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为什么是足球》看比赛背后

环顾当今世界，既博人眼球又撼人心魄的体育赛事，大概没有能超过四年一度的世界杯。言及世界杯，自然要说起足球。世界上存在着众多体育项目，为何唯有足球运动风靡全球、独领风骚、独占鳌头？为何唯有世界杯能够吸引不同肤色不同语言不同文化背景的人沉醉其中、如痴如醉如癫？理由和答案也许有多种多样，但从人类学加以审视和考量且给出一个明确答案，想必很多人会觉得这是一个富有情趣的诡异话题。英国牛津大学特别研究员、著名人类学家德斯蒙德·莫里斯在《为什么是足球》（北京联合出版公司出版）一书中，以沉静平和的叙述和洞幽烛微的阐释，对这一话题进行了勾陈和破解，为广大球迷带来一定启发和触动。

尽管世界相通、万物有连，但就物质起源和根本属性来说，以奔跑起跳、闪转腾挪为主要外部动作特征的足球运动，无论如何都与繁复深奥的人类学是不搭界的，因为二者分属于两个互不兼容的精神领域，但对于终生酷爱足球的人类学家莫里斯而言，以深厚的专业素养和笃诚的体育理念，置身于人类精神行为研究的高端，全面探究和系统抉发足球运动的神奇魅力，以及这一神奇魅力的终极根源，这在学术史上无疑是一件颇具胆识魄力和开拓精神的创新行为。根据莫里斯在《为什么是足球》一书中的梳理和理解，足球运动自诞生到如今，始终都是人类一种能动的有意识的团队活动，从足球的孕育肇发到球队的组建布局，从球队战略战术确定到临场排兵布阵，从球队领袖（球星）的脱颖而出到无数球迷的追捧拥戴，从球队的运营管理到其队员的行为举止，其整个过程和全部细节均可在人类行为学的某些理念、理论和方法中找到佐证和依据。该书作者莫里斯通过长期观察和细心思量，对足球的前生今世持有卓异的认知和殊异的理解，他运用丰富的人类学知识将足球运动与人类原始“部落”加以比照和参借，推断出足球是一种“仪式性狩猎”活动的结论，认为那些足球运动员便是“现代的狩猎者”，据此莫里斯认为每一个足球活动中心、每一家足球俱乐部的组织形式都像极了一个小型部落，经过对二者的互相对比，“一个部落该有的领地、长老、巫医、英雄、追随者和其他各种部落成员一应俱全”，因此“部落”一词成为莫里斯分析足球运动发展趋势的重要工具，他正是以“部落”为基本参照系，对足球演化主要历程和基本功能进行了大道至简的阐发和诠释，在《部落之根》一章中，莫里斯首先简要地陈述了世界上不同地域远古人类的男性狩猎活动，以及男性狩猎活动在不同地区不同时期的衰落、变异与演变，抉发古罗马的斗兽场，剖解19世纪欧洲众多斗兽娱乐场所，勾连斗兽与现代足球运动的内在关系。因此，通过莫里斯对足球运动历程的精细梳理，狩猎活动遂成为足球运动最原初最基本的根源，鉴于狩猎活动由男性驾驭并完成，所以，其后无论狩猎活动怎样变迁都一直被男性所掌控，进而在一个相对较长的时间内形成了一个闭合的稳定的性别群体。莫里斯推断出来的这一过程，人们还可以从法国人类学家克洛德·列维—斯特劳斯和美国人类学家盖尔·卢宾的研究成果中，看到相似的表述和结论，即部落中把持权力的男性运用不同手段和方法来维系和提高自身的地位，从而将女性视为可以交易买卖的商品，正如书中所说，一万年以前的原始部落时代，人类借助于自身的勤笃劳动，逐渐从繁复单调的狩猎和采集中解放出来，但是，人类与生俱来的本性和本能，决定了他们内心深处依旧存留着对竞技挑战和追逐猎杀快感的向往与憧憬，于是，昔日用于果腹充饥和取暖御寒的狩猎活动渐趋演变进化，日趋成为人们强身健体、娱乐消遣的正规体育运动，并为举办这项体育运动动用财力人力构建专门场地和专用设施，古罗马的统治者们甚至还为此建起了金碧辉煌的斗兽场，将原始狩猎活动局限在一个相对固定而封闭的地域空间里。伴随人类文明的持续演进，人类佑护万物的观念和保护动物意识的急遽增强，那种原始、野蛮而血腥的娱乐方式逐渐淡出人们视野，退出历史舞台。几乎与此同时，另外一种与流血无涉、与动物博弈无关的具有文明色彩的竞技项目——足球运动应运而生，它在充分满足人们对原始竞技活动好奇与神往的同时，以行云流水的奔跑穿插和精准妥帖的传切配合，昭示出其他体育项目难以企及的愉悦功效，淬炼出激发人类心性和激情的神奇魅力。

也许作者是人类学家的缘故，他在写作《为什么是足球》一书时，总是自觉不自觉地运用人类学原理和方法探究与足球相关的问题，为了勘破和厘清人们狂热迷恋足球运动的内在因由，莫里斯走出书斋、远足跋涉，进行一场为期一年多的跨越国境的田园调查，实地采撷和现场搜集众多实例和海量数据，为他的著述提供了丰赡信息和鲜活资料，莫里斯的步履先后踏访了世界上一些著名足球俱乐部所在的城市，如英国的利物浦、法国的里昂、德国的拜仁、西班牙的巴塞罗那、英国的曼彻斯特和西班牙的马德里等享誉世界的足球城。当莫里斯结构成书、落笔成文时，他又围绕着部落之根、部落仪式、部落英雄、部落标志物、部落长老、追随者、部落方言等七个维度，抽丝剥茧地勾陈和疏解每一个环节，条分缕析地研读和解剖每一个细节，通过详尽考证和缜密比对，莫里斯据此推演出精彩的结论和精辟的观点，足球比赛在本质上讲就是一种有组织的竞技角逐，是一种富有仪式感的体育场内的集体狩猎，是一种恪守法度与规则的程式化战斗，是一种用腿脚和头部进行表演的无声戏剧，更是一项顶礼膜拜体育精神的文化庆典，整个球队与刚刚走出原始森林的部落群体无甚差别，质而言之，每支足球与原始部落在很大程度上存在着相像性与契合性，甚至很多地方都能寻觅到形异质同之处。例如足球比赛的硬性规则和原始部落约定俗成的法度，足球比赛的固定场馆与原始部落的自由狩猎场，足球比赛的人员阵型与原始部落的战斗编排等，都存在着异曲同工之妙。只是这种历史与现实的时空交融、理论与实践的有机结合，使得莫里斯在写作《为什么是足球》时，能够更加得心应手地引用和表达人类行为的有关学说，进而自觉从容地深入到足球世界的内部肌理和运行逻辑，深度揭示和悉心阐发足球运动的本质和规律，以贴近社会心理的析义方式和切近大众行为的表达语态，由浅入深地探寻足球运动与其他竞技体育相互区别的奥秘所在，并凭借晓畅明快的铺陈和简洁朴实的讲解，引导读者和球迷体味和领略足球运动的火爆激烈与血脉偾张、酣畅淋漓与奔放热烈、睿智协作与坚勇突破。

对于一场备受关注的足球比赛而言，精彩程度和最终战胜对手是最重要的，为此，莫里斯在书中指出，由于“那些董事和主教练，还有球迷，正是他们要求把获胜当作凌驾一切的头等大事，哪还顾得上什么优雅得体、绅士风度或是体育精神”。正是基于多方渴望和追求的目的的驱动和催促，所有足球运动员唯有通过高强度的体能训练和掌握娴熟的技术才能实现赢球的目标，于是充沛的体能和健硕的体魄便成为足球比赛不可或缺的必要条件。面对这一对于身体体能标准和健硕程度的强制性要求，衍生了现代沙文性男性气质中最为关键的一个典型符号——肌肉结实的身体，换言之，足球运动员为了赢得比赛胜利必须锻炼自身身体，而磨砺出强劲壮实身体则成了社会主流男性气质最显著的标识，毕竟身体是社会心理、经济实力和文化环境等因素综合作用的产物。莫里斯在《为什么是足球》中所构建的话语体系，不管是狩猎还是战争，都意味着战胜对手、赢得博弈，而在关于足球比赛的性别论述中，莫里斯也不吝言辞地对霸权性男性气质予以认同和褒扬，这表明粗野、阳刚的男性气质与身体，依旧在现代足球比赛中占据着重要位置。

原始部落是人类文明史的始发阵容，而足球运动则是人类文明史的体育标识，千百年来，无论中西还是古今，那个体量不大的足球为何能持久引发人类的旺盛热情和不竭斗志，一场四年一度的世界杯为何能诱引几乎所有地球人参与这场集体狂欢？特别是在新冠疫情依旧猖獗肆虐的当下，卡塔尔世界杯依然吸引来的一百多万球迷，读罢这本《为什么是足球》，似有醍醐灌顶、脑洞大开之感，答案豁然明了，思路瞬间清晰。该书告诉我们，足球之所以目迷五色、摇神曳魂、激心荡绪，其背后的逻辑在于文化力量的驱动和内曜，毕竟，在一场以体能、智慧和技战术进行对决与抗争的足球比赛中，不仅充溢着斗智斗勇的乐趣和攻戮杀伐的快感，更为重要的是，足球比赛一以贯之地律动和彰显着人类永不言弃的顽强精神和坚执品格，这也许就是《为什么是足球》一书带给人们的当下启悟和现实思考。

（作者系黑龙江省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理论体系研究中心特聘研究员。）