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嘉莹先生讲诗以韵动人

叶嘉莹先生是我非常敬仰的诗学大师，记得在北京大学中文系读书时，我曾在大学二年级选修了陈贻焮先生《杜甫研究》这门课，得以经常向陈先生问学求教。一天陈先生跟我说，叶嘉莹先生将在校外举办一次杜诗讲座，他建议我去听。那是我第一次听叶先生的讲座，深受震撼，至今耳畔仿佛仍回响着叶先生吟诵杜诗的抑扬声调。多年后，读到杜甫《秋雨叹》中的诗句：“雨中百草秋烂死，阶下决明颜色鲜”，还是会想起叶先生讲解这两句诗的情景。许多年来，我不断在学习叶先生的著作，不断看到叶先生为推广古典诗词、弘扬中华诗教倾尽心力。叶先生展现了中华诗词所蕴含的大美与大爱，她以诗的美好，温暖着这个世界。

中国有着深厚的诗教传统，叶先生为诗教的传承发展作出了极为重要的贡献。她非常注重诗对生命的感发。生命因感发而生机勃勃，世界因生命的感发而充满情意。叶先生说：在中国文化传统中，诗歌最宝贵的价值和意义就在于诗歌可以从作者到读者之间，不断传达出一种生生不息的感发的生命。读诗的好处就在于可以培养我们有一个美好而活泼的不死的心灵。多年来，叶先生以她对古典诗词的精深阐发，以她端庄蕴藉、情韵深长的创作，以她被古典诗词精神深刻浸润的人格风骨，不断启示着诗词感动人心的深刻力量。叶先生传达诗中之美，有许许多多独到的探索，而我感受最强烈的，是她的以韵动人。她深刻地传达了古典诗词隽永的韵味、典雅的神韵，其学其人，都充满诗韵之美，令人深受感染、深受启发。

诗歌来自情之感动，但诗歌对情的表达，不是质直粗率的，诗歌语言要有韵味，诗意的表达要有情韵。在韵的涵养下，诗意的兴发感动，才会深长绵远，涵咏不尽，才会打开心灵最深处的窗户。叶先生是中国古典诗词最热忱的启蒙者、是体悟诗心最亲切的引路人，她善于传达诗韵之美，善于以韵动人。古典诗韵内涵丰富而深厚，叶先生对此有深刻的体认，而她对诗韵的传达，我感到集中体现在韵律、韵味和雅韵三个层面。

叶先生重视诗韵之美，首先体现在她关注诗歌语言的韵律之美，对传承吟诵，倾注大量心血。她说：

我从小是吟诵着诗词长大的，就我个人经验，高声朗读和吟诵是学习诗歌和古文的一种方式。中国的好诗都有一种兴发感动的力量，这种兴发感动的力量从何而来？无论就作者还是读者而言，都是从吟诵得来的。

她想把即将失传的吟诵留给世界，留给那些真正的诗歌爱好者。她不遗余力地推广吟诵。长期以来，古典诗词吟诵较受忽视，叶先生对弘扬吟诵传统作出重要贡献。

叶先生重视诗韵之美，还表现在对诗词韵味的阐发。她以融会中西的深厚学养，把诗词之美的奥妙委曲，讲得引人入胜。古人认为，诗意的精华在象外之象、景外之景，读诗要体会味外之旨，要去领略诗最精妙的神韵。听叶先生的讲座，读叶先生的文章，无不情致隽永，韵味深长，最能让人去体会味外之旨的精妙，领略象外之象的浑厚深远。多少听众和读者为之如醉如痴。叶先生本人的诗词创作，也充满情韵之美，味之无尽。

叶先生传达诗韵之美最深沉的层次，则是阐发诗中的高标雅韵。这个“雅”是《诗经》风雅之雅，是博大的胸怀、高洁的情操，是对精神大美大爱之境的不懈追求，是中华文化的精髓所在。叶先生渴望中华诗词中的高标雅韵，能薪火相传、生生不息。她说：

我既然认识了中国传统文化这么多美好、有意义、有价值的东西，我应该让下一代的人能够领会，也能够接受。如果我不能够传输给下一代，是我对不起年轻人，对不起古人，也对不起师长和老师。

叶先生热爱祖国，在海外漂泊多年后第一次来到古都西安，曾写下这样激动难抑的诗句：

诗中见惯古长安，万里来游鄠杜间。

弥望川原似相识，千年国土锦江山。

悠久的文化、古老的家国，是她内心最深的系念。她说：“书生报国成何计，难忘诗骚李杜魂。”从陶渊明、李杜、苏辛的诗词中看到他们有那样光明俊伟的人格与修养，就不会丧失理想和希望。古代伟大的诗人，他们表现在作品中的人格品行和理想志意，是黑暗尘世中的一点光明。她希望能把这一点光明代代不绝地传下去。她正是以这样的信念，孜孜不倦地传递着诗词中的高标与雅韵，给人以精神的陶冶。

叶先生对韵律、韵味、雅韵三个层面的关注，彼此紧密相连，融会为充实而有光辉、韵味深长的诗教实践。她传承推广吟诵，所以能令许多人感动，是因为她所发扬的诗词韵律之美，与诗意之情韵、精神之雅韵融为一体，令人在抑扬沉吟中感受诗词意境的悠远。她所阐发的诗中雅韵，又落实于精妙的诗语，令人涵咏不尽。如今，人们的生活匆促忙乱，诗意的泉水常有干涸的焦虑，生活也越来越失去精神的韵致。听叶先生讲诗，可以感受诗韵之美的陶冶，让生活更添从容与温情。叶先生以韵动人的诗教实践，对于深入传承弘扬中华诗词，有重要的启发意义。

中华书局在叶先生百岁华诞之际，出版了“迦陵书系”（百岁典藏版）。虽然这些著作，我都已经拜读学习过，但这次捧读新书，仍然沉吟感动，不忍释卷。诗词是文字的艺术，读者需要通过文字阅读来体会其深厚的内涵。中华书局精心出版这套“迦陵书系”（百岁典藏版），让读者通过捧读精美书籍、沉浸文字之美，走进古典诗词的世界，这对于深入传承中华诗词，意义匪浅。相信这套极有韵致的“迦陵书系”（百岁典藏版），会让更多的读者，在叶先生所打开的充满韵味的诗世界中沉浸流连，获得丰富的感受与启迪。

（作者系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研究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