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以何教:叶嘉莹先生说诗的越古与启今

作者: 张海涛

中国是诗歌的国度,从《诗经》、楚辞到汉魏六朝诗歌,从唐宋诗词到元明清诗歌,优秀的古典诗词滋养了一代又一代中国人,“诗教”传统源远流长,生生不息。诗,能够带给人们什么?或者说人们能够从诗中获得什么?这应是诗教的核心问题。回顾古代诗学,我们可以找到不少答案。比如《论语》认为诵读《诗经》有助于出使四方,汉儒认为《诗经》对伦理教化大有裨益。就更广义的诗歌来说,古人认为读诗可以使人养成温柔敦厚的品性;读者可以通过诗来了解作者的志意与所处时代;诗歌还能够教人道理和规矩;古代科举考试也促使士人阅读诗歌,学习诗法。可以看出,古代诗教深受儒家思想之笼罩,以政治伦理为中心,并衍生出其他功用。漫长的封建社会早已成为历史,今天的我们面对古典诗词这一宝贵的文化遗产,应当如何汲取其中的精华?在这方面,古典诗词大家叶嘉莹先生做出了很好的示范。叶先生之说诗讲词,不仅能给人以精微透辟的说明,而且能引发美妙的感悟与高远的联想,给予一种人生的启迪与引领。其于古代传统,既有继承和借鉴,更有升华与超越。

直探“感发之本质”

文学作品都是内容与表达的结合,且当以内容为根本。就中国古典诗歌而言,很早就奠定了抒情言志的传统。古人讲“诗言志”,《诗大序》说“诗者,志之所之也”,陆机《文赋》说“诗缘情而绮靡”,所以古人说诗往往聚焦于其中的“志”和“情”。不过古人所说的“志”侧重于有关社会政治的“志意”,所说的“情”偏向于符合儒家伦理的“性情”。古人对诗歌的评判,往往着眼于作品中是否体现了这种志意、性情,并努力去推求这种情意的具体内容。与之相关,自然会联系作者的品性、经历以及所处时代。“知人论世”“以意逆志”由此成为中国古代文学批评的重要方法。而读者品读诗歌作品、推求作者“情”“志”的过程,便是其性情受到濡染、志意获得激励的过程。如此看来,古代诗学中的读者似乎处于一个较为被动的地位。其实不然,叶先生曾指出,早在先秦,孔子就曾说过“兴于诗”,《论语》当中也记载了孔子与弟子谈话中由诗句而引起感发的作用。晚清词学家谭献更是明确表示:“作者之用心未必然,而读者之用心何必不然。”强调读者感受,为读者的自由联想提供依据。总之,古代说诗,除了对于技法层面的讨论外,就内容来说,普遍重视作品中的志意和性情,关注作者的品行与读者的感受。

叶嘉莹先生旧学根底深厚,立足于中国传统诗学,借西方文论之光照,印证于旧诗创作与批评,付诸近八十年教学实践,形成了体系周密、博大精深的学术思想。叶先生谈论中国古典诗歌,“感发生命”是一个高频概念。叶先生说:“凡是最好的诗人,都不是用文字写诗,而是用自己整个的生命去写诗的。”这里的“生命”是真诚的、活泼的,是作者用诗歌的形式恰如其分地投注在作品之中,与作者的人格精神、品性修养密不可分。而“读者还可以从他的感动引发联想,结合自己的历史文化背景,生发出新的感动”,“生命”因“感发”而生生不已,绵绵不绝。“感发”同样兼指作者与读者两方面。对于作者而言,作诗是有感而发以成作品;对于读者而言,读诗是有感于作品而生发自己的体会。而传统诗学中的“兴”正与此相通。叶先生说:

对于所谓“兴”的自然感发之作用的重视,实在是中国古典诗论中的一项极值得注意的特色。以上还不过是仅就作者创作时情意与形象之关系所形成的意识活动言之而已;若更就作品完成以后,读者与作品之关系言之,则中国古典诗论中对于读者意识中之属于“兴”的一种感发作用,实在也是同样极为重视的。

叶先生还曾明确表示:“‘兴’是中国诗歌里真正的精华,是我们中华诗学的特色所在。”可见,叶先生以感发生命为中心的“兴发感动”诗学思想重视作者品格、作品情意、读者兴发,乍看上去与古代诗学如出一辙。但要注意的是,叶先生之说诗虽脱胎于古代传统,但实则提升到一个全新的层次。她在《古典诗歌兴发感动之作用》一文中详细说明了我们最应该从诗中读出什么:

如果不从理性上做客观的评判,而只就感发性的特质而言,诗歌中这种感发之生命,原来也可以具有一种超越于外表的是非善恶之局限以外而纯属于精神本质上的伦理价值存在。这种本质方面的价值,第一在其真诚纯挚的程度,第二在其品质的厚薄高下,而并不在于其外表所叙写的是何种情事。

叶先生认为,读诗不仅是看表面的情事,用理性去做客观的评判,更要透过外表的是非善恶去探求更深一层的感发生命的本质。至于如何判断这种感发本质的价值,叶先生提出两个标准:真诚纯挚的程度与品质的厚薄高下。她举了中国文学史上最伟大的一些诗人为例,比如屈原、杜甫、苏轼、辛弃疾等,认为他们诗歌之所以有崇高的价值,“就都不仅只在于他们作品之外表的意义合于伦理的衡量标准而已,而更在于他们作品中所表现出来的热诚真挚的感发的力量,与他们在感发之生命中所流露出来的与他们自己的胸襟、意志、修养、人格相结合着的一种具有真正伦理价值的品质”,也就是在程度和品质两方面都达到了极致。叶先生斩钉截铁地指出:“这种感发的力量和品质,才是中国精神文化中最宝贵的遗产。”可见叶先生对于诗歌的精华具有深刻的理解,即要透过外表的情事而直探感发之本质。借用晚清词学家陈廷焯的话,真可谓“洞悉本原,直揭三昧”。下面我们就来具体看看叶先生如何揭示诗词中感发之本质,笔者所举的一诗一词,前者古代评论颇多歧说,后者则为一般评论家所忽视。叶先生对这两首作品的解说,不仅体现出她对诗词各有精妙之见解,而且尤能展示其探求感发之本质的解说理路。

随物赋形,契理通情

苏轼曾说:“画奔湍巨浪,与山石曲折,随物赋形,画水之变,号称神逸。”说的是对于水的不同形态皆能予以相应之摹绘。诗词体裁有所不同,具体作品五光十色,叶先生之说诗讲词正能随物赋形,各得旨归。尤其值得注意的是,这种曲尽其妙之讲说并非出于率意偶然的臆想,而是建立在对文学史的深究细讨和人性心灵的理解同情。

我们首先要看的诗例是《古诗十九首》中的《青青河畔草》。《古诗十九首》是一组文人五言诗,作者不详,学界一般认为出自东汉末年下层士人之手。这组诗得到古代诗家的高度评价,其中《青青河畔草》一首较有特点:

青青河畔草,郁郁园中柳。

盈盈楼上女,皎皎当窗牖。

娥娥红粉妆,纤纤出素手。

昔为倡家女,今为荡子妇。

荡子行不归,空床难独守。

诗中的女子靓丽外露,寂寞难耐,与传统思妇深闺幽处、怨慕痴情的形象大相径庭。正因如此,古人对于该诗的内容主旨颇有争议,大体可分两派。一派认为写的就是女子,一派认为借女子来喻托。前一派中具体观点和态度又有不同。方东树说:“义乏兴寄,无可取。”对该诗内容一笔抹杀。姜任修谓“伤委身失其所也”,张玉榖说“此见妖冶而儆荡游之诗”,分别从“倡家女”和“荡子”的角度指出自伤的情感与警醒的意图。而沈用济、费锡璜说“空床难独守”等句“皆透过人情物理,立言不朽,至今读之,犹有生气”,欣赏其写出人之常情。后来王国维《人间词话》在这一点上表达得更加明确,他说《青青河畔草》“昔为倡家女”四句与《今日良宴会》“何不策高足”四句“可谓淫鄙之尤。然无视为淫词鄙词者,以其真也”,认为这几句的好处正在一个“真”字。另有一些诗学家则认为该诗运用“比”的手法,以倡女喻才士。如方廷珪说:“以女之有貌,比士之有才,见人当慎所与。”张庚则指出:“凡士人不能安贫而自衒自媒者,直为之写照矣。”即表面上写美丽的倡女寂寞难耐,实则讽刺那些有才无德的士人在困穷之际丧失持守。总之,古人评赏《青青河畔草》的内容大致有三种观点:一是义无可取;二是赏其真切;三是以女喻士。

叶先生是如何评说这首诗的呢?对于诗的末句,她有非常细腻的理解:“所谓‘难独守’,是说这个女子现在还是在‘守’,只不过她内心之中正在进行着‘守’与‘不守’的矛盾挣扎。”由此出发,叶先生对这首诗之所以好给出了新的答案:

这首诗仅仅是写一个倡家女心中的矛盾挣扎吗?不是的,这“难独守”三个字,实在是写尽了千古以来人性的软弱!写尽了千古以来人生所需要经受的考验!仅仅是女子要经受这个考验吗?也不是的,任何人生活在人类社会中都面临这样的考验。在人生的道路上,不管是干事业还是做学问,都需要有一种勤勤恳恳和甘于寂寞的精神。但有些人是耐不住寂寞的,为了早日取得名利地位,往往不择手段地去表现自己,所谓“尽快打出一个知名度来”,而这种急功近利的行为有时候就会造成“一失足成千古恨”的结局。所以,这一首诗所写的乃是人生失意对你的考验,当然这也属于人生之中的一个基本问题。

叶先生还说:“这两首诗(按:指《今日良宴会》和《青青河畔草》)真正的好处不仅仅在于感情的真挚,它们真正的好处在于提出了人生中的一个严肃的问题。”可以看到,叶先生肯定《青青河畔草》是一首好诗,至于其好处,也认为感情真挚,且有更深的理解,这与古人的观点很接近。而叶先生的超越之处在于由诗中倡女的矛盾挣扎联想到人生失意对于每个人的考验,这就透过外表探得该诗感发之本质。古代“以女讽士”之说似乎也是探求深意,但他们的局限在于既指实讽喻之用心,又将“守”限定为士人出处,明显带有极深的传统诗教烙印。叶先生则由该诗本身的情感内容、声情口吻引发联想,揭示出一个普遍的、跨越古今中外的、人人都会面临的人生问题。

那叶先生这种联想是否随意?有没有依据和道理?事实上,叶先生的解说绝非信口开河,而是深契学理,曲通人情。我们知道,古人说诗习惯通过理解作者来理解作品。而《古诗十九首》的作者我们并不知道,只能通过作品本身来理解。那《古诗十九首》都写了什么?写的都是生死、穷通等人人共有之情。关于这一点,古代诗学家如陈祚明已经指出。叶先生则更进一步,予以学理上的说明:

《十九首》之所以妙就妙在不知作者——连作者是谁都不知道,你怎样去确定作者的原意?因此,对这十九首诗,每一个读者都可以有自己的理解、自己的联想。正由于《古诗十九首》有这样的特色,所以它特别适合于现代西方“接受美学”的理论。

叶先生指出解读《古诗十九首》,非常适合用西方接受美学的理论。不过自由联想不等于随意乱想,还是要从作品中来。《青青河畔草》中女子的矛盾挣扎正代表了人性中的那份软弱与摇摆。叶先生以其敏锐的诗心、人生的体验将人性当中的这种困惑平实道来:

当你处于某种人生的困惑中时,你该怎么办?每个人都难免会有软弱的时候或绝望的时候,每个人在这种时候内心都会产生很多困惑和挣扎。

这首诗通过叶先生的讲解直抵我们内心深处,我们不禁会反思:当才能暂时无由施展,未能被人发现和赏识,是彷徨动摇,继而急功近利,还是耐得寂寞,“板凳要坐十年冷”?这种警醒和深思会使我们对自己的才能善加护持,对自己的理想保有持守。这正是感发的生命,是叶先生带给我们的诗教。

诗言志,作者的内心情感在诗中一般都会比较清楚直接地流露,诗之为体也一直备受尊崇。而词出现较晚,且最初是歌筵酒席之间佐欢助兴的歌词,内容多写美女与爱情,关于这种文体的意义与价值长期莫衷一是。因此,词比诗更难讲,其中的精华更难把握。下面要举的词例,金庸武侠小说的读者非常熟悉,那就是《神雕侠侣》开篇所引的欧阳修《蝶恋花》:

越女采莲秋水畔。窄袖轻罗,暗露双金钏。照影摘花花似面。芳心只共丝争乱。??鸂鶒滩头风浪晚。雾重烟轻,不见来时伴。隐隐歌声归棹远。离愁引着江南岸。

金庸先生说这首词“季节、时辰、所在、景物以及越女的容貌、衣着、首饰、心情,无一不描绘得历历如见,下半阕更是写景中有叙事,叙事中夹抒情”,称许其生动形象,如在目前。根据谭新红编著的《欧阳修词全集》所附此词汇评,古代词评只有四则,出自明末沈际飞、金圣叹,晚清谭献、陈廷焯。就一首宋词被后世评论的频率来说,实在算不上多。至于具体评价,沈、金、陈虽然详略、视角各异,但都和金庸一样,只是将此词视为描写越女采莲的小词,情意方面没有更多发明。唯有谭献较为特别,他说“窄袖”二句是“小人常态”,“雾重”二句是“君子道消”,显然是常州词派以比兴寄托论词的思路。可以看出,欧阳修这首《蝶恋花》,并未得到前人广泛关注与热烈赞赏。为数不多的评论,或是赏其女性描写细腻生动、婉雅传神,或是缒幽凿险,探寻政治喻托。反观叶先生,她认同这是一首描写越女采莲的小词,而又深入一层,从中读出一份品格、一种境界。她讲到上片“照影摘花”二句时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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