗篇。”“诗人帮助我们懂得什么是激情,从而使我们认识自己:嫉妒,好色,残忍,伪善——总而言之,人类灵魂的全部复杂性。”(帕斯《谁读诗歌》)古往今来,每一个优秀的、伟大的诗人的诗歌,从来都是生生不息,渊源有自的。梁平的诗歌写作,深受中国古典诗歌的影响,注重内在的节奏和韵律,同时又广泛吸收了西方现代诗优秀的表现技巧,在极具艺术张力的出色书写中,庖丁解牛,佳句迭出。这种兼容并包,举重若轻,融盐于水的巧妙吸收,使梁平的诗歌呈现出清晰的,与众不同的写作风格,并成为他诗歌写作雄厚的底气。

梁平从不炫技,并对当下诗坛的弊病,毫不留情:

诗歌中“我”的出现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已经有点不受人待见。如果自己的写作总是去考虑受不受人待见,这是很荒唐的事。古今中外无论大小的“我”,举不胜举。中国诗歌传统从《诗经》以来如数家珍的“我”比比皆是。屈原厄运之后汨罗的净身,李白入世失败之后寄情于山水,杜甫的隐退,苏东坡的官隐,陶渊明的归隐等等,“我”在其中活灵活现。米沃什当过记者、教师、外交官、流亡者,甚至被限制过母语写作。米沃什诗里大量出现的“我”“我们”,就是他的骄傲,他的“我”能够成为他所有经历、所有认知的证据。海明威的间谍生涯,记者生涯,以及他经历的两次坠机事故生还,四次婚姻,最后饮弹自尽,他伟大的作品和他不能复制的“我”,成就了他成为世界文学的仰望。我甚至认为,尤其是诗歌更需要“我”以自己的面目出现,包括自己的语言、自己的形状以及出场的仪式感。“我”是我找到的进入这个世界至关重要的切口。……而当代诗歌的轻浮,甚至轻佻已成诟病,不能视而不见,应该高度警醒了。陈超先生曾经很尖锐地指出,当代诗坛的重大缺失是历史想象力和历史承载力日渐薄弱。(梁平《自言自语或者几个备注》)

可以说,梁平以自己的写作,捍卫了诗歌的尊严和艺术品格。王国维高度评价纳兰性德“以自己之眼观物,以自己之舌言情”。梁平推崇王国维的诗学主张,并以自己的诗歌,践行王国维别具只眼的诗学观,从不跟风,独树一帜。

元丰二年(1079年),苏轼因乌台诗案下狱,贬谪湖北黄州。宋神宗元丰三年三月七日,在沙湖道中遇雨,同行者皆惊慌狼狈,而苏轼却泰然面对,并写下了《定风波·莫听穿林打叶声》这首千古流传的词。对于饱经人生坎坷的苏轼来说,再大的苦难和打击,都不能击垮他,使他低头。因为他早已进入了“也无风雨也无晴”崇高的人生境界。这样的人生境界,对于梁平来说,完全就是一种人生高标,面对现实生活中的任何挫折和残酷打击,苏轼始终都能从容面对。这种乐观豁达的潇洒和人生态度,不仅影响到梁平的人生,而且成了他诗歌中永不枯竭的文化血液。《一蓑烟雨》是梁平继《时间笔记》之后的又一次大胆探索和新的突破。他从不把目光局限于书写现实生活中鸡零狗碎的生活琐事,或者由此引发出来的小感触,而是把诗笔伸向历史的纵深之处。在书写那些沉重的历史题材时,梁平常常是举重若轻,游刃有余的。他能在诗中非常出色地处理好历史与当下、虚构与真实、现实与人生,以及诗歌与未来的关系。在他看来,诗歌书写现实,与人类的进步和社会发展始终相关联,从未间断,并以自己出色的诗歌,赓续了中国诗歌优秀的文化传统,成为其人生的重要组成部分。这种诗性化的人生感悟和艺术呈现,其艺术冲击力和带给人们陌生化的审美阅读体验,真可谓妙笔生花,让人欣喜:

渠江、涪江投奔嘉陵江而来,

三江汇合处,峭壁上的钓鱼城,

没有闲情逸致执钓,城墙上猎猎的旗,

与南宋的血雨,坚硬了这里的水。

13世纪罗马教皇没见过这样的水,

惊呼“上帝的罚罪之鞭”,这一鞭,

大汗蒙哥应声倒下,横跨欧亚的蒙古铁骑,

戛然而止,世界改变了模样。

水上打鱼的船,岸边钓鱼的人,

都见过世面,敢说先人的血就是一整条江,

敢说大世界不过几块石头,

没有水咬不烂的石头。

水在合川就是图腾,理解和不理解的,

一生一世过来了,一代一代,

顶礼膜拜。水里繁殖的血性上了岸,

随便一声吆喝,两岸落木纷纷。

——《合川》

在我看来,像“水里繁殖的血性上了岸,/随便一声吆喝,两岸落木纷纷”这样激情四溢,激荡着雄性血性的诗句,是只能属于梁平的“诗歌专利”,它彰显出合川人以弱胜强,用沸腾的鲜血书写历史,视死如归的无上荣光。

在梁平的笔下,许许多多的地名,都有一段非同寻常的历史,都是一个浪漫迷人的传奇。梁平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所到之处,无不触景生情,文思如泉:

最后一滴血硅化成玉,

雁江忠义镇高岩山上的石头,

有了盖世的名分。

沱江埋伏战国礼乐,苌弘的音律,

惊动齐鲁圣贤,孔子拜师拉长的镜头,

定格资阳的封面。

北宋那尊卧佛一直睁着眼睛,

从身边走过不敢喧哗,退后百米,

默读岁月沧桑。

三千五百岁的“资阳人”以为躺平了,

看流行的群裾,摩登的高跟鞋,

跃跃欲试。

年迈的先人真想翻身起来,

时尚一回。最早古人类唯一的女性,

已怀疑自己封存的颜值。

资阳车水马龙的一个缝隙,

现代刻度一天一个样子,稍有不慎,

找不到自己。

——《资阳》

合川和资阳,或许都是许多读者并不熟悉的巴蜀小城。其饱经沧桑的历史和悲壮动人的故事,向来鲜为人知。殊不知,“上帝折鞭处”就发生在合川;“苌弘碧血”的苌弘,就出生在资阳。苌弘不仅是中国古代著名的学者和贤臣,政治家和音乐家,而且还受到孔子的极为尊崇,拜为老师。苌弘忠而见谤,放逐归蜀,慨叹虎狼当道,奸佞横行,从而决绝地与污浊的世道一刀两断,剖腹自尽,以身殉节。蜀人感其精诚,将其鲜血盛入匣中,三年之后,苌弘的鲜血竟化成了碧玉。“苌弘碧血”,表现出资阳人令人怀想,可贵的英雄气节。梁平书写历史和历史环境中的个人,就像中国古代诗人对历史的再现和想象,鲜明地彰显出诗人对历史的判断和解读,乃至对具体历史环境下的人物所进行的臧否。就像司马迁在《史记》中,对虽死犹生,失败的英雄项羽所进行的同情和悲悯,李清照在《夏日绝句》中对项羽的赞美一样,鲜明地表现出梁平对于历史的深刻感悟和对于诗歌艺术的独到理解。在《一蓑烟雨》中,合川和资阳,以及众多古老的历史地名,都纷纷以诗的形式,鲜活地展现在读者的眼前。这种历史的、诗意的书写,塑造出了一个崭新的、不一样的“诗歌合川”和“诗歌资阳”。

作为一个诗艺精湛的诗人,梁平拥有多副笔墨。在题材上纵深开拓,在技巧上,古今中外,无所不精。中国古代诗歌讲究炼字炼句,注重音节的抑扬顿挫,乃至平仄。而西方诗歌则更强调形式和内容,乃至题材和风格上的开拓,以及对写作边界的突破。梁平在诗歌写作时,左右逢源,眼光深远,并能充分融化成自己多样化的写作风格。在处理历史题材时,他的笔总是深沉、浓重的,而在描写日常生活,或某一事件,乃至具体场景时,往往又是轻松、飘逸,甚至颇具调侃性的:

隔夜的茶很委屈,

茶叶横七竖八不能自证清明。

茶针分不清白天黑夜,

不知与水的交欢还有时辰的嫌弃。

隔夜隔得了众目睽睽,

隔不了质疑与纠结。

蒙受不白之冤的夜,

找不到一尺缝隙的申诉。

玻璃杯在夜的末端保持缄默,

我的时间自己拿捏,

日茶夜茶只要汤色正好,

皆与我亲密无间。

——《隔夜茶》

好的诗歌,一定是意蕴丰厚,具有发散性思维,甚至常常是言在此而意在彼的,往往都可做多种解读。梁平表面是在写隔夜茶,但又并非真正是在写茶,而是在剖析,我们一贯囿于固定思维的陈规陋习。这就如同人们普遍认为,隔夜茶不能喝,而隔了夜,并且隔了无数个夜的冰红茶和菊花茶完全可以喝一样吊诡。从来就没有人怀疑,我们判定的标准和思维方式,是否从源头就出了问题。梁平表面写的是“隔夜茶”,其实却是在以诗歌的方式警醒人们,一定要走出被长期遮蔽的信息茧房,打破固有的思维和“从来如此”的判定事物的方法。这种想落天外,无理而妙,寓寻常于深刻的艺术书写,无疑是梁平对寻常生活的独特发现。这样富有哲学意味的诗歌书写,就像润物无声的春雨,悄然提升着读者的审美鉴赏和艺术感受能力。

秘鲁诗人塞萨尔·巴列霍在谈到诗的生命时说:

一首诗就是一个单位,它比自然界中富有生气的生灵生动得多。一头动物截取一个肢体,它仍然可以活。一棵树砍掉一个枝子,它也仍然可以活。但是一首诗删去一个诗句、一个单词、一个字母、一个书写符号,它就活不成了。

(塞萨尔·巴列霍《诗和诗人》)

梁平的诗歌,无论短诗,还是长诗,都有精心的构思和完美的结构,尤其是像《水经新注·嘉陵江》这样气势磅礴,规模宏大的长诗,让读者处处都能感受到其精心的艺术结构,领略到其精妙的写作技巧,在当代诗歌史上,堪称是一次诗歌艺术的探险和写作壮举。而《蜀道辞》的写作,同样彰显出梁平对诗歌艺术的孜孜以求和写作抱负。梁平说:

诗歌如何保持它揭示历史生存的分量,如何置身世俗的“生活流”,又不至于琐碎、低伏地“流”下去,如何在对个人经验的关注和表现中,实现诗歌话语与历史文脉的融汇,让诗歌不再飘忽如云,这是当代诗歌必须重视和要解决的问题。《蜀道辞》几百行几乎用了我整整一年时间。古蜀道,一条比意大利古罗马大道更久远的世界交通遗址,政治、军事、经济、文化无所不及,从实地考察到案头资料消化,节点的取舍,构架的设计,人物的勾勒,语言的调试,应该是完成了自己的又一次重要的实验。其中最为耗费精力的是,如何深入,如何浅出,为了浅出,头上又添了几丛白发。(梁平《自言自语或者几个备注》)

可以说,《蜀道辞》既是梁平对诗歌艺术的大胆实验,又是他多年写作艺术的成功结晶。许多天马行空,无所依傍的奇诗妙想,就像山间的白云,变幻多姿,飘然而出:

尔来四万八千岁,

峡谷与峻岭悬挂的日月星辰,

上一篇 点击页面呼出菜单 下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